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九曲珠

送走霍青之後,邵景行簡直是如同百爪撓心,坐立不安。

一邊是國外進口的先進藥物,可是有幾十萬的藥費還沒着落;一邊是能治病長生的肉靈芝,可是背後藏着好多山蜘蛛之類的怪物。邵景行晚上做夢都都夢見千年龜頂着一張周主任的臉,追在他屁股後面跟他要藥費。

這種時候,狐朋狗友顯然就不大受歡迎了。

“……一對明代的白玉獅子,倒是正經不錯。刀工粗犷,獅子神韻卻足。都說‘粗大明’,明代的東西不比清代的細致,卻有那麽股子勁兒。獅子鎮宅,景少有興趣弄一對兒不?”胡原能在邵景行這裏混,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這狗皮膏藥一樣的性格,不管別人什麽樣的冷屁股,他都能用熱臉貼上去。而且他長得不錯,邵景行總對他多幾分寬容,所以就算有時碰了釘子也不在乎。

邵景行沒什麽精神地擡擡眼皮,瞥了胡原一眼。胡原是在古玩行裏混的,時常拖着他往古玩街去,說是讓他掌眼,其實就是替那些人拉生意。不過他也不拿假貨來糊弄,無非就是虛報點價格,從中撈點油水,倒也并不很過分。

碧城集團做到這麽大,各處的關系都要打點,也頗有些地方送禮需要點古玩之類。主要是這東西好操作,不像送錢那麽打眼,所以東西要是真的,邵景行覺得合适也就買了。至于說多花點錢,那倒不是什麽大不了的。

但是那都是以前了。現在碧城都不是他的了,錢更沒有,邵景行當然不想去:“我這宅就不用鎮了。”

胡原鬼精的人,一聽就知道邵景行對這個“明代白玉獅子”不感興趣。

說起來邵景行這個人既好伺候,又不好伺候。雖然一向掏錢痛快,可東西總要合他的心意,不然就是價值連城他也不稀罕。倒是有些個合了他眼緣的東西,雖然不算貴重,他卻願意出高價。

胡原琢磨了一下最近手裏的這些東西,就有了數:“說起來老王手裏最近得了個東西,倒不是說多名貴,主要是他找了好幾個人,硬沒認出來究竟是個什麽東西。送東西來的人說可能是舍利子,但看了半天也不能确認,還有人說是九曲珠的。就為這個,險些打起來。”

“九曲珠?”邵景行玩了這麽多年,古玩行裏也站站腳,眼力不敢說多好,各種奇聞秩事沒少聽,但眼下聽見這個“九曲珠”,一時居然想不出來是什麽典故:“哪兒有這麽個東西?”

珍珠其實不大在古玩行裏出現的。這玩藝兒有保質期,都說人老珠黃,時間久了就沒了光彩,怎麽也不可能出現什麽楊貴妃用過的明珠,鄭和下西洋撈上來的寶珠之類,就連大名鼎鼎的随侯珠,都沒法保存到現如今。

沒得吹,自然就沒法往上貼“附加價值”,也就沒人做這生意了。真能勉強吹一吹的,大概只有所謂的“夜明珠”,但其實多半就是螢石,也不怎麽值錢。

因此胡原說出這個“九曲珠”來,邵景行都覺得驚訝——這有啥好吹的,一顆長得曲裏拐彎的異形珍珠?也沒聽說歷史上有過這個東西啊。

“有的!”胡原一看邵景行感興趣,立刻來勁了,“九曲珠可是孔子見過的好東西。說是孔子在陳絕糧那會兒,陳侯拿出一顆九曲明珠,說是沒法穿線,讓孔子想辦法。孔子也沒招呢,還是遇到個采桑娘,告訴他在螞蟻腰上系根線,讓螞蟻爬過九曲珠孔,這才算穿了珠。于是陳侯送了孔子糧米,讓他離開——”

“扯,又扯……”邵景行都要聽不下去了。這玩藝顯然是些野史俚傳,而且孔子是啥時候的人了,春秋年間的珠子拿到現在,還能看嗎?再說了,就算珠子是真的吧,那也沒什麽了不起啊,不就是珠子裏打的眼兒多拐了幾個彎嗎?這有啥難的,真是哄人不要太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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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原笑起來:“可不就說麽。當時一說出來九曲珠,險些沒把人笑死。可那人堅持說他曾經見過類似的珠子,說那個珠孔是天生的。”

邵景行覺得這簡直是侮辱智商:“太瞎扯了。珍珠怎麽形成的我還知道,怎麽可能出現天生的九曲孔。”難道珠蚌在分泌珍珠質的時候還會記得留個眼兒出來?你怎麽不說這個珠子裏頭鑽出個壽字兒來呢。

胡原一拍大腿:“可不就是這麽說的麽。但是那人紅頭赤臉的争辯——年紀大了,大家夥都怕他犯心髒病,好說歹說才給哄走了。說起來也是這一行裏有點名頭的人,鬧這一回,大家都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邵景行倒有點奇怪了:“這麽堅持?”照胡原的說法,這說九曲珠的人在這一行裏還頗有點名氣。這樣的人一般說話都比較謹慎,生怕哪回走了眼砸自己招牌。這麽鬧得急赤白臉的,莫非真有九曲珠這種東西?

“說來是挺奇怪的。”胡原看他有動心的意思,立刻添油加醋,“要說這珠子裏鑽孔,咱們現在的手藝要打個九曲孔還好說,真要是放古代去,就春秋時期,往珍珠上打個直孔都不是很容易的事,更別說九曲的了。我也琢磨呢,莫不成還真有這東西?”

“不是有人說是舍利子?珍珠和舍利總能分得清吧?”別看舍利這玩藝吹得神乎其神,說什麽大德高僧肉身焚燒,留下光彩照人的寶物雲雲,其實絕大部分舍利子不是像骨頭就是像石子兒,絕對沒有珠寶那麽好看的。

胡原撓撓頭:“那東西我也看了,說真的,我也覺得比較像珍珠。可要說是舍利吧——這舍利裏頭也不敢說就沒有這樣的。主要是當時送來鑒定的人說了,原本是從印度一家佛寺弄出來的……”

邵景行一聽就明白了。這是偷偷花錢從人家佛寺裏買來的舍利子,真要說起來算得上走私文物了:“既然是從佛寺裏弄出來的,怎麽這會兒又來鑒定?”難道當時買的時候都不管真假的?

“咳,這誰知道呢……”胡原還真不大清楚這事兒,“反正我就看看熱鬧。景少要不然去瞧瞧?說真的舍利子我也見了不少,像這樣的還真沒見過……說不定過幾天人家把東西拿回去,就看不着了。”

他倒不是打主意推銷這個舍利子,主要是把這位爺先引過去,那邊新進了些玩藝兒,說不定哪一樣投了邵景行的眼緣,他就掏錢了呢?最近他也老不開張,還是得在這位“井少”身上下功夫。

邵景行現在哪有心思管什麽舍利子還是九曲珠的,無奈胡原的纏功實在是厲害,而且他長得人模狗樣的,邵景行看在他這張臉上也拒絕得不大幹脆,到底還是被他拉去古玩街了。反正他不買,只當出去溜達散心了。

古玩街的店鋪一家挨一家,什麽金銀珠玉文玩古董應有盡有,因為都要占個“雅”字,就跟一般商業街不同,進出的人都不自覺把聲音放輕一點,倒有點鬧中取靜的意思了。

正因為靜,所以吵鬧的聲音就特別顯得響亮,正是胡原要去的那一家,左右的鄰居這會兒沒生意,都伸着頭在看熱鬧呢。胡原随手拉了一個:“這出什麽事了?怎麽這麽鬧騰?”

“有人來跟老鄭要東西……”其實鄰居聽得也不是特別明白,“來了個女的,說她老公之前給了老鄭一個寶貝。這會兒她老公死了,家裏的錢和房子什麽的好像都是她公公婆婆拿着,她就來找老鄭,要把這個寶貝拿回去。”

胡原常來這裏,左右鄰居都認識他,也就說得詳細:“就是老鄭說有人托他鑒定的那個東西。”

“那個舍利子?”胡原不由得皺了皺眉。這也太不巧了,怎麽偏偏他把邵景行帶來,就出了這事呢?

“就那個。”鄰居啧了一下嘴,“問題是,那女的不認!說她老公給的不是這個。”

“咦——”連邵景行也知道這事麻煩了,“怎麽不認呢?她說給的是什麽?”

“說給的那個珠子不是這個顏色。”鄰居多少有點兒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興奮,“她說她老公拿回家的時候她見過,顏色特別好,老鄭拿出來的這個顏色發暗,肯定是做假的,要騙她東西。”

胡原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老鄭不至于吧……那女的有證據嗎?”他跟這人打過好些年交道了,為了多賺點錢吹噓誇張是有的,從不大正當的渠道收點東西也是有的,但說偷梁換柱昧別人的東西,他應該還不至于。

“哪有啊。”鄰居一擺手,“空口白話的就說不是這個,還說那個肯定很值錢,但到底是什麽寶貝她又說不清楚,鬧一早上了。”

“瞧瞧去。”邵景行頹廢了好些天的八卦熱情終于重新燃燒了起來。胡原膽子就小,敢長期打交道還給拉生意的肯定也都是差不多的人,這樣的人敢昧別人的東西嗎?還是這女的想敲詐?哎,又沒有證據,這可熱鬧喽。

胡原有點想往後縮,卻被邵景行拉住了:“走走走,那東西你不也見過嗎?去給做個證嘛……”

“景少,這說不清的……”胡原苦笑,不想進去,卻又不能跟邵景行真用力撕扯,到底還是被他拉進了店裏。

這邊的店鋪都是同一規格:外大裏小的兩居室,外間擺着櫃臺和一些樣子貨,裏間專用來招待“貴客”,有什麽真正值錢的東西也都在裏頭交易。

邵景行從前來的時候,就都是在裏間坐着喝茶。不過這會兒老鄭正在外間跟個女人吵得不可開交,一時都沒顧得上招呼:“跟你說了,東西就是這麽個東西,小鄭給我,托我找人鑒定鑒定,我這拿到手也就半個月,還沒搞明白是什麽,上哪兒給你造個假的!”

“你別想騙我!”女人卻根本不接受這解釋,“我老公拿回來的時候都說了,這是從國外弄回來的,是舍利子,肯定值錢!再說了,他拿回來的時候我都看了,根本不是這個顏色,在陽光底下還亮晶晶的呢。”

她說着眼圈就紅了:“小鄭管你叫哥,現在他才死呢,你就昧他的東西,你還有沒有良心!”

這女人看起來神色憔悴眼睛紅腫,的确很容易叫人心生同情。她一邊哭,一邊抓起櫃臺上那個小盒子扔到地上:“你昧良心,小鄭死了都不會放過你!”

小盒子啪一下摔在地上,滾出一顆龍眼核大小的琥珀色珠子來,骨碌碌正好滾到邵景行腳下。胡原一眼看見,不由得咦了一聲,小聲說:“好像顏色是比原來暗了……”

邵景行彎腰把那東西撿了起來。這玩藝兒通體渾圓光滑,乍看倒确實像顆珍珠。但對着門外陽光一照,就能映出一道彎彎曲曲的小孔穿過珠子——從這個透明度上看,倒是比較像琥珀,卻又比琥珀和珍珠都堅硬得多。

“雖說暗淡了點,可我瞧着還是原來那個東西……”胡原到底還是有點眼力的,就着邵景行的手仔細看了看,“這上頭花紋也是有深有淺的,這要造假得一模一樣可也太難了點。”

鄭店主正焦頭爛額,聽見胡原這話簡直要感動得掉眼淚:“可不是麽。你們都見過的,我上哪兒造假去?”他和這個“小鄭”其實也就是中學同學,還不是同級,只是打籃球認識的,因為同姓才稱兄道弟。雖然後來他繼承了家裏的古玩店,小鄭去做了市裏某領導的司機,這點兒關系倒也一直順下來了。

沒想到小鄭跟的這位領導一路高升,小鄭也跟着水漲船高,漸漸就有點鼻孔朝天的意思了,這兩年也就是年節下才走動走動,早就沒有了從前的親熱。

誰知道一個月之前,小鄭拿了這個東西神神秘秘地跑來,說是什麽從國外買來的舍利子,讓他給鑒定一下。

鄭店主家裏幾輩子都在古玩行混,雖然沒什麽大師級的眼力,但鑒賞能力還是有一點的,覺得這個東西不大像舍利子,非金非石非木非骨,倒起了點好奇心,就給留下了。

要是他早知道後頭發生的事,他絕對不會有那麽大的好奇心!

他拿着這東西四處尋人鑒定的時候,聽說小鄭跟的那個領導去世了,小鄭是在那人去世之後辭職回來的。

在古玩行裏的人,某些方面的神經都是格外敏感的。鄭店主聽了這個消息,就覺得自己可能接了個燙手山芋。他正想趕緊把這東西還回去,卻聽說小鄭出了車禍——就在自己家附近被一輛卡車撞了,在醫院搶救了兩天,仍舊還是沒了。

聽起來這事兒只是小鄭運氣不好。一朝天子一朝臣,領導沒了,跟着領導的那套班子少不得要動一下,這也是很正常的。就連那輛卡車也是司機疲勞駕駛,還得怪小鄭早晨出門買早點橫穿馬路,沒走斑馬線。

但是鄭店主反正覺得不大對勁兒。他本來是打算趕緊把東西送回去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小鄭家裏亂糟糟的,他的父母跑來他家裏,跟他老婆鬧得天翻地覆,誰也插不進嘴去。

于是這件事就拖了幾天,結果這一拖可好,人家上門來要東西,還懷疑他偷梁換柱昧死人的東西了!天地良心,這玩藝兒價值都沒确定呢,也說不定就是個假貨,他至于就要昧下嗎?

“這顏色明明不對!”女人尖聲叫喊。小鄭的房子是婚前財産,這幾年的工資也給了他父母不少,現在人去了,她才發現她手裏居然沒什麽東西。鄭家那老夫妻兩個嫌她沒生孩子,恨不得一分錢都不給她。偏偏她父親病了,正需要用錢……

小鄭辭職的事兒是有一點蹊跷的——當時他是以生病為借口,可他根本沒病——剛回來那兩天他心神不定的,有天夜裏她醒過來,發現他沒睡覺,而是拿着顆琥珀色的珠子在看。

當時,那顆珠子在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雖然她不懂,也覺得那個光看起來非常漂亮。而且小鄭說了,這是從國外請回來的高僧的舍利子,還說要拿去給人鑒定一下。如果不是值錢的東西,小鄭為什麽要這麽神神秘秘的呢?

其實當時她也問過小鄭,這東西是怎麽來的,小鄭卻沒回答,只叫她不要多問。既然這樣,這東西的來路恐怕是有點問題,她本來也不想鬧出來。可是誰知道小鄭會忽然出了車禍,而那兩個老東西竟然半點良心都沒有……

沒辦法,她只能來要這個東西了。要是值錢的寶貝,賣了還能籌醫藥費。可是她來了,老鄭給她的,卻居然是個顏色黯淡的假貨!

鄭店主也是焦頭爛額。小鄭把這東西拿來的時候顏色确實不是這樣,而是這幾天天氣突然熱起來之後漸漸變得黯淡的。這種情況在古玩行裏也不少見,其中最常見的就是——這東西是假貨,那層光澤是假包漿,所以環境改變它也會跟着改變。

一個假貨而已,可恨他當時竟然沒看出來,而是被那奇怪的質地給迷惑了,居然還當成真的寶貝給接了下來,結果現在說都說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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