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丐幫總舵橫跨整個洞庭湖水面,雖是占地廣闊,卻因丐幫幫規嚴明,并不奢華靡費。其間房舍大多就地取材以青竹搭就,層層疊疊,傍島依山,映着洞庭湖的水色,也是別有意趣。
沈燕瀾與那叫做符玉的師弟被安置在半山的一間竹屋內,他待引路的丐幫弟子一走,便扶着窗棂向月下綠竹猗猗的窗外張望了一番,神色十分滿意:“師父跟我說丐幫皆是叫花子出身,只有在破廟裏才能睡得着,我還以為丐幫總舵全是些破廟,沒想到這裏竟如此幽靜。”
符玉訝異地向他看了一眼,尴尬地笑了兩聲:“聶師叔許是說笑吧,丐幫弟子在外行走時為了便宜行事常在破廟中容身不假,可他們畢竟是天下第一大幫,房子總還是蓋得起的。要是細算起來,他們的房舍田莊只怕比別的門派還要多出十倍,哪裏會落到讓人去睡破廟的境地。”
他因思忖着這位師兄在天山上修習劍法整整十年,武林中許多事情也許都不太懂得,故而答話時格外仔細,力求為師兄解惑。誰知這句話剛一說完,就聽沈燕瀾“噗嗤”笑了一聲,同時唇角一揚,很是玩味地道:“小師弟,你是掌門師伯門下弟子麽?”
符玉見問,趕忙抱手于胸前,行了個逍遙派的禮儀:“正是,我是師父的第七位弟子,十年前入門拜師之時,剛好是師兄動身前往天山的時候。”
“唔,”沈燕瀾點了點頭,忽然伸過手來,将符玉的下颌拈過,左右看了一眼,最後松開手,嘆了口氣,“可惜了。”
符玉不知他何出此言,神色緊張地垂了頭:“我天生驽鈍,資質不高,讓師兄見笑了。”
沈燕瀾嘆過氣後,卻又眯起眼睛微微一笑,連着眼角那顆紅痣也變得活潑生動起來:“我是說你年紀輕輕,生得又俊,竟然同穆師伯一般古板無趣,豈不可惜了。”
他這話說得很有些輕浮無禮,符玉不由漲紅了臉,低低道:“師兄還是同當年一樣愛說笑。”
“當年?”沈燕瀾愣了愣,“你入門時我已去了天山,你怎麽會知道我的事?”
符玉擡眼望向他,瞳眸明了又暗,神色十分複雜,過了許久才露出個淺淺的苦笑:“師兄果然不記得我了。”
沈燕瀾被他這句似是而非的話撩撥起了好奇,又向他湊近幾分,細細看了看:“難道我離開逍遙派之前與你見過?”
随着他氣息逼近,一股極其清幽的香氣也跟着飄來,讓符玉連吐息都覺得有些困難。他竭力擡起眼睛與沈燕瀾對望,卻發現對方睫毛修長,在燈下便是一排密影,這一湊近那睫毛幾乎要掃到自己臉上,登時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沈燕瀾卻是神色自在地端詳了他許久,而後又退開:“唔……我可真的想不起來了。”
符玉略有些尴尬之色,匆忙道:“我這樣的微末弟子,師兄不記得也是常事。只是當日我剛剛入門,恰逢師兄要遠去天山,匆忙間與我交談了一番。”他說到這裏,臉上又微微一紅,嗫嚅着道,“我那時尚還年幼,得師兄一番熱情撫慰,感懷于心,故而記到今日。”
“我出門那天?”沈燕瀾喃喃自語,他自恃記憶力尚佳,怎麽也不該把這麽個活生生的師弟忘在腦後,便搜腸刮肚地回想了起來。
雖然已過了十年,但離開逍遙派前往天山的那天所發生的事他一直都記得十分清楚,堪稱難以忘懷。
事情要從出發的前一天夜裏說起,他那師父聶清濯正在打點二人的行裝,忽然說到天山派是全真道派,門中上下皆是常年茹素,此一去不知要幾時才能見葷。師徒二人一合計,還是臨行前飽飽地吃頓肉為妙,于是趁夜溜了出去。無奈外面更深露重,鳥歸巢,獸知返,不是打獵的好時機。
聶清濯眼珠一轉,就把主意打向了後苑浣劍池邊的那幾只禽鳥身上。那幾只禽鳥是逍遙掌門穆君寒所豢養的,穆君寒是個風雅之人,酒色財氣一無所好,只愛養些珍禽異獸,除了浣劍池邊的仙鶴孔雀,還養了幾只白鹿在後山上。那幾只白鹿早些年便被聶清濯師徒烤來祭了五髒廟,而所剩的這幾只仙鶴孔雀在這一夜也是劫數難逃,被聶清濯用他的獨門絕技“卷雲指”奪了性命,而後沈燕瀾熟門熟路地拎到池子裏洗剝幹淨,又交給他師父親手烹調,師徒倆分而食之,大快朵頤。
這件事本來做得幹淨,可惜第二天沈燕瀾起床時便發現自己頭疼腦熱,整張臉腫得豬頭一般。想來是草木有靈,那幾只禽鳥死得不明不白,便降下如此果報。
逍遙派弟子博學廣識,修習過醫術的不在少數,其中被稱作醫仙的水元師叔按着他脈息聽了片刻,便道:“好小子,浣劍池的孔雀是你吃的吧?”
沈燕瀾大驚失色,正想說師叔不愧是醫仙之名,竟能把人前一天所食之物都猜得分毫不差。就聽水元又道:“那些鳥毛從池邊到你卧房外撒的一路都是,掌門師兄已經知曉,讓你一會去他跟前請罪。”
“……”
等沈燕瀾從掌門那裏聽完訓出來,日已西斜,他那消失一天的師父此刻才飄然而至,神色如常地責問道:“怎麽耽擱到現在,我已答應翠虛真人即日動身,不能再拖了。”
沈燕瀾腫着臉,蔫蔫地道:“可我還沒跟師兄弟們道別。”
聶清濯皺了皺眉,顯得有些不耐煩:“大家也不是很熟,就不必道別了吧。”頓了頓,“再說你現在這個模樣,又何必去礙同門的眼呢。”
他這句倒不是存心擠兌,逍遙派素來看重相貌,愛美嫌醜。沈燕瀾自知如今腫成豬頭,無法像往常一樣讨人喜歡,也就幹脆絕了跟同門話別的念頭。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幾句悉悉索索的交談:“你們今日見到聶師叔了麽?掌門下了命令,我等正在找他呢。”
聶清濯內力高深,将這話聽得一清二楚,立時道:“徒兒,快去房中将行裝背上,我們山門相見。”說完,縱身一躍,再無身影。
沈燕瀾無可奈何,認命地背上二人的行囊,獨自出了逍遙派的大門。誰知還沒走到山門,就見一個弟子牽着個哭哭啼啼的小孩走了過來。那弟子滿臉無奈,不停聲地道:“哎,我說你別哭了,咱們逍遙派的門多少人想進還進不來呢,況且師父師叔一個比一個和氣,就算有那大小兩個混世魔王,也是馬上就要走……”
他說到這裏,忽然察覺到沈燕瀾的存在,忙不疊住了口:“沈……沈師弟……”
沈燕瀾倒是沒有在意他說的那些話,他的目光全然被那哭泣的小孩吸引去了,只見那小姑娘生得明眸皓齒,就連哭得抽抽噎噎的樣子也是十分可愛,不由問道:“這是誰啊?”
“唉,是今年新來的弟子,年紀小,非要說想家了,我怎麽哄都哄不好。”
沈燕瀾眼睛亮了一亮,要知道,門內女弟子向來不多,其中還有好幾個是兇巴巴的師姐,難得能見到這樣嬌俏的小師妹。他幾步便走上前去,雙手搭在小姑娘肩上,溫聲哄道:“乖,別哭了,以後逍遙派就是你的家。”
他那時雖只有十歲,可聲音已十分清脆悅耳,聽得那小姑娘一愣,略略止了抽泣,擡眼向他看來,卻正好看見他紅腫的頭臉,一時呆住了。
沈燕瀾此時早已将自己腫成豬頭的事忘到九霄雲外,還以為對方是被自己的面容迷倒,立刻露出個自以為風度翩翩的笑容:“我叫沈燕瀾,是你的師兄。”
小姑娘呆了呆,終是輕輕喊了聲:“師兄。”
見她這樣乖巧,沈燕瀾一時喜不自勝,湊上前去,在那小孩脂玉般的側臉上“吧唧”親了一口,而後在弟子和小孩呆若木雞的注視中慨然一嘆:“可惜師兄今日便要動身去天山了,”他說着,趴在小姑娘的肩上悄悄耳語道,“小師妹,乖乖等着師兄回來娶你呀。”
回憶到這裏戛然而止,沈燕瀾撫了撫前額,又向符玉看了一眼,忽然察覺他那雙漂亮的杏眼與記憶中的小姑娘絕無二致,不由驚道:“難道你就是那個小師妹麽!”
符玉白皙的臉頰瞬間漲得通紅,垂下眼睛道:“原來師兄還記得……”
沈燕瀾一時更加驚愕:“可你……怎麽會是男的?”
符玉有些無措地看了看自己:“我本來就是男子,不知師兄當日為何會誤會……”
沈燕瀾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十分失望地向後一倒,躺到榻上,喃喃道:“鬧了半天,原來是個師弟,我還以為有個如花似玉的小師妹在等着我呢。”
符玉默然片刻,側身坐到榻沿上,低頭看向沈燕瀾,笑容腼腆:“可我這些年,确實是在等師兄回來。”
沈燕瀾聽出他這句語氣十分真摯,一時也不好再去調笑,只好回以一笑,而後掩唇打了個呵欠:“連趕了幾天路,我可是困了。”
符玉立刻回手揮滅了燭火:“師兄早些歇息吧。”
沈燕瀾還記得他二人今夜同宿的事,向內滾了一圈,讓出半邊床榻:“別客氣,一起睡吧。”
符玉規規矩矩地躺到了自己那半邊,而後卻并未急着入睡,卻是問道:“師兄在天山這十年時間,扶光劍法想來已是大成了吧?”
沈燕瀾微帶着朦胧睡意答道:“還成吧,羽陽覺得我們這劍法火候還不到,可師父說魔劍子等人将要在武林中鬧出一場大動靜,我跟羽陽必須下山插手此事。”
“羽陽,便是天山派挑出的弟子麽?”符玉又問,“可我記得天山這一輩應當是淩字輩,怎麽那位道長卻叫羽陽?”
沈燕瀾方才還有些含混的聲音忽然清醒了,低低道:“他不是與我們同輩的弟子,他輩分比我們要高一階,算起來,天山掌門玄真道長是他的師兄呢。”
符玉像是吃了一驚:“他竟是玄真道長的師弟,可明明看着年紀還很輕……”
“他年紀本來就不大。”沈燕瀾哼笑一聲。
“可是……玄真道長的師弟算來應該是天山氣宗一脈,”符玉顯然十分想不通,“翠虛真人身為劍宗,他與聶師叔所創的扶光劍法也本該交由劍宗弟子修習,為何會挑了他?”
沈燕瀾輕聲咕哝道:“他确實出身氣宗,據說當年就是因為天資出衆,才被老祖師收作了關門弟子。怪我那時不知天高地厚,初到天山時師父和翠虛道長問我想與門中哪位師兄一起習劍,我偏偏認準了他。翠虛道長初時有些為難,後來還是同意了,我二人從那時便一起修習扶光劍法,他為此也改修了內功。”他說到這,沉默良久,忽然嘆了口氣,“後來我才知道,天山劍法雖強,可畢竟是道門,掌門只在氣宗一脈傳承,若不是我非要與他共修這劍法,他将來是能當上掌門的……”
他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幹脆一把拉過被子将頭蒙住,嘀嘀咕咕地道:“所以我猜,他因為這事,心裏挺讨厭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