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妙音
得到自己病情好轉的消息當然是件極好的事,不管這好轉的原因是什麽。但緊接着,另一個難題就來了——邵景行,他沒錢了。
老實說,邵景行從來沒想到,自己也會有沒錢的一天。
當然,這個沒錢不是說他就沒飯吃沒衣穿了,事實上他現在卡上還有二十多萬零花錢呢。說起來也不算少了,但是,不夠治病!
周主任非常熱心地給他介紹了一種藥物,國外最新研究,效果相當不錯。當然,價格也相當不錯,并且不在醫保範圍之內,屬于自費藥物。粗粗算下來,一個療程就要七八萬,而他現在這個情況,先來四個療程看看吧。
四個療程,他卡上的錢就不夠了。而且如果這四個療程有效,那後面還得接着來啊,反正周主任的意思就是,先準備個七八十萬吧,這病很有希望哦。
邵景行簡直不知道老天爺是不是在跟他開玩笑——他剛把家産都捐了,病就有希望了?可是他的錢沒希望了啊!
目前,他在碧城集團的股份已經轉讓,轉讓得來的資金已經捐建助學基金。也就是說,以前的分紅股息之類全沒了,他沒進項了。
哦,連別墅現在也不是他的了,他只有居住權。也幸好當初合同上注明可以讓他住到死,否則他現在可能得去住酒店了。
邵景行幾乎是呆呆地打了個電話給家裏司機,然後又呆呆地辦了出院手續——這次的費用倒是恒耀出的,否則他卡上的錢還要縮水一截兒呢。
早知道,手別這麽快就好了……邵景行有點後悔——他知道自己的病情之後,處理了財産,就把手裏的現金給老保姆劉阿姨轉了五十萬。
這位老保姆從他三歲起就在他家裏做了,對他一直非常好,在他厭學之後還曾經千方百計地勸過他。只是去年家裏老伴身體不好,又添了孫子,這才辭工回家去了。說起來,邵景行有時候覺得這位老阿姨比他媽還親,所以自己要走了,手裏的錢與其留給邵仲言,還不如留給她呢。
這會兒,總不能再去問人家要回來吧?邵景行郁悶地一邊想去哪兒弄錢,一邊走到了醫院門口。
家裏的車已經開過來了,不過下來的不只是司機,還有別人。
“景少!歡迎出院!”好幾個人圍上來,嘻嘻哈哈地包圍了邵景行,看樣子恨不得把他舉起來往天上抛一抛似的,“了不得啊!英雄英雄!”
“你們怎麽來了?”這幾個在狐朋狗友當中勉強算交情好一點的,難得居然還想着會來接他出院。
“景少英雄歸來,怎麽能不來接風?”其中一個擠眉弄眼,“我們在碧風閣都定好房間了,走走走,喝兩杯去。”
Advertisement
原來是找他喝酒,想也知道,最後多半又是讓他結賬。邵景行把手一攤:“算了,沒錢了。”
說話的人摸摸鼻子,被他迎頭這一杠子也搞得有點尴尬:“那什麽,給你接風,當然是我們請。走吧走吧,還有人在那兒等着喲……”算了,這一頓飯的便宜占不到就占不到,以後有的是機會。
“什麽人啊?”邵景行不用問就知道多半又是什麽小模特小歌手的。要是往常他倒也願意看看美人,但現在卻有些興趣缺缺——他這還愁治病的事兒呢。再說了,她們,或者他們,哪個有霍青生得好嗎?
幾個人拉着他往外走,有人故做神秘地說:“景少,還記得唐佳嗎?”
唐佳,邵景行還是記得的。
那是大概兩年前了吧,在別人家的派對上認識的一個年輕女孩,常見的小龍套,有張挺俏的臉,有不錯的身材,別的就沒了。
不過,唐佳跟別的龍套還不大一樣。別人是想着怎麽能認識幾個導演投資人的,好給自己撈個差不多的角色;唐佳想的是掙夠了錢,去讀音樂學院。
是的,唐佳想唱歌。
說起來她的嗓子和樂感還都不錯,每次在K吧裏唱歌都很讓人驚豔,就是野路子,從來沒受過正式的聲樂訓練——她是小地方出來的,家裏沒錢供她上大學,何況也根本不覺得唱歌是什麽正經職業。
邵景行其實挺欣賞這樣的女孩子。他自己這輩子是無所事事了,看見這種有志向的人就覺得人生還有救似的。當然,唐佳長得也不錯……
結果這事兒讓他那些狐朋狗友們一揣測就變了味。大家都說邵景行看上唐佳了,想捧她,大概這話傳得太誇張,把唐佳吓跑了,倒搞得邵景行怪沒面子的。
“她啊——”時隔兩年再想起來,邵景行興趣缺缺,“現在怎麽樣了?”
提到唐佳的人擠擠眼睛,嘿嘿一笑:“人家現在換了個名字,混得不錯呢。真去唱歌了。”當初還以為她說着玩的,沒想到還是真志向呢。
“真唱歌了?”邵景行的人生除了廚藝之外只對八卦略感興趣,但他想了想,沒想起來他所知道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樂隊圈子裏有唐佳的消息。或者說,她真去上學了?
“哪兒是樂隊啊……”一個女孩撇撇嘴,酸溜溜地說,“人家現在可高雅呢,唱音樂劇了。下個月大劇院不是要上那個叫什麽《雪夜》的劇麽,就在那裏頭。”
“音樂劇?”這倒是出乎邵景行意料之外了。這幾年國內音樂劇開始熱了,連他這個沒那麽高雅的人都去聽過一回。而且《雪夜》這個劇他也知道,投入不少,從本子到樂隊都相當不錯。既然這樣,演員更是要精挑細選了。唐佳又不是科班出身——能挑得上嗎?
“景少真是會替人家擔心……”女孩抿着嘴,說是笑,臉上卻不由自主地帶出嫉妒模樣,“何止挑得上,聽說還是女2號呢。”
這女孩也是在各個劇組跑龍套的,親眼看着唐佳跟自己一樣起點,現在卻越混越好,難免心态有些不平衡。唱歌她不稀罕,但混到能去大劇院登臺,唱的還是比較重要的配角,這就不一樣了。
但是憑什麽呢?唐佳連正規的聲樂訓練都沒經過,要說嗓子也算不得天籁,那科班出身的不知有多少,怎麽就叫她上去了呢?要說這裏頭沒貓膩,誰會相信啊!
邵景行瞥了一眼妝容精致的女孩。要說相由心生也有幾分道理的。瞧眼前這位,這幾年混下來,可是越長越刻薄相了。
“走走,快點去吧。”領頭的拉住邵景行,神秘地壓低了聲音,“人家唐佳可是聽說你這見義勇為受了傷,特地打電話來問的,據說還是排練期間請了假來看你……啧啧,這可是夠那個啊……”嘿嘿,要說這倆人當初沒一腿,他才不相信呢。
不過這事也挺那個的。據傳當初是唐佳看不上景少不學無術,所以人家很有追求地出去自己打拼了。可是今兒這事,明顯是唐佳又想貼回來了——這種貓膩,他們這些人見多了,別看唐佳打個電話還擺出一副矜持樣兒,其實這意思誰看不出來啊?
當然,也可能這位“井少”是看不出來的。這人偷瞥了邵景行一眼,心裏有些不屑:白長了這麽副好皮囊,還有這樣的好家世,卻偏偏是個二貨。估計當初唐佳也就是假矜持一下,結果他愣沒看出來,居然真的就放手了,還被人傳說是被甩了……
不過,沒了唐佳也不算什麽,想貼他的男男女女多着呢,就是唐佳,這不也又想吃回頭草了嗎?甭管怎麽二,人家會投胎,這就是本事!
一車各自揣着陳醋香醋水果醋的人嘻嘻哈哈進了碧風閣包間,已經等在那兒的幾個人就都起身相迎,在一片亂七八糟的招呼之後,就聽唐佳最後開口:“景少——”
邵景行頓時就愣了一下,不由得再把那個穿得十分素雅而保守的年輕女人看了幾眼。那是唐佳沒錯,但她的聲音……
這些出來混的女孩子們都很知道要注意什麽,除了妝容衣着,她們連怎麽說話怎麽笑都是練過的,不說個個聲如銀鈴,至少也要算得上悅耳;就剛才那亂紛紛的招呼,聽起來都是莺聲燕語的。然而現在唐佳一開口,就把她們全比了下去,仿佛一只百靈鳥落到了烏鴉群裏,高下立顯。
“景少——”唐佳眼含擔憂地把邵景行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露出松了口氣的笑容來,“新聞上說得怪吓人的,現在看你沒事,這就好了。”
這聲音,像絲絨,像咖啡,像黑巧克力,像82年的拉菲……邵景行的詞彙庫頗有些匮乏,所以這會兒他只能想到這些,再多的就一時想不起來了。
然而這也夠了。聽這一句話,連邵景行都覺得唐佳應該去唱歌,不然這麽好的音質豈不是浪費了?暴殄天物!
只是,他記得唐佳以前的聲音沒這麽好的,難道是經過訓練的緣故?可是什麽樣的聲樂訓練能把一個人的聲音改良到這種程度——不,簡直可以說是升華,是脫胎換骨!這個……不大科學吧?
不過這個念頭在邵景行腦子裏也就是閃了一下就被扔到了一邊。科學什麽的,離他太遠了。何況唐佳怎麽脫胎換骨的關他何事?他自己還有大麻煩呢。
只要一想到沒錢治病,邵景行就覺得眼前這衣香鬓影酒綠燈紅全都沒什麽意思了,包括唐佳的天籁之音在內。
但是其他人顯然都覺得很有意思,邵景行又不好剛來了就走,也只能坐下跟他們敷衍。
唐佳親手接了服務員端上來的酒,只給邵景行倒了淺淺一個杯底:“雖然說沒事,但景少剛出院,還是少喝點吧。”
嫉妒她的可不止一個人,立刻就有人笑了一聲:“兩年沒見,佳佳還是這麽關心景少啊。”當初不是你一副清高樣兒地跑了嗎?怎麽,現在又想吃回頭草了?
“是啊——”有人跟着幫腔,“你這一走兩年都沒消息,還當你把景少忘了呢。”
唐佳臉上不由得有點發熱。當初她剛認識邵景行的時候,的确沒把他放在眼裏。
不錯,邵景行是出身好,又有一副好皮相。但真要算起來,比他有錢的、有勢的還多着呢。更何況這位少爺——怎麽說呢?唐佳總覺得他少股勁兒,就好像做纨绔都做得有點心虛似的。
說花錢吧,他也不小氣,可也沒有別家富二代那種拿着錢往水裏扔就為聽個響的勁頭。說得量化一點兒,一擲千金他可以,一擲萬金他就不幹了。
說玩鬧吧,他什麽熱鬧都能湊湊,就是不瘋。不說別的,單說他不熬夜這事吧——好端端一個大男人偏要睡什麽美容覺——不熬夜那能叫玩兒嗎?
總之一句話,這位邵家大少就跟圈子裏傳的一樣,當真是個二貨慫貨。這樣的人,縱然是含着金水瓢出生,也一樣沒出息!
唐佳那會兒心氣也高,當然不想跟這位不學無術的大少爺厮混,于是轉身就溜了。誰知道兩年之後她還得回來,試一試這位大少爺是不是真像圈子裏說的那麽大大咧咧不計前嫌,還能再給她一次讨好的機會……
不是不難受的。誰也不是天生下賤。但誰讓她沒人家命好呢?好不容易以為有了出頭的機會,卻又得上這個怪病。她不能讓人知道她有這個病——身後有多少雙眼睛紅通通地盯着她,巴不得她出點事掉下來,好讓別人上位——要是知道了,怕不得歡欣鼓舞地去替她宣傳呢!
而且她得的又是這麽古怪的病,連拿出去賣個慘都不行……
這麽一想,唐佳頓時覺得身上又癢了起來。出門前她才抹了藥膏,現在這藥膏也不頂用了。
“對不起,我先出去一下。”唐佳随便找個借口起身,走路的時候褲子磨到膝彎和小腿,癢得更厲害了。
“唐小姐現在真是不一樣了呢。”有人拿胳膊肘捅了邵景行一下,擠眉弄眼。
“是不一樣啊,人家現在正走運呢。”他旁邊坐的女孩輕笑着接了一句,“這走運的人啊,走路都不一樣。”
“确實是走運。”唐佳一走,這些人說話也就少了些忌憚,“你們知道嗎?原本《雪夜》定的主唱不是現在這位,是鄭盈盈呢。”
鄭盈盈,三十五歲,正當年的著名女高音,正經在百老彙唱過不少角色的。要說《雪夜》定的是她,那倒合情合理。
“可是還沒等定下來呢,鄭盈盈忽然病了,聽說是失聲了!”
靠嗓子吃飯的人失聲,這可是件大事,有沒聽說的人紛紛質疑:“怎麽沒聽說?”
“這種事好四處宣揚的?”提供消息的人很肯定,“絕對是真的。要不然這大半年,你們看見她出來過?光說是累了要休息,也沒見她有什麽大病啊。”
不過真不真的,重點不在鄭盈盈身上:“她這一倒,就讓替補頂了,這麽一個提一個的,就把唐佳的這個角色空出來了。”要不然,哪裏輪得着她呢。
邵景行聽不下去他們這些酸話,不大耐煩地說:“有運氣,也得有實力。”聽聽唐佳說話的聲音,要是唱起來也是這個效果,選她不是很正常嗎?
提供消息的女孩子抿嘴笑了一下,不敢頂邵景行:“景少說的是。”但到底還是忍不住又補了一句,“要不說唐佳運道起來了呢,之前聽說就是鄭盈盈指點過她……”然後她走運了,鄭盈盈點背了,這說不準是運氣被她吸走了呢。
邵景行懶得聽這些不着邊的議論:“我去下洗手間。”真是的,一出來就要聽這些酸溜溜的話,難道快要死了還得繼續聽嗎?
唐佳一進洗手間,就迫不及待地脫下了褲子。她今天穿的是一條鉛筆褲,把腿包得嚴嚴實實。好處是無論怎麽動作都不會露出什麽,壞處就是褲腿挽不上去,必須得把褲子脫下來才能撓到膝彎和小腿。
手才伸到膝彎,唐佳就覺得心頭一涼。昨天她才自己做過脫毛,但現在——手指摸上去就能感覺到那裏絨絨的皮膚,那些細毛又生出來了,怪不得會這麽癢!
唐佳用指甲揪了一下,膝彎一痛,就像拔掉了一根頭發的感覺。她把手拿到眼前,指尖上是幾根細毛,映着燈光五色斑斓,煞是好看。
但看在唐佳眼裏,這東西卻像鮮豔的毒蘑菇或是罂粟花一般,讓她心裏一片冰涼。她低下頭去,兩條筆直的長腿自膝蓋處好像分成了兩段,上半段是潔白的皮膚,下半段卻是淡褐色,皮膚上還有不規則的菱形斑紋。
唐佳顫抖着手摸了摸自己的腿。開始小腿的皮膚顏色還沒有這麽深,她只以為是自己忘記保養造成的皮膚幹燥。後來嚴重了去看醫生,醫生也只說這是魚鱗病,多半是遺傳的,雖然沒法根治,但只要不嚴重就不會影響生活雲雲。
可是到現在,整條小腿的皮膚都硬化,膝彎後面又開始生毛,這無論如何也不能用魚鱗病來解釋了。
醫生又說是返祖症。就像有些人頭上身上都長滿黑毛一樣,都是返祖現象。
唐佳不願意相信。有誰返祖是返出五彩缤紛的毛來的?而且她害怕,如果病情嚴重到她臉上也開始長這個,她該怎麽辦?
好在皮膚硬化的情況到小腿就止住了,可是長毛的部位卻在漸漸擴大,現在整片膝彎都長滿了,而且每次她脫毛之後,長出來的新毛顏色好像就更鮮豔了一些……
醫生推薦了一些激素藥物,有些是進口的,不在醫保範圍之內,價格高昂……
這就是她回頭來找邵景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