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少年人來得太快了。
幾乎是嚴歌續剛放下手機不久,他就看到對方從某個地方沖刺過來。
嚴歌續甚至懷疑在他回答對方之前,甚至是在他剛把照片發出去的那一刻,對方就已經在往這邊全速沖刺了。
這是一張對于嚴歌續來說很熟悉的臉,他看過很多次他的直播。但是這又是對于嚴歌續來說很陌生的一個人,他們只是第一次見面,對彼此的生活一無所知。
少年人踉跄着停在他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喊他:“嚴老師……”
嚴歌續端着嚴老師的架子,慢條斯理地說:“先喘勻了再說話,怎麽跑得這麽急?”
眼前的少年人和直播裏的幾乎沒有出入,五官清秀,身高也和嚴歌續想象的差不離,是個頂多一米七出頭的小矮子,但身材的比例很好,一雙長腿占了很大的比例,一身白色的連帽衫和寬松的黑色工裝褲,停在他面前撐着膝蓋調整呼吸的時候,露着一顆毛茸茸的腦袋給他。
少年的發色不黑,更偏向栗色,但不是染過的那種,更像是營養不良而留下的淺淡發色,非常令人有撸一把的沖動。
但畢竟是第一次見面,嚴歌續決定保持矜持。
“嚴老師您好,我叫賀恒光,是您的粉絲,現在還有15分鐘,夠我們去會場了,我帶您過去吧。”賀恒光客客氣氣地把他已經排練了無數次的自我介紹的臺詞順利念了出來,雖然他本來是想着簽售的時候再和嚴老師說的。
能獨占嚴老師完完整整的15分鐘實在是太好了!
“好啊,小朋友。”嚴歌續看着他有些發紅的耳朵根,還是沒忍住,壓着聲音認認真真地喊。
然後看着小朋友整個脖子都紅了起來,埋着頭走在前面,結結巴巴地說:“找不到電梯也不怪您,我剛剛下來看到說電梯在維修,所以用廣告牌圍起來了,不過我知道防火梯在哪,我帶您走吧。”
嚴歌續被帶到一個其實還挺顯眼的安全樓梯前的時候,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小朋友剛剛那樣說屬實是非常照顧他的感受了,他出門少,也不記路,剛剛繞了幾圈,愣是沒有繞到這邊。
“嚴老師,這邊走,要辛苦您爬幾層樓梯了。您走前面吧。”賀恒光扶着扶手停下來等他走上前來。
嚴歌續愣了愣,點了頭往上走,沒有回頭,他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是一輕一重的,雖然他剛剛跟在對方後面走的時候就覺得對方的走路姿勢雖然端正,但沒有那麽自然的時候,就在想對方是不是腿有什麽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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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小朋友沒有說,所以嚴歌續不會回頭。
賀恒光的腿上下樓梯還是有點吃力,他截肢的位置在膝蓋以下,照理說對生活的影響不是太大,但人的身體本來就是嚴絲合縫精密運轉的儀器,哪怕是部分的殘缺,也足夠令人吃盡苦頭。
失去腳掌的功能及足弓的支撐,也沒有靈巧的腳踝和小腿肌肉的支撐,經年累月的壓力都直接壓在左腿的膝蓋上,膝蓋遇上稍微冷點的天氣,就是針紮刺骨的疼,打彎不方便。
一開始嚴歌續還會聽着身後的腳步聲,确保小朋友跟上自己不會太吃力,爬了兩層就無暇他顧了,整個安全通道大概使用的很少,只有昏暗的消防安全燈,加上空氣不流通,嚴歌續爬了兩層就開始有點兒喘不上氣,身體的重量慢慢地支在一旁的扶手上,放慢了步幅調整呼吸。
但低血糖很快也冒了頭,嚴歌續在一層與負一層樓梯中間的平臺的位置慢慢地停了下來,明明只有幾級臺階了,但他站着都覺得費勁,不敢站直,不敢擡頭,只是像突然被按下了暫停鍵,弓着身子站在那裏。
他緩慢地往下蹲,一直到整個人都貼着牆壁,幾乎是跌坐在地上的,有一刻嚴歌續想過要不算了吧,輕微的耳鳴逐漸變成細碎的人聲,好像回到他那些不知道該說是美好還是不美好的校園時代。
他喜歡校園生活,輕松,自在,聽同學在課間喋喋不休地分享他陌生的所見所聞,就連滿嘴跑火車的老師,都讓時常只能待在醫院裏的小嚴歌續覺得可愛。
但他有時候也會讨厭校園生活,無知無覺的惡意,幼稚至極的嫉妒心,會在他所有虛弱的時候趁虛而入。
“不是吧嚴歌續,你這也太誇張了,我們今天也沒走幾步路啊,你這就走不動了嗎?”
“啊又開始了,整天就會在老師面前裝柔弱,出去春游又不見他不去,跑操和體育課就一次都沒去過。”
“啧,又在發零食,家裏有錢了不起啊?好作,其他人還對他感恩戴德的。”
“我要是像他家那麽有錢,我也可以考那麽好成績啊!”
……
嚴歌續感覺自己的手被牽住了,耳邊瞬間響起一個已經幾乎被扭曲到失真的女人的聲音,用一種尖銳的語氣問他:“疼不疼?疼啊?疼就對了嘛?”
“滾!”嚴歌續低吼了一聲,用力揮開了那只手。
過了一會,嚴歌續的意識才逐漸恢複清明,口中被塞進一顆奶糖,不是嚴歌續平時喜歡的那種,太黏膩,味道也帶着一股劣質的糖精味,奶香反而很輕,有一陣不知道從哪裏吹來的風,讓他覺得舒服了許多。
嚴歌續這才看見是賀恒光湊在他跟前,掀起寬大衛衣再猛地蓋下去給他扇風,像一只小河豚。
我鼓了。
我又消了。
操,可愛。
就是小朋友穿的太少了,只穿了那件衛衣,一掀起來就是一節勁瘦的腰,漂亮的人魚線延伸到褲子裏,有着六塊線條不明顯的腹肌。
羨慕,想摸。
“嚴老師,好點兒了嗎?”賀恒光不敢湊太近,但發現嚴歌續似乎在盯着他看,又不太敢确定,小心翼翼地問他。
他剛剛看見嚴老師忽然像是難受極了地蹲了下去,把他吓了一跳,叫嚴老師對方也沒有反應,手心都是又一層細密的冷汗,把他吓得夠嗆。
“好些了,低血糖,現在緩過來就沒事了。會不會覺得幻滅了,嚴老師過分柔弱……”嚴歌續扯了扯嘴角。
“不不不,怪我,明知道嚴老師生病,我還讓嚴老師跟我爬樓梯,我應該叫個車進來接您的……您是不是沒吃飯就過來了?”賀恒光懊惱。
“忘調鬧鐘,起晚了,又跑錯地方,現在鐵定遲到了。”嚴歌續感受到兜裏不斷震動的手機,不用看都知道是主辦方的奪命連環call。
但他視線忽然落到對方白色衛衣的袖口,沾了一圈顯眼的灰塵,像是在地上蹭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揮手打開了什麽,這裏又實在沒有第二個人了……
“你袖子……我剛剛是不是把你……”嚴歌續說不下去了,這遇上小朋友的場景他總是很不體面,上一回是宋寧打電話說他病了,這一回又是樓梯爬沒幾步。
嚴歌續感覺說不清了,他很想解釋一下說自己也沒有都這樣。
“啊,不小心蹭到灰了,怪我怪我,我當時一緊張壓根沒想到您是呼吸不暢,您讓我退開我才想起來我不應該湊得那麽緊,不然就更喘不上氣了。”賀恒光語氣輕松愉快,神色自若,半點兒不假。
嚴歌續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粉絲濾鏡真就這麽厲害?他做什麽就都是對的?
“嚴老師能站起來嗎?我們繼續去會場……嗎?”賀恒光游移不定地問。
嚴歌續點了點頭,站起來往會場方向走,後面就順利許多,工作人員等他等得望眼欲穿,他剛出現在會場門口,就被工作人員小跑過來,圍着他給他整進了vip通道,一條龍地塞進了簽售現場。
小朋友也被這架勢整得有點懵,但還是很快反應過來,站在原地朝他揮了揮手,輕聲說:“嚴老師,再見。”
賀恒光一直看着嚴歌續的背影消失了,才活動了一下腿腳,嚴老師還是和之前一樣,又溫柔又體貼。
賀恒光重新回到了會場門口徘徊。
賀恒光其實到會場很久了,但他一直沒有進去,主要是簽售會的人超乎他想象地多了,這次的會場本來是很大的,但是賀恒光到了才知道,會場裏不知嚴老師一個人的簽售,而是同時請了好幾位名氣都不小的作家,于是乎整個內場可以說是像是周末的商場一樣,人聲鼎沸的。
賀恒光不太能……習慣這麽多人的環境。
他想到要進去就覺得慌,但是又舍不得就這麽走了。
眼前又是嚴老師有些過分蒼白的臉色,賀恒光忽然意識到,如果嚴老師是起晚了再趕過來,就等于早餐和午餐都沒吃,他不低血糖誰低血糖。于是轉頭跑去旁邊的便利店買了三明治和牛奶,用塑料袋裝着偷偷塞進了衛衣裏,瞞天過海地帶進了本來不能攜帶食物的會場。
賀恒光進了場才發現他在門口看到的都不算什麽。
人真的太多了,除了正兒八經的作品,還有很多二次元的同人創作,整個會場其樂融融,非常雅俗共賞,但賀恒光在人群裏快要瘋了,他一直貼着會場的牆邊走,和人群離得盡量遠一點,拼命地縮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賀恒光來之前給自己做了很多的心理的建設,但是看到這麽多人他還是有點兒犯怵,嘴裏小聲念叨:“他們不是在看我不是在看我不是在看我,我就是來給嚴老師送吃的,我我我送完就走……”
嚴歌續開始營業的時候還是非常溫和有耐心的,給排隊的讀者道了歉,對于讀者想合照的,還是寫一句話的要求幾乎是有求必應,嚴歌續手邊放了一套精裝的禮盒,包裝精美,包含了嚴歌續出版的一整套書籍,還有夾帶私貨的一只鋼筆,不少不差錢的粉絲眼饞,卻看着他們的嚴老師非常幼稚地扯了一張紙巾歪歪扭扭地寫了三個字,非賣品。
這是獨一無二的定制版,是說好要送給那位小朋友的。
過了一會兒,一個三明治和一瓶牛奶送到了他手邊,嚴歌續有些訝異地看了工作人員一眼,工作人員小聲說:“是你朋友送過來的,說你還沒吃飯,怕低血糖,讓你有空的時候吃一點兒。”
嚴歌續卻皺了皺眉頭,問:”那他人呢?”
“他……看着有點兒緊張,可能有什麽急事吧,把這兩個給我之後就跑了。”工作人員也沒摸着頭腦,哪怕是粉絲送的禮物,這兩個也不算貴重,看着就是在門口便利店買的,他們也就代為轉交了。
小朋友搞什麽鬼?不是很想來的嗎?
嚴歌續邊簽名邊分神在想。
他等了對方很長時間,從開始簽售一直到了簽售結束,坐的腰酸背痛,手臂最後也有點抖。
時間太久,嚴歌續并不太舒服,心髒有隐隐的痛感,嚴歌續中途停下來吃了藥,才勉強壓了下去。但他一直等小朋友出現,如果小朋友來到他的桌子前,他就站起來給他一個擁抱,再把那個非賣品親手送到他手上,給足小朋友作為粉絲頭子的排面。
但一直到結束,小朋友都沒有來。
嚴歌續和工作人員借了個袋子把那個禮盒裝起來,拒絕了工作人員送他出門的好意,碰運氣地往這棟樓的安全通道那邊走,橫豎安全通道離他簽售的位置也不遠。
推開門的時候嚴歌續就看到了坐在臺階上眼睛發紅的某位失蹤的小朋友。
“你可還真喜歡安全通道。”嚴歌續對于這離奇的見面也不知道該作何感想,就像他也說不出為啥自己要推開安全通道的門。
“嚴老師……”小朋友音調裏帶着一點兒沙啞的哭腔,他剛剛就在這裏看着別的粉絲和嚴歌續合照,聊天,甚至是禮貌的擁抱,他快羨慕死了。
但是他又不敢,嚴歌續的桌子前排了長龍,人群又多又擠,明明直播的時候說話沒問題,單獨面對一兩個人的時候也沒問題,賀恒光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對人群的恐懼。
能找到工作人員把東西送過去都是極限了。
嚴歌續本來應該問的,但是看着已經頹廢到要長蘑菇的小朋友,嚴歌續提着死沉的禮盒主動走了兩步,把自己長久以來的想法付諸實際,在那顆毛茸茸的腦袋上輕輕撸了兩下。
“好了,不就是沒能讓我簽上名嗎?用得着委屈成這樣嗎?昂?”
“用得着。”賀恒光其實是想擡手抱一下的,但是又不太敢,怕唐突了對方,只能把兩只手乖巧地擺在膝蓋上。
“我現在幫你補一個呗,簽在哪?簽書上嗎?不過書還沒拆,你要現在拆開來嗎?”嚴歌續看了一眼在地上死沉的禮盒,突然非常嫌棄。
“簽衣服上!就簽背上!”小朋友瞬間不委屈了,轉過身背對着他。
嚴歌續在他背上摸了摸,找了個合适的地方打算下筆,又問他:“簽什麽呢?就簽名字嗎?”
“嚴老師看着辦吧,我都行。”賀恒光已經打算把這件衣服回去就挂起來。
“那就……”嚴歌續略微思索了一下,勁瘦有力的字體一筆一劃地刻在賀恒光的背上,仿佛透過透過衣服透過皮肉,一筆筆刻在了他的骨骼和靈魂裏。
現在的嚴歌續仿佛和多年前的小嚴老師的筆跡重合。
他說,他們說:
祝你擁有永恒不滅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