第14章 013 讓你哭的人,都該死

013

雨絲沁涼,侵入心脾。

朱紅色的袖口繡着金蟒,他指骨修長,緊握傘柄,用那種看着三歲孩子的眼神,看着她。

容鳳笙眼眶一酸。

暗罵自己好沒出息,這樣軟弱,她咬着嘴唇,無聲掉淚。

謝玉京瞧着她,沒有動作。

他剛剛應付完那些老家夥,從禦書房出來。

大雨澆下,謝玉京接過止喜準備的傘,剛走幾步,就見到她失魂落魄地走在這裏。

看得他直皺眉,真怕她腳下打滑。

于是他讓無巳退避,順便将其他人都趕走,自己走了過來。

他想起她離開的那一天,明明頭也不回……可是離開他,不過一天,便弄成這樣。

舉目望去,雨絲濛濛。

畫拱承雲,飛檐垂着銅鈴,不遠處正是懷慈殿。

以前,他跟她進過宮,但凡白太後在的場合,她都會變得很奇怪。

臉色僵硬、行為局促。

就像是老鼠見了貓——

明明她在任何時候都很淡定。

謝玉京冷哼,“你進宮,就是為了見那個老妖婆?你以前可是跟我說過的,不要去見那些讓你痛苦的人,難道你自己忘記了麽。”

容鳳笙看着他,恍惚間,好似看見了繁衣。

他也曾,捂住她的耳朵說,阿姊不要聽。

不要聽那些會讓你痛苦的話。

不要想那些會讓你痛苦的事。

阿姊,你的親人,只要有我一個就夠了。

謝玉京很快就住了口,因為容鳳笙的臉色,看起來很奇怪。

她身量雖然纖長,卻只到他肩頭,近來更是消瘦了很多,一只手就能夠攬進懷中。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微蜷。

她忽然走近一步,将腦袋輕靠在他肩。

雲鬓烏濃,隐隐濕意傳來。

謝玉京攥着傘柄的手松了又緊。

"我以前以為,自己擁有很多。可是到頭來,其實,我只有繁衣一個。"

她低低地說。

大雨淅淅瀝瀝,砸在傘面,如珠玉濺落。

他的傘都往她傾斜,半身濕透,紅衣如火,“有什麽好藏的?”少年低沉的聲音傳來,“只要是在我面前,就沒關系。”

容鳳笙嗅到他身上的寒梅香氣。

“遺奴,我好想他。”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她從小就依戀繁衣,他們從出生,不,從在母親子.宮中的時候,就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繁衣說他是男子漢所以要保護阿姊,他一定會當上皇帝,讓她一輩子都無憂無慮。

那麽,她也願意為了繁衣,做好一個公主,肩負起屬于自己的使命。

繁衣死後,她的精神完全地坍塌瓦解,就像一個可以安放情感依賴的容器,突然碎裂不再能夠涵容。

一種仿佛飄蕩在太虛幻境的感覺,排山倒海地襲來。

她成了一抹被遺棄飄蕩的游魂。

“我自幼起,就得了一種舊疾。八歲那年,我落水高燒不退,便是舊疾發作的緣故。那段時間,我頭痛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覺。父皇在別的美人宮中不可能來看我,母後也從來都不理會。”

“唯有繁衣。”

他才八歲的年紀,蹑手蹑腳地走到她的床前,睜着烏濃的眼睛,端着一碗藥稚氣地說。

“阿姊阿姊,告訴你一個秘密,意奴是小神仙哦。”

他小手輕摸她的額頭,“把藥喝光光,阿姊的頭就不會痛了。”

她飲下那湯藥,混沌的腦袋難以分辨,那股濃郁的腥味到底是什麽。

第二天醒來,高燒便退了。

容鳳笙後來才知道,那是一碗血。

繁衣的血。

她身上的舊疾根本就不是病,而是一種毒。白落葵給她和繁衣下了兩種毒,一名長生,一名盡歡。

繁衣的血,被稱為“長生血”,能夠克制她體內盡歡的毒性。

得知了這件事,容鳳笙才終于明白,他們的生母,是個多麽可怕瘋狂的女人,竟然想要用這種東西,來控制她的一雙兒女。

對于這樣瘋狂而冷血的人,容鳳笙本能地感到恐懼。

“外人眼中的他,是暴虐昏庸、喜怒無常的哀帝。”容鳳笙說,“可是與我而言,他是與我相依為命的弟弟。”

是那一年手腕纏着紗布,傻笑着将一碗血,遞到她面前的繁衣。

雨還在下。

滴答,滴答。

在她腳邊形成一個淺淺的小坑,謝玉京捏着傘柄的手指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他伸手将那滴淚水拭去,“以後我來做他,來依靠我。”

少年陰寒的聲音帶着濃濃的嗜血味道,“讓你哭的人,都該死。”

容鳳笙一怔,見他眉眼滿是戾氣。

她笑起來,“你胡說什麽呢,她到底是我們的母後……”

“她根本不配。”

他的聲音穿透雨聲鑽進她耳中。

容鳳笙沉默許久,“可是,我們都別無選擇。”

對于世上大多數的人,人生,本就是一堆責任而已。參透此谛,愛情是緣,友情是緣,親情尤其是緣。

皆當潤礫成珠。

“算了,不說這些了。”容鳳笙低下頭去,退開了兩步,忽然想到一件事,“遺奴我問你。俞靜婉……就是你靜姨娘,是不是有你什麽把柄?”

謝玉京手下忽地一顫。

雨水落下,浸濕衣衫。

風一吹,容鳳笙打了個哆嗦,

反應這麽大,難道真是個天大的秘密不成?謝玉京瞳仁清透,靜靜看着她。

“什麽把柄?我從來都沒有聽過。我與她沒有任何交集,怎麽會知道她手上的什麽把柄?”

容鳳笙遲疑,盯他眼睛。

水珠順着她瓷白的肌膚,向下滑進衣領,落入那誘惑之地。

謝玉京垂眸。

那一天她在院子裏小憩。也有一滴露水,沿着她的臉頰滑落。

反應過來時,他的指已停歇在她側臉。

鬼迷心竅般。

他俯下身,那一瞬間,像是銀河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令他神魂久久不能歸屬。

俞靜婉……

她看到了那一幕,還試圖威脅他。

真是死有餘辜,那個女人。

他原本是不打算殺她的。可誰讓她竟敢找到錦園去?于是,他悄無聲息地将她解決了。

一個妾而已。

他知道謝絮将之當成玩物,即便死了謝絮也不會徹查。

少年的視線看着別處,睫毛纖長烏秀,微微眯眼,閃着冷酷嗜血的光芒,看得容鳳笙心中有些發寒。

“你……”

身後忽地響起腳步聲。

止喜氣喘籲籲地,“總算找到您了,夫人——”

“陛下有旨,召您前往西燕宮——”

戛然而止。

“太、太子殿下,您怎麽也在這裏?”

雲收雨歇,一縷陽光透過雲層。

謝玉京溫和一笑,将傘收起。

“這不,正巧遇到了,就與……夫人敘敘舊。”

西燕宮。

妙美人獻完了舞,衆人正在喝彩。

謝絮一襲玄色皇袍高坐于主位,冠冕上金珠晃眼。

他撫掌遙望殿中美人,唇邊噙着慵懶笑意。

“善。”

謝絮揮手,太監連忙宣旨,賞賜明珠、華服,晉妙美人為妙妃。

妙美人喜不自勝,立刻跪地謝恩。

身份高了,自然座位也就不一樣了,竟是比雲妃還要高出一個座次,妙美人臉上盡是紅暈。這宮中還有比她更得寵的女子嗎?進宮短短一月,不僅有了獨一無二的封號,更是身居妃位,将來榮華富貴不可估量。

“容夫人到——”

一聲唱喏,女子款款踏入,她孤身一人,白裙素雅,容顏絕麗。

頓時,整個西燕宮都靜默了一瞬。

有人杯盞滾落在地。

“溫儀長公主?”

不對,她不是早就已經……

其中最震驚的,當屬丞相荊幸知。

男子一身青袍霜雪傲骨,眉眼卻不甚陰郁。他想過她還活着,藏身在世間某一處。

就是沒有想過,她會進宮。

她怎麽可能進宮?!

莫非,是知道了他對哀帝做的那些事,欲上位報複……他垂眸,掩住其中的洶湧殺意。

荊幸知飲下一杯酒,忽而擡眼,沖着主座笑道。

“陛下,臣以為,方才妙妃娘娘那一舞雖然優美,卻到底差了幾分神韻。微臣從前有幸得見長公主一舞,”他嘆道,“那才是真正的豔冠群芳、令人見之忘俗。”

這般對宮妃評頭論足,謝絮竟也沒有惱色,反而淡淡道,“愛卿忘了,昔日朕也在宴上。不過丞相所說,倒也并無不實。"

妙妃立刻嬌聲不滿道:

“臣妾六歲習舞,數九寒天亦是在林中苦練,未有半刻停歇。為了這一支攬月,臣妾更是費盡心力。您這樣說,臣妾倒要不服了,”

她走到容鳳笙面前,冷着一張小臉,“還請姐姐不吝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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