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聶大寶……你還記得湮波河畔的聶小三嗎?」
當聶夙聽見這句話時瞳孔猛地一縮,臉色發白,本來就已經微微抖着的雙唇顫動得更厲害了。
聶夙道:「什麽聶小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小三玩味地一笑,說道:「是啊,都過了那麽久,或許你這個當哥哥的已經忘記了,可老子沒忘,老子連聶小三的娘怎麽死的都還記着……」
聶夙打斷小三的話,聲音尖銳地道:「蘇三,你別在這裏胡言亂語、岔開話題。毀了我家傳玉佩與玉骨扇的事還沒給我個說法,別以為自己真有能耐可以恣意妄為,天子腳下,多的是一只手指就能撚死你的人!」
小三戲谑地看着聶夙。天知道這天上地下誰有這等能耐。
用一只手能撚死三爺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還沒出生。
聶夙氣得發抖。「竟然還敢笑,別太嚣張,我明日便去告官,定不會讓你好過!」
「告官?哦,我倒忘了還有官府這等東西在。」小三慢條斯理地問道:「你要告我什麽?」
「狀告你毀我家傳至寶!」聶夙聲音依舊尖銳刺耳。
小三嘴角微微勾起,嗤笑一聲。
「死到臨頭你還笑!你還敢笑!」聶夙怒道。
「要死也是你死,老子行得直坐得正,沒那麽容易死。」不理會又要插話的聶夙,小三一臉懷念地徑自說起前事。
他說:「從前京城裏有個小孩叫做聶小三,又呆又笨可人單純;從前還有個聶小三的娘,溫柔和善疼孩子;從前也有個聶靜修,娶了一妻一妾卻專愛妾,從前還有個聶大寶,年紀小小就心狠手辣。」
小三不管聶夙的臉色,繼續說道:「聶家老爺聶靜修病逝了,聶家主母聶張氏肆無忌憚,将那對母子扔到荒院等死,小妾死後,聶家的嫡長子聶大寶看曾經受他父親疼愛的庶子聶小三不順眼,讓下人把他的庶出弟弟裝麻袋,扔進這條江水中。」
聶夙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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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突然笑,笑得一臉詭異。他再道:
「聶家老爺生前說,宅子錢銀都歸聶張氏和她所出的孩子,但有兩件事聶張氏必須答應,聶家老爺才肯合上眼。第一,得養好他的妾和他的孩子,第二,白陽玉佩和玉骨扇留給聶小三。聶張氏前口答應,聶家老爺過世後,遂後手摘掉了那一大一小的性命。」
「不可能、你怎麽會曉得這些事!」聶夙從不相信的輕輕搖頭,直到後來猛烈否認狂喊。「聶家只有我娘一個當家主母,我爹從來沒娶過妾,我也沒把聶小三扔進湖裏淹死!你胡謅,蘇三你胡……謅……」
念及蘇三這名字,那「三」字一出口,聶夙看着眼前陰森森望着他,從一見面就無來由死死針對他的人,心裏不由得産生了一個極為荒謬的念頭。
「難道……你是……」聶夙瞪大雙眼,伸出手指着小三。手指頭抖啊抖地,怎麽都停不下來。
小三也指了指自己,點點頭,而後咧嘴一笑,笑得像從地獄裏爬上來的修羅。
小六的聲音緩緩響起,模仿小三的語調神經兮兮地說道:「從前有個好神醫,經過這江邊時撈起一個孩子回去養。那孩子排行第三,天生有本事,很賢慧很顧家,還特別會煮菜。後來他出師門行走歷練,就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做蘇三。」
旁邊的看官們原本還聽得雲裏來霧裏去,當蘇三在說書呢!可等小六一接口,那就整個毛骨悚然起來了。
怎麽眼前的蘇三,是小時候被人從江裏頭撿起來的,而聶家的聶夙,曾經把他的異母弟弟扔進江裏去。
老天爺啊,這會兒說的正是兩宗殺人案啊──
小三說道:「白陽玉佩和玉骨扇從來不是你的,那是聶靜修留給他兒子聶小三的。你也別忘了當初在将軍樓,你是怎麽低聲下氣為你娘賠罪,親手将這兩樣東西奉上與我的。老子告訴你,東西既然是老子的,老子愛怎麽斷愛怎麽碎,一毛都不關你聶大寶的事!」
「蘇三──」聶夙渾身毛骨悚然,忍不住尖叫起來。
「呦,好哥哥,」小三陰策策地說道:「欠債還錢、欠命抵命,天經地義。你手裏有過人命,還差點殺了老子兩個寶貝師弟,這梁子結得跟麻花繩一樣,是不可能解的了。
老子勸你,最好每天洗得幹幹淨淨等老子臨幸,多掙紮一分,那只是多受苦一分。老子發過誓,要替那三條枉死的命報仇,時間還長着呢,老子不掀了整個聶家大宅,讓你和聶張氏沒得活,老子就不叫蘇三。」
聶夙聽完腦袋嗡地一聲炸開後,只知道眼前這個人要他和他娘的命,他什麽都來不及想,就一拳用力往小三打去。
可三爺輕功之高哪是這般凡夫俗子得以望其項背,于是只見聶夙伸出拳頭,三爺一個殘影移動,聶夙沒打到,趔趄了下,三爺停下來等他,聶夙又一拳忿忿過去,三爺輕功再使,聶夙繼續趔趄。
三爺逗小雞似地玩着聶夙,聶夙越是犯傻發癫追着他繞圈圈,他笑得越是開心。
一旁被聶夙邀來的大爺們和與聶夙交好的小公子們也不是能随便呼弄的,他們既然能在京城站得住腳,又有能耐讓聶夙想籠絡,自然都是大家大戶見識多廣的。
雖然,在聽了小三為何針對聶夙的由來後惡心起聶夙,但還是忍不住開口,看在過往情面上想幫聶夙一把。
「那個……」王太守是這裏輩分最大的官老爺,他道:「蘇師傅您手下留情,要真有這事,交由官府才是最妥貼的辦法。沾上人命,那對您也不好。」
戶部尚書之子甄真撓了撓頭,也道:「我看這事也許有誤會吧,蘇師傅會不會弄錯了,我記得這些年聶家就只聶伯母與聶兄二人,從沒聽過什麽小妾。還有蘇師傅先前說兩條人命,方才又說三條人命,這也說不過去。」
小三看着那兩個替聶夙說話的人,笑得有些恐怖,踹了聶夙胫骨一腳,力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剛好讓聶夙痛得慘烈嚎叫一把,裂了聶夙的骨頭。
這動作讓為聶夙說項的兩個人一下子汗毛全立,驚悚了起來。
小三含笑望着他們。「不懂就別亂插嘴。不過既然你們有疑惑,三爺也不介意幫你們解了。聶小三小名為何叫做聶小三?那當然是因為之前有個聶小二。可惜聶小二在他娘懷他的時候就被聶張氏一碗打胎藥打了下來,沒機會長大成人。
這孽畜大名聶夙,小名聶大寶;聶家的三兒子大名聶晴,小名聶小三;二兒子沒來得及取大名,可也是一條命,這樣懂了沒?」
小三周身寒氣逼人,臉上那點笑不叫笑,是讓你看得打冷顫用的。
而小五、小六則是在後頭一直樂着。寶貝師弟、寶貝師弟,師兄竟然說他們兩個是他的寶貝師弟耶!我操,死了都甘願了這!
◇◆◇
此次的全蟹宴其實還真有幾個人單純沖着小三的手藝來的,那些人被流朱安排在最頂層的奢華雅間,又因為得知其中幾位來頭非常之大,所以服侍的侍女也是一等一的容貌,各個還都有顆七竅玲珑心。
因為甲板上的動靜頗大,原本在船艙頂層上的一幹貴人老爺們一個個都給驚動了,他們問了随侍的侍女,侍女們委婉地說到這水上龍宮的主子蘇三爺之前給人欺負了,現下正在欺負回來,這些貴人老爺們一聽就義憤填膺,憑着小三這場全蟹宴的面子,他們就絕不能袖手旁觀。
幾人紛紛下了樓,來到甲板上,要看誰那麽大膽,敢欺負這天上地下絕無僅有超高手藝的蘇三爺。
這時原本被聶夙請來的大官大少見到從船艙內緩緩步出的幾人後,臉一白又一紅,尤其以秦老板、王太守和甄真動作最快,立即迎向前去。
第一個走出來的是個生得挺好的中年男子,其容顏俊朗,氣宇軒昂,龍章鳳姿,氣度不凡;男子身邊則有個殺伐之氣濃重的漢子護衛,其臉四方,面不怒自威,身長九尺,極為吓人。
戶部尚書甄為民則是跛着腳,走在這二人後頭,他神色莊重,以那名中年男子為尊。
秦老板和王太守紛紛向甄為民問好,甄為民則是看着自家兒子甄真,臉色沉得可以。
甄為民對着兒子道:「你不在家裏讀書,跑出來做甚?」
甄為民聲音嚴厲,甄真聽着一抖,立刻指着聶夙憤怒道:「是聶總管把我拐帶出來的,我本來真的在家裏讀書,是他拐我來吃白食,說不用銀子!」仿佛方才幫聶夙向小三說好話的人并不是他一樣。
而此時正把聶夙玩得團團轉的小三突然伸出一只腳,讓正朝他沖過來的聶夙一個踉跄往外跌,小五靜靜地以柔勁踏了甲板上的木頭一下,沉厚的甲板如波浪掀起,重重震了一下後,竟讓原本身形就不穩的聶夙一路跌到了欄杆外,慘烈地「啊──」了長長一聲,噗通掉進水裏。
在場所有人臉色各異,而此時那個國字臉的漢子突然出聲朝小三怒道:「那人是和你有什麽深仇大恨,你竟手段如此兇殘,讓他落下湮波江要置他于死地……」
漢子的話都還沒說完,就看小三朝流朱喊道:「管事的,扔條繩子給聶大寶,老子要拽着他,叫他一路乘風破浪回京城~」接着小三才把頭轉了回來,對那名漢子笑眯眯地道:「兄臺哪位啊?在下蘇三。」
蘇三?漢子心裏一驚,怎麽原來蘇三長這樣!這個瘦瘦弱弱看來風吹就倒的家夥竟是京城裏傳得沸沸揚揚,無視先祖皇帝,兇殘地把将軍樓拆了一半的蘇三?
「你家住哪裏啊?說說。老子改日換去拜訪你家啊!」三爺笑眯眯地說。
漢子噎了一下。這語氣怎麽忒像威脅,還有種若真說了自家何處,改日被拆的就換他家了!
甄為民看看在江裏載浮載沉的聶夙,皺起了眉說道:「蘇師傅,甄某敬重你的為人,你的善行義舉讓許多老弱婦孺得到米香吃飽喝暖。可今日未免也太過了,聶總管若犯了事,盡管告官即可,擅自動用私刑可是違反律法之事。」
接着這三位貴人之後,胡記醬坊年邁的釀醬師傅胡老頭帶着他一幹徒子徒孫也來到甲板上。
小三還沒開口,胡老頭的孫子神情淡淡地便道:「誰同三爺作對,便是與我們胡記醬坊作對。當官沒什麽了不起的,不過就是有些權勢,等南方八大醬坊五大世家柴米油鹽醬醋茶一味都不往京城裏送,看你們還能嚣張多少時刻。」
胡老頭那孫子自是知道爺爺這忘年之交蘇三為人有多正派,要逼得他下手整你,那絕對是你有錯在先。
更何況爺爺老了,牙口也不好了,這些年根本上沒能好好吃過一頓舒心的大宴。蘇三有本事,全蟹宴十道菜,道道精心炮制,讓爺爺從第一道螃蟹吃到最後一道甜食,全程都咧着嘴笑,就憑這一點,胡家人自是不可能叫三爺受委屈。
甄為民皺着眉頭看了胡老頭的孫子一眼,再對小三道:「江裏的人來頭可不小,蘇師傅可知他出了事,你得罪的是他背後的蘇家……」
甄為民心裏有一抹憂心,那自然不是操心聶夙,而是擔心蘇三。「不如先将他救上來,一切依律法而行,省得蘇師傅費心。要不若是就這麽拖着,出了人命,蘇師傅難免牢獄之災。」
一旁一直沒說話的中年男子點了點頭。律法很重要,律法是王朝基石,沒了律法拿什麽管理江山社稷,沒了律法臣子犯上作亂皇帝該怎麽辦?所以所有事一定要照着律法來。
小六朝那些人吼道:「你們懂什麽,親娘被殺的不是你們,被扔進江裏差點死透的也不是你們!我師兄因為小時候的禍事落下病根,十四歲以前幾乎都是躺在床上讓師父天天喂藥的!要不是我們家師父時時顧着,今日別說回來對上這孽畜,連命都早沒了。告官,死人怎麽告官?你倒是告給我看!」
「呃。」甄為民愣了一下,他兒子甄真連忙把方才發生的事一一說了個明白。
小三輕輕扇了小六的腦袋一下,小六縮了一下脖子,被扇閉了嘴。
小三接着又摸摸小六的頭,說道:「家裏事用不着往外說,咱們在理,腰就是直的。若為了這點小事就争論聶夙該死該活,聽別人的話,沒了自己的主意,那便是給師父丢臉了。」
師兄說什麽都是對的,所以小六就閉嘴了。
最後一個從船艙頂層下來的是蘇亂蘇大二爺。他老人家拿着一只肥蟹腿邊走邊啃,邊啃邊嚷嚷:「是誰啊?是誰那麽大膽敢欺負我的乖曾孫了?三兒小孫孫,誰欺負了你你盡管跟曾二爺爺說,曾二爺爺包準叫阿岷那小子把那個人打到生活不能自理,幫你出氣。」
小三睨了蘇亂一眼,壓下蘇亂叫出那聲「三兒小孫孫」時想揍人的沖動,下巴微擡,指了方向讓蘇亂自己去看。
蘇亂把腦袋伸出欄杆外。當他看見聶夙一邊乘風破浪一邊弱弱地喊着:「……殺人啊……蘇三殺人啊……」他就笑得花枝亂顫。
「呦,這孽畜怎麽還沒死啊!」蘇亂跟着轉頭對小三說:「放水流是要流到什麽時候才要得了他的命?怎麽不幹脆淹死算了,抛繩子給他幹嘛?」
小三方才本來還站得很直的,可慢慢身形就有些歪斜,臉上也多了點痞氣。他道:「老子能那麽快讓他死嗎?早說好了要好好招呼他,不虐得他哭爹喊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老子兩個寶貝師弟和被他弄死的那些人的仇誰來報?」
小三的兩個寶貝師弟在旁邊樂得都快跳起舞來了。
寶貝、寶貝,聽到沒有,他們是寶貝!
而且兩次、兩次,聽到沒有,師兄叫了他們兩次寶貝!
唉啦,現下死掉都甘願了。
◇◆◇
小五、小六正樂着,那頭王太守見着蘇亂先是揉揉眼,接着不可思議地喊道:「蘇大二爺,這不是蘇大二爺嗎?」
蘇亂回頭,看見個挺着大肚子的中年人,瞥了眼,回道:「呦,這是誰啊?」
王太守激動地道:「大二爺,是我,當年在蘇大爺麾下押糧草的小兵王守忠啊!這些年都沒您的消息,簡直愁死我了,前些日子收到您出現在将軍樓前的消息,我還以為是別人亂傳的。」
蘇亂不鹹不淡地說道:「你跟着聶夙來的對吧?聽說你們交情不錯。」
王太守立刻正色說:「哪是!小的這是忍辱負重往蘇家探消息,這才和聶夙走到一塊。小的身在曹營心在漢,一直等機會想查出當年蘇家大亂的原因。」
蘇亂瞥向他的肚子,淡淡不語。
王太守臉就紅了。「這将軍樓嘛,總是要應酬應酬。應酬多了,不小心就把肚子吃大了。」
國字臉的漢子這時聽得聶夙呼救的聲音越來越弱,立即再對小三道:「你這刁民,屢勸不聽,就算你們有深仇大恨,那也該把他送官法辦才是!」
小三也不在乎,他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小五、小六立刻閃到他身後,看似立着給他師兄充門面,實際上卻是知道酒量不好的小三已經在暈了,所以一人一手撐在他家師兄身後,免得師兄軟了,在別人前面失了面子。
小三對那漢子說道:「送官?如果官府有用,當年聶小三和他娘怎麽會死了都沒人知道?兩個活生生的人消失了,戶部每三年一次的普查也應該查出點東西來吧!可就我所知,從來無人聞問。現下,事情落在老子手上,就得用老子的方法解決,一報還一報,老子做事就是這個樣子,你看不慣,叫官府的人來抓我啊、來抓我啊、來抓我啊!」
漢子口拙,說不過小三。他看向一旁的戶部尚書甄為民,甄為民和其餘一幹人等沒再說話。
這蘇三在所有人眼裏就是尊大殺神,碰上了被一掌打成灰都有可能,要官府遣捕快抓他,那是叫人去送死呢?送死呢?就是去送死吧……
一片的靜默間,三爺突然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着那些人,尤其是長着國字臉的漢子。
「你們應該叫官府的人來抓我的!」小三痛心疾首地道:「要有矜持……不對,要有堅持!現下連吱都不敢吱一聲,剛才的義正詞嚴全都是放屁嗎?聽人說兩句話就動搖了,我操,你們個個都是官,多少百姓在你們的看顧之下……」
「師兄真的醉了。」小六低聲對小五道。
小五點點頭,喚了一聲:「流朱。」
這頭小三還在對那些當官的訓話:
「你們肩上擔的是國家、擔的是天下,随随便便就讓人吓唬了,那外族人打到城門底下,是不是也吼一吼,你們就開城門讓他們進來啦!到時候你們還用不用活、百姓還要不要活、皇帝還能不能活……我說啊,老子說過的話要牢牢記住知不知道!在其位、謀其政、盡其職、擔其責,到死都不能忘記!給你們當官當将軍不是讓你們擺顯用的……尤其是你!」
當小三用手指指着那國字臉的漢子,流朱已經走了過來,輕聲說安排好清靜的廂房了,小五、小六也就半扯半抱着小三離開,也不管小三還在堅定而努力地教訓那些個不成材的家夥。
「賴在京城做什麽,給老子去守邊疆、打馬賊!」小三罵着。
百裏三這生這世只要操心他們兩個就夠了,其他人全都滾遠點,師兄的訓斥也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不相幹的人不值得師兄費心。
◇◆◇
把小三架到船艙裏頭的廂房後,小三突然就安靜了。
如果不是小三的眼神發直,小五、小六拿着侍女端來的水盆擰幹巾子替他擦臉擦手時,他動也不動地乖乖任雙子擺布,還真看不出來小三醉了。
小三低頭看着在他身上忙個不停的小五和小六,這時小五剛好擡起頭來,對上小三的視線後,微微一笑。
小三呆呆地看着小五,然後才從回憶裏找出這人的模樣,發覺這是自己養大的孩子後,便摸了摸他的頭。
小六見況也把腦袋往小三手掌蹭了蹭,小三拍了小六的腦袋一下,然後呆了呆,又輕輕摸了兩下。
小三這時忽地喊道:「流朱。」
原本就在門外守着的流朱立即進來,把房裏的侍女打發出去後道:「三爺,流朱在這兒。」
「別讓聶夙死了,靠岸後撈起來塞小半顆丹藥吊着他的命,其餘的你處理。」小三慢慢地說着。
「流朱明白。」
「先出去吧!」小五見小三吩咐完流朱後久久沒說話,于是做主意讓流朱離開。
小三好一會兒都沒回過神來,臉本來就嫩了的他在喝醉的情況下看起來似乎又小了一些,沒了那些傲氣銳氣,一踏動京城的三爺愣是成了乖巧無害的小白兔,讓人直想揉他的臉。
「離回到京郊碼頭還有一段時間,師兄要不要先躺下休息休息?」小五問道。
「……」小三聽着,卻好似聽不懂小五在講什麽,只是擡着眼,一臉茫然地看着他。
小五被小三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得心跳都亂了拍子,但仍是故做鎮定,開始脫起小三的靴子來。
小六也替小三把梳好的烏發散開,然後三個人上了床,小三腦袋枕在小六腿上,雙腳則擱在小五身上。
「睡一下,把眼睛閉了吧!」小五溫柔地道。
「……」小三嘴巴開開,似乎想說什麽,但思緒渙散,過了一會兒才道:「我不是蘇家的人……」
小五對小六說道:「按按師兄的穴道,他今日喝了太多酒,免得明日起來後頭疼。」
小六點了點頭,而後揉起小三的腦袋來。
小五跟着才接下小三的話。「是,我們知道你不是蘇家的人。」
「……」小三又恍神片刻。「我也不是聶家的人……聶小三予我有恩……我答應了他……」跟着似乎詞窮,皺了皺眉頭,想不起來應該要說什麽了。
小六揉了揉小三皺皺的眉頭,雖然不明白小三在說什麽,但卻鬼使神差地接下了話:「師兄是神仙谷的人,我們都從師父姓,你排行第三,叫百裏三,我和哥哥排行第五第六,所以叫百裏五和百裏六。」
「……」聽到小六的話後,小三過了一會兒才點點頭,說道:「……對……」
小六揉着小三的穴道,小三舒服地哼哼了幾聲,閉起眼睛動也不動,似乎睡着了。
小廂房裏唯一的窗戶敞開着,回程的速度快了一些,微帶着水腥味的風吹來,兩岸美景盡收眼簾,這一刻的無聲恬靜而美好,三人自成一世界,無人打擾。
◇◆◇
船一靠岸,小三的眼睛就睜開來,小五、小六原本還以為他在睡覺,誰知小三動作迅速毫不拖泥帶水,直接起身下床就往外走去。
愣了一下,小五、小六連忙追上,一個喊着:「師兄,你還沒束發!」一個喊着:「師兄,你光着腳!」
于是有些混亂地,小五、小六一個抓着小三的腳,試了好幾次才把靴子穿上去,一個則手忙腳亂地幫小三把烏發牢牢束好。
流朱處理得好,下船的時候沒遇上人,只有一輛空馬車在江邊等着他們。
遠處傳來蘇亂的呼喊,小五只是回頭望了一下。蘇亂這會兒肯定是吃飽了,才想起小三那日說到一半的身世之謎,可小五沒想讓小三在這時候見蘇亂,小三正醉着,他們得護着。無論是再天大的事,也得等小三醒來再說。
小三往回京的路上走去,連看也沒看那輛馬車,小五連忙說:「回家的路畢竟有一段距離,師兄你還醉着,用走的回去不太妥當。」
小三先聽到「家」,又聽見「醉」,當場嗤了一聲說:「大男人皮糙肉厚,就這短短一段距離搭什麽馬車,又不是小姑娘,娘哩唧唧的!更何況那點小酒醉得了本将軍嗎?本将軍醉了還能走得直直的嗎?」
說罷還就真的直直地走,只是前方拐彎處長了許多樹,三爺這般直直走,還走得忒快,小六差點沒來得及拉住小三,讓小三撞樹去。
小六抓着小三走回來,覺得他家師兄怎麽無論什麽時候都這麽可愛,喝酒不認醉可愛,呆呆地跑去撞樹也可愛。
小五則是一聽見小三脫口而出的「本将軍」,就曉得小三這真是醉得不輕了。
兩個人合力想把小三往馬車裏塞,可三爺牛脾氣一來倔得要死,不但一腳把車輪踢歪,還靠着小五、小六借力使力,揚起腿來往上踹,把車廂踹出了一個大洞來。
對一個從來死任理,而且醉了就無法交談的人而言,同他說再多話也沒用。
小五、小六只好放棄馬車,讓他們家師兄掙脫開來一路往前走。兄弟倆偶爾拉着這三師兄別去撞樹,然後小心翼翼地護送這位大爺回京城。
小五、小六的心思全放在小三身上,也沒特別注意小三往哪走。直到小三停下步伐擡頭一看,五、六兩人也跟着擡頭看,結果「喝——」的一聲通通吓一跳。
那是一座門前有着兩只石獅子的大宅邸,門上漆着朱漆,紅漆大門上頭挂着一塊牌匾。牌匾和将軍樓是一樣的,黃金鑄成,上頭刻着金燦燦的兩個字——
「蘇府」
小三很自然地抓住門前銅環用力敲,邊敲邊吼:「開門吶,本将軍回來了,門口一個人都沒有是怎麽回事,我哩個#¥*!@……」
小五連忙捂住小三的嘴巴,和小六半拉半抱地摟着小三,一路把他拖回家裏去。
◇◆◇
小三這回喝醉酒有些折騰人,小五讓這宅子的管事癸子去煮了碗解酒湯,待湯好端着往小三廂房裏走,到了門口處,卻聽見小三叽叽咕咕地胡言亂語不曉得講些什麽,而小六則很認真地聽着,無論小三說什麽,他就直點頭,還時不時應上一兩句話,認真得很。
看着兩人如此自然和諧地待在一起,小五眼神暗了暗。
小五一直明白,從以前開始小三就喜歡小六比喜歡他多一些,縱使如今他與小三有了肌膚之親,早小六一步和小三走到一起,但那不過是自己早發現對小三的感情,所以磨着泡着打死不放手,最後将軍冢外雪境荒原上出現契機,讓他因此得到機會罷了。
喜歡一個人,而那人也允了你,本應從此無憾,但小五卻仍是不安。
小三的性格注定他不會是沉溺于愛之人,自己想要完完全全擁有他,那得等到鐵樹開花,小三樂意才成。
而小六,那是他最親的兄弟,是從他身上分出去的另一半。小六也喜歡小三,只是小六自己還沒察覺到這份喜歡有多深,倘若有一天小六明白了,小五不知該怎麽對小六解釋自己和小三的事情,更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的兄弟。
他們曾是同一個人,亦是不同的兩個人,兩條魂魄共用一顆心,那顆心只為了一個人鼓動,曾經的蘇三橫,今日的百裏三。
小五靜靜在房門外待了一段時間,等到解酒湯都涼了,小六還很有耐心地在陪小三說胡話。
就在小五沉默地看清這一切時,癸子突然出現在他身邊,低聲說道:「五爺,阿辰說剛剛有一批人跟着您與主子、六爺回來,但還沒到家裏就被他截在外頭了。」
「……」小五沉吟半晌。「蘇謹華派來的?」
「是蘇家軍。」癸子道。
「阿辰以一對多,受傷了?」小五問。
癸子愣了一下,道:「受了點小傷。」
「帶我過去看看。」小五說:「師兄需要休息,這時候別打擾他。」
癸子應了聲:「是。」随即先走半步在前引路。
小五随之在後,暫時離開了小三與小六。
自私與妒忌向來就是情愛中的一部分。雖然知道不應該有這樣的情緒,但愛上了,就會有。
然而那是自己的弟弟,與自己心意相通、一起長大、全心全意信賴着他的弟弟。
他不能讓他傷心。
◇◆◇
沒發覺小五來了又走,房裏的小三還在使勁地念着什麽将軍、什麽雙狼、什麽出兵迎擊的,小六忙着幫小三解衣讓他睡下免得隔日精神不濟,可小三就是萬般不配合。
直到束發放開了,靴子脫下了,外衣也一層一層地扒到只剩最好的亵衣,小六松了一口氣,就要把小三推倒上床時,小三忽然間揪住小六的衣襟,結果一個不穩,兩個人同時往床上倒,接着一個不小心,小六把小三壓了。
小三被壓得「噗」了一聲,胸口裏的氣給擠了出來。小六吓了一跳,立刻撐起自己的身體,怕把小三給壓壞。
小三一雙水靈的眼睛看着小六,伸出雙手把小六的衣襟抓得緊緊的。
身軀與身軀隔着兩層衣料相碰觸着,小三嘴唇開開合合,唇瓣的色澤帶點淡淡的粉,由上往下望,就只這麽一眼,竟叫小六心口怦怦地亂跳起來。
小六咽了一口口水,努力想把自己的視線從小三臉上移開,但這麽簡單的一個動作做起來卻是萬分艱難。
師兄這張臉簡直是殺人利器啊,小六都覺得自己的魂魄要被吸進師兄那灣水汪汪的眼睛裏,這輩子都招不回來了。
「你幹嘛壓着我不起來?」小三吐息間還有些酒味,混着他身上好聞的味道,讓小六差點想把腦袋鑽進小三懷裏亂蹭。
還有,還有師兄醉酒後雙頰粉撲撲的,讓人真想在他臉頰上咬一口。
可這是為什麽呢?為什麽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咬師兄一口師兄的臉肯定會痛的吧,但小六就是無法抑制這樣的邪惡念頭從心裏面竄出來。
小六伸出手,撫了撫小三紅潤的臉頰,以為這樣可以減少心裏頭奇怪的想法。
但他錯了!
在撫上那片柔軟的肌膚後,小六整個人像着了魔一樣,低頭輕輕一啃,在小三臉上留下一個咬痕。
突然驚覺自己做了什麽,小六緊張地屏住了呼吸,直直看着小三。怕他家師兄一生氣,把他往床下踹去。
誰知,這時小六卻聽見一陣低低的笑聲,接着有道天籁般的嗓音來到他的耳朵旁:「幹什麽啃我的臉,你屬狗的啊?」
咦,師兄沒生氣?還很溫柔地對他說話!?這是發生什麽事了?師兄喝太多酒把腦袋喝壞了嗎?
這怎麽行!
小六猶豫地起身,覺得應該去給小三請個大夫來看看。師兄身體最重要,可不能出半點差錯。
「不要動來動去!」小三扯着小六的衣襟說,「你晃得我頭暈。」
「是不是很難受?」小六一聽,連忙摸了摸小三的額頭。
小三卻朝小六笑着,那種溫柔的表情,小六這輩子從未看過。
小三把小六拉下來,鼻尖與鼻尖幾乎要碰到一道了。就在兩人間只有這麽近的距離時,小三下巴微仰,一個若有似無的輕吻落在小六的唇上。
那一剎那仿佛一道九天玄雷朝着小六腦袋打下來,劈裏啪啦地,把他的腦子打成了漿糊,許久都回不了神。
師兄親他了……
師兄親他了?
師兄居然、親、他、了!?
而且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