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海世界
單人病房裏安安靜靜的,于是就顯得電視的聲音特別大了:“本市昨日發生重大持槍綁架案……”
邵景行半死不活地攤在病床上,有一搭無一搭地看着電視。新聞上講的其實比較簡單,只說有人在某幼兒園綁架了三個孩子,其中一個因為某見義勇為市民自願交換人質先被救下,其餘兩個以及該熱心市民,在警察的努力下也全部獲救,但歹徒尚未全部伏法,後續報道将繼續跟進雲雲。
是的,見義勇為,這就是新聞對邵景行的定位。要說這還真不是邵景行自己吹的,主要是恒耀老總的那個兒子說的。
要說現在的小孩子也真是聰明得很,一個五歲的孩子,還生着病呢,卻把邵景行跟歹徒的對話都聽在了耳朵裏,還一五一十轉述了。這麽一來,邵景行雖然是意外被綁上車的,但要是沒有他不懼歹徒威脅,自己暴露身份,也換不下這個孩子來。
當時小孩子吃了歹徒提供的食物上吐下瀉,要是沒有及時送醫院說不定就會脫水并導致嚴重後果。畢竟這麽點兒的孩子,腹瀉致死都是有可能的。如此一來,邵景行可不就等于救人一命麽?更不用說,警察找到他們的時候,兩個歹徒都跑了,而三個人質卻都好手好腳地活着——你說是兩個三四歲的孩子打跑了歹徒?呵呵。你信嗎?反正我是信了。
當然,這報道裏沒提被綁架的是恒耀老總的兒子,也沒提熱心市民的身份,甚至沒說綁架的兩個歹徒其實一個都沒抓到,更沒提那輛別克車是怎麽詭異地翻倒在平平的路面上,以及別的無法解釋的事——比如說,兩個孩子是怎麽忽然間就病倒,而且醫院還查不出原因的。
不過,這也攔不住有些特別靈通的人早就在網絡上散布消息了。被綁架的三個孩子連同一位“熱心市民”的身份都已經有了“猜測”,當然,是非常準确的猜測。
于是這就導致邵景行的手機不停地響,一條條來自狐朋狗友的語音消息塞滿了他的信箱。
“景少厲害啊,去舍己為人啦,佩服佩服!現在咋樣,受傷沒?”
“景少不玩自殺,玩救人啦?一人單挑兩個歹徒,身手過人啊!”
“這下你叔叔可高興了吧?”
邵景行把手機往旁邊一扔,也覺得他二叔該高興了。其實消息能在網絡上散播得這麽快這麽準确,說不準就有他二叔的默許甚至推動呢。畢竟這是多好的正面宣傳啊:別人家的兒子只會在網上炫富坑爹,他這可是給爹長臉呢,多麽難得啊!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邵景行才這麽想着,病房門就被推開了,他二叔邵仲言沉着臉走了進來,然後有人在外頭輕輕把門關上了。
邵景行很稀奇地看了他二叔一眼。奇怪了,這麽好的消息,他二叔現在不是應該笑着誇他嗎?怎麽這臉還拉這麽長,跟廚房裏的黃瓜有一拼。
“你好點了嗎?”雖然是在關心,但邵仲言的語氣卻硬梆梆的,顯然心情不好,在盡量壓抑着怒氣。
“挺好的。”邵景行不像那兩個孩子,他只是倒黴地在別克車翻滾的時候被甩出去,然後摔到後腦勺暈了過去。現在雖然腦袋上還帶着個大包,但醫生已經給他做了檢查,确認并沒有顱內損傷觀察兩天沒啥不良反應就可以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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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仲言在病床邊上坐下來,沉着臉看邵景行:“你這次是怎麽回事?又在鬧什麽!”
邵景行莫名其妙:“我鬧什麽了?不是說了,那兩個人突然別停了我的車,然後硬把我拉上車的嗎?有一個歹徒受了傷,他們要找個人開車,我倒黴撞上了而已。”
“誰說這件事了!”邵仲言惱怒地提高了聲音,“我說你轉讓股份的事!”他是剛剛才發現那兩份文件的。碧城的股份是多大的價值,邵景行就這麽三錢不值兩錢地轉讓出去不說,還把轉來的資金都捐了去建什麽助學基金!他這麽一搞,邵家的資産就等于全沒了!
“原來是為這事啊……”邵景行只覺得沒意思。他還當邵仲言是關心他呢,原來是關心他的錢,“做慈善呗。”
“你有病嗎!”邵仲言簡直要按捺不住怒火了。這事兒實在太大,否則他也不會迫不及待地跑到醫院來罵人。要知道碧城發達的時候他才剛剛踏入仕途,所以就算他的對手也沒法硬把邵家的資産扯到他以權謀私上來。
對手抓不到他的小辮子,而他卻能适當地運用這些資金,這得是多大的好處?現在可好了,邵景行大筆一揮都捐出去建了基金。當然,這事絕對是能轟動一時,甚至可以說在他将要往上升的這個時候是極好的造勢,可是從長久來說可不是件好事,更不用說邵景行那文件簽的,以後這基金運作邵家都插不上手。
這個侄子腦袋是木頭做的嗎?邵仲言真是懷疑他究竟有沒有繼承到自己的哪怕一點兒智商。因為上頭忽然死了個重要人物,于是一級升一級地空出了個合适的位置,這次的升遷有八成的把握,根本用不着他拼出全部家産來造勢。難道他以為只要升上去就一勞永逸,從此高枕無憂了嗎?這種竭澤而漁的事,真是邵家人能幹得出來的?
邵景行看着邵仲言怒氣沖沖的臉,忽然打斷了他的教訓:“我不是為了你升遷。”
要是以前,邵景行是不敢這樣打斷邵仲言的話的。畢竟這些年身居高位,邵仲言也頗養出了幾分威嚴。而且自邵伯言去世之後,他就是邵家的家長,邵景行是被他管教慣了的,就算心裏有再多的想法,他也不大敢在邵仲言面前表現出來。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都敢自殺了,還有什麽不敢的呢?于是他張嘴就打斷了邵仲言,而且這麽幹了之後,他還覺得輕松了一點,仿佛有什麽一直壓在頭上的東西被搬開了似的。
這舉動完全在邵仲言意料之外,以至于他怔了一下才不敢相信地說了一句:“你說什麽?”
“我說我不是為了你。”邵景行又重複了一遍。他先是因為邵仲言臉上陡然浮起的怒氣而習慣性地縮了縮,但随即就覺得無所謂了:“我就是覺得,這是邵伯言的錢。”
“當然是你爸的錢——”邵仲言說到這裏忽然停了下來,從政的敏感讓他突然捕捉到了邵景行話裏的意思,“你……什麽意思?”
邵景行看着他:“沒什麽意思,就是覺得邵伯言的錢,其實本來也不應該留給我。”花天酒地這麽些年,已經是白賺的了。
邵仲言難得地竟然也有些心虛起來,咳嗽了一聲才說:“你,你知道了?什麽,什麽時候知道的?”
“好些年了。”邵景行回憶了一下,“大概初中的時候吧。”然後他就再也打不起精神做事了,不管是讀書還是別的什麽。
“這也不是……”邵仲言伸出手來似乎想拍他一下,中途又收回去了,“你知道了,怎麽一直都沒說……”
“怎麽說?”邵景行還是看着他,“跟誰說?跟我爸說,還是跟我媽說,或者跟你說?”告訴所有的人,他知道自己原來是二叔的兒子?一家子裏,弟弟給哥哥戴了綠帽子?
這話要說出來,邵伯言要崩潰,邵仲言的前途也別要了,至于他媽媽,更不可能有好日子過了,一個家馬上就要完蛋,還要被別人看笑話。
邵仲言沉默片刻,有些艱難地說:“其實這事……你爸爸——大哥他,他其實不能生育……”
“不能生就活該戴綠帽子嗎?”邵景行反問。邵伯言對他還是很好的,雖然老是忙着公司的事,并沒有多少時間在家裏。但每年他的生日啦或者什麽年節的,禮物從來不會少,還都是他喜歡的。
邵仲言猶豫了一下,低聲說:“你不知道,你媽媽本來……”
“我知道。”邵景行又打斷了他,“我知道我媽從小就跟你好,但是你不是自己選了二嬸的嗎?又不是邵伯言先搶了人,你沒得挑。”邵仲言為了從政放棄了青梅,選了能送他上青雲的人,現在這是又反過頭來嫌棄當初那陣好風了嗎?
“不就是因為二嬸沒給你生兒子嗎?生兒子又不是女人能決定的。再說你要想生兒子,換個工作就是了。”那時候邵仲言已經有了一個女兒,而以他的身份是不能生二胎的,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
邵景行不願意去想邵伯言究竟知不知道這件事,那有點太惡心了。總之在這個家裏,他也只對嬸嬸和堂姐還有幾分親近之心,可是想想他的身份,又覺得沒法面對他們,只好去跟狐朋狗友厮混了。橫豎那些人家裏也少不了龌龊事,大家都差不多,誰也別笑話誰。
“所以你那會兒學習成績……”邵仲言現在才想明白,為什麽原本成績很不錯的侄子兼兒子會突然一落千丈,從此變成一個只想吃喝玩樂的纨绔。
邵景行沒說話。他不知道他這名字是誰給取的,景行景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真是很美好的期許呢。只可惜這麽好的名字給他是白糟塌了,像他這樣的人,大概根本就不應該活着吧,所以,老天爺這不就來收他了嗎?
“景行——”饒是邵仲言能言善辯,現在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半天才有些嗑巴地說,“那你也不能……你這,你自己怎麽辦?”
我都要死了呢。邵景行默默地想,不吭聲。邵仲言知道了他轉讓股份和捐財産,可顯然還不知道他已經得了絕症,這麽看來,他這個兒子跟碧城集團的財産比起來……還是呵呵吧。
邵仲言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也十分頭痛。他今天本來是怒氣沖沖要狠罵邵景行一頓的,還想看看有沒有辦法讓他撤回文件——雖然說起來從邵景行簽字開始這事兒就已經定下來了,但其實操作上——如果邵景行本人願意的話,也還是有可操作的空間的……
但現在看來,邵景行是不可能同意這件事了。要是換了以前他可以軟硬兼施,但現在……突然之間被掀出他自以為成功隐瞞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就算邵仲言精通厚黑學,也覺得一時有點難以面對邵景行了。
邵景行面無表情地看着邵仲言又說了幾句關心他的話,才有些狼狽地找了個借口離開,心裏既覺得有點痛快,又覺得特別沒意思。他往後一癱,把自己平鋪在床上,正打算就這麽大腦放空地呆一會兒,忽然噌地一下又坐了起來——他感覺到霍青了!
霍青來了!而且邵景行能感覺得到,離得很近了!他的兩條腿頓時就有些不聽使喚,自己蹦跶着就想下床往外迎。
哎這到底什麽毛病?邵景行拉起袖子看看手腕。那顆紅痣看起來顏色淺了一些,但還是挺明顯的。而且就這會兒,他能感覺到這顆痣有點發熱,仿佛它也在歡呼雀躍想迎接霍青到來似的。
幸好在他的兩條腿自作主張之前,霍青已經推開病房門,走了進來。
“哎,你——”邵景行覺得自己有好多問題想問。比如說那天霍青有沒有受傷;他最後是怎麽從那片森林裏出來的;兩個孩子究竟是得了什麽病等等等等……
但是到了最後,所有這些問題擠在一起,居然給他擠出來一句感嘆:“你真是很帥啊……”
這TM說的都是些啥!邵景行自己都覺得臉紅。當然他說的是事實,要怪就怪霍青長得太好了!
邵景行不是沒見過美人。以他的身份,要接觸各色美人再容易不過了,不說萬花叢中過,那也至少是看過一個大花園的。但是,霍青和那些人都不一樣。
其實霍青今天穿的就是簡單的迷彩長褲和T恤,以他的年紀和相貌,看起來倒像是做品牌廣告的模特。但邵景行還不瞎,雖然霍青現在兩手空空,但他身上那種刀鋒一樣的銳氣,是模特和明星們無論怎麽拗造型都做不出來的,就像淘寶的精致周邊跟見過血的軍用匕首的差別,乍看不大,細看就完全是兩種東西了。
邵景行看得有點挪不開眼睛。說真的,那天在森林裏,霍青雖不說跟他一樣灰頭土臉,但也是跟蜘蛛搏過命的,顏值還要打上三分折扣,不過被英雄光環又加成了。今天他收拾得幹幹淨淨的,這都用不着英雄光環,整個人就blingbling的了。
霍青對他眼裏冒的賊光顯然又理解錯了,站在病房中間對他點了點頭:“應該早點過來,但找門花了點時間,我又先去看了看兩個孩子,所以來晚了。”
邵景行腦袋裏頓時又有一串問題擠成一團,擠得他又呆滞了幾秒鐘才問:“孩子們究竟是怎麽回事?醫生說他們是被歹徒喂了摻藥的食物,中毒了……”這顯然不是事實啊。兩個孩子剛進森林的時候還是活蹦亂跳的,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昏迷不醒,要說中毒——只有吃了那個兔子鵝的肉之後……
想到這個邵景行就覺得很不安。雖然霍青說過不是那肉的事,而他自己吃了也沒事,但……總之沒找到原因,他還是有點忐忑啊,萬一孩子們對兔子肉或者鵝肉過敏呢?哎喲那個東西究竟是兔子還是鵝啊?最重要的是——究竟嚴不嚴重,能不能治好啊!
“可以治。”霍青明确地回答了他,“不過要用特殊藥物,我剛才已經送過去了。他們是被山海之力污染,如果恢複順利的話不會有大問題。”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邵景行松了口氣,這才反應過來霍青又說了一個他聽不明白的詞兒,“山海之力?”聽說過核污染重金屬污染以及什麽什麽別的污染的,這山海之力污染又是什麽?
“知道《山海經》吧?”霍青說這話的時候往邵景行臉上看了一眼,眼神明顯在說“你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
邵景行郁悶地說:“這個我知道。”雖然沒看過原版書。其實這種“課外書”按理說應該是他喜歡的,但那玩藝兒全是文言,看不懂啊。
霍青沉默了幾秒鐘才說:“難怪你不知道‘訛獸’。”原來是根本沒看過。
邵景行頓時又感覺到了小學生沒寫作業的心虛,讪讪地說:“那,那鵝獸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是‘訛’,訛詐、訛騙之意。”霍青只能解釋,“《神異經》中說,西南荒中出訛獸,其狀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東而西,言惡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一名誕。”
一枚蛋?要不然叫鵝獸呢,果然是卵生的。
邵景行一面吐槽,一面有點費力地去理解霍青的話。《神異經》他好像是聽說過的,但這都是文言,霍青背得那麽利索,他聽都聽不過來啊。
霍青看他兩眼要轉蚊香的樣子,只能再解釋:“就是說訛獸長得像兔子,生有一張人臉,可以說人話,但不說真話。它的肉很美味,但吃了之後就會像它一樣說謊。”他說着,又看了邵景行一眼,“你當時沒看見它的臉嗎?”
邵景行喪氣地說:“那玩藝兒當時在草叢裏亂蹿,我以為是蛇,搬了塊石頭扔過去,沒想到正好把腦袋給它砸爛了……”要是當時看見一只兔子長了張像人一樣的臉,他肯定不敢吃啊。誰知道偏偏就那麽巧——說起來,當時他居然能把那麽大一塊石頭扔出那麽遠還那麽準,也真是超水平發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