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說是說營養針,最後醫生還是給他開了一些別的藥讓他一塊兒打,嚴歌續對醫院向來是能不來就不來,這種主動來複查的情況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只是今天的醫院屬實非常吵鬧,讓嚴歌續有點兒後悔在醫院挂水的決定。
這會兒是這邊夫妻吵架啦,那邊是小朋友因為打針怕痛哭的撕心裂肺啦,再過一會兒就是不知道哪個床出狀況,護士風風火火地在走廊奔走啦。
反正睡覺是不可能睡覺的。
嚴歌續心如死灰,像個屍體一樣癱在走廊的臨時病床上輸液。
“你個沒良心的小崽子,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賺了那麽多錢,就想着換你那破腿,讓你出錢給你媽換一個單人病房都不肯?”
“你沒錢?你怎麽可能沒錢?你有錢買那種沒用的花裏胡哨的玩意兒?沒錢換個好點兒的病房?”
“我不管,你今天要是不給我換,你就別想走!你是不知道隔壁床的那個晚上呼嚕聲有多大!我都快死了,我都快死了你都不讓我睡個安生覺!”
對面的病房可有夠熱鬧的。嚴歌續痛苦地翻了個身,側躺着擡起手臂,把耳朵稍微遮擋起來。
裏面乒乒乓乓地一陣響,戰場甚至波及到了走廊上的嚴歌續,嚴歌續感覺到有什麽東西砸在了他身邊輸液架上,整個輸液架晃了一下,上面挂着的小藥水瓶也磕磕碰碰地響,迫使嚴歌續還是擡手扶了一下架子,總算是擡眼看了一眼裏面激烈的戰況。
停在他床邊的是嚴歌續很熟悉的東西,是一只鋼筆,本來外面還有一個他覺得質感還算ok的透明蓋的盒子,這會兒也已經随着投擲四分五裂了。
只是這只鋼筆理論上他應該……送給某位小朋友了。
嚴歌續皺了皺眉頭,提着自己的輸液瓶起身,貼着牆根走到那個多人病房的門口,恰好是能看到“戰況”的角度。
某位和他分開的時候都還挺興高采烈的小朋友正背對着他蹲在地上,沉默地撿着地上散亂的書——他送的那套書。
少年人的背影壓抑沉重,撿書的動作也拉的極慢,嚴歌續看見對方脊背顫動,似乎在輕微地發抖,想說,別撿了,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沒了他再送一套就是了。
但是他不知道對方現在是否想見到自己,小朋友把他當成偶像的話,大概不希望把這一面給自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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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續看見一位護士推着車經過這裏時嘆了口氣,幫忙撿了走廊上的盒子和鋼筆,但卻沒有再多說什麽,似乎對這樣的情況已經引以為常,習慣到了……已經懶得去勸阻,或者說勸阻也沒有用的程度了。
裏面又響起刺耳的斥責聲,還是剛剛的車轱辘話,一句比一句難聽。
“你現在翅膀硬了是吧?你媽的話都聽不進去的是吧?那幾本破書還撿?買這種玩意兒有什麽用?能賺錢嗎?能吃嗎?能用嗎?”
嚴歌續有些聽不下去,倒不是因為自己的書被貶低,而是他沒有聽過這麽粗鄙的對于文學的态度,嚴歌續承認自己的眼界有限,他是幸運的,他沒有窮過,也不能理解這種将文學以功利主義去評價的态度。
他稍微攔住那位護士,問:“裏面經常這樣鬧嗎?還會吵很久嗎?”
“經常這樣鬧啊,那個病人在這裏住了好久了,應該有兩三年了,腦子裏長東西的,也說不好這個脾氣是本來就這樣還是因為長了東西才這樣,就是她兒子可憐點兒,她要是沒精神還好,身體稍微好點兒就老愛折騰,也很吵,別的病人和家屬也投訴過幾回了,最後都是她兒子去給人賠罪,道歉,你要是嫌吵,我給你把臨時病床推別的地方去吧。”
“沒事兒,不用。我就是問一下。”嚴歌續臉色暗下來,但最終還是回過身不去看,打算換去輸液大廳呆着。
家事難斷,就是因為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即便這次他把小朋友進去帶走了,下一次,下下次呢?每個人有自己的路要走,也有自己的劫要過,人生在世,除了自渡,他人愛莫能助。
然而回頭的那一眼讓嚴歌續瞬間否定了自己。
放屁!什麽愛莫能助!
嚴歌續直接把手上輸液的針頭拔了,加快了幾步走進去,把蜷在地上痛苦地掐着腿的小朋友虛護在懷裏,按下了床頭的呼叫鈴。
護士趕過來的時候也被吓了一跳,地上的人滿頭的冷汗,緊緊咬着牙關,整條左腿連帶着腰胯都在劇烈地痙攣,小腿像是脫節一樣脫出一塊去。
“怎麽回事這是?”醫護人員問看起來唯一知情的嚴歌續。
“我不知道,我也是忽然就看到他倒在地上了。”嚴歌續不太敢碰賀恒光,只是虛護着人。
“他是裝的,我就是碰了他那條假腿一下,假腿又沒感覺。”坐在床邊的女人不僅對地上的人毫無關心,甚至還忙着把自己摘了個幹淨。
旁邊病床上的一個年輕的女生終于是看不下去了,出聲解釋:“你是故意踢他腿的,還很用力,他摔的時候撞到櫃子角了,腿撞到床腳。”
七嘴八舌裏,只有嚴歌續不耐地提醒:“那現在要怎麽辦?”
但當醫護人員想要檢查賀恒光的情況的時候,對方抗拒地極厲害,幾乎是掙紮着,手腳并用着想往病床底下躲,兩個護士都按不住他。
他渾身繃得極緊,鎮定劑一時間打不進去,嚴歌續看不下去,直接從背後死死地抱住,按在自己懷裏,手長腳長多少還是個優勢,但以嚴歌續的力氣也扣不住他多久,嚴歌續死馬當活馬醫,低聲在他耳邊說:“恒光聽話,別動,嚴老師喜歡好孩子。”
“乖,別動啊,你勁這麽大,要是你一肘子真戳我胸口上了,我人就沒了,嚴老師很柔弱的,記得嗎?”嚴歌續輕聲哄他。
出乎意料地,對方掙紮的動作真的慢慢停下來,只剩下痙攣的左腿帶着接受腔已經松動的假肢,在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少年人死死地抱着嚴歌續的手臂,抱得很緊,但又自己雙手握拳,把指甲都嵌進自己的手心。
醫護人員上前挽起他寬容的褲腿,幫他把松動的假肢脫了下來。
嚴歌續感覺到懷裏的人有有些緊張,一直不安地來回動,于是把手也遮在了他眼前,安慰他:“不痛不痛,沒事了,很快就沒事了啊,我們不看。”
眼前落入一片黑暗,但賀恒光在意識模糊的疼痛裏,卻找到了一點兒自欺欺人的安全感。他倚着的那片胸膛裏傳來緩慢而穩定的心跳,嚴老師的聲音像幻覺一樣萦繞在耳邊,倒是顯得這像一個還算不錯的美夢。
一直到注射了解攣藥和少量的鎮定,懷裏的人才徹底軟下來。嚴歌續也緊張出了一身的汗,這會兒抱着少年人坐在地上也有些脫力。
床上的女人似乎在和他說着些什麽,但嚴歌續沒有聽,或者說聽了也當沒聽見,到底和噪音也沒有什麽兩樣,只是在護士的協助下把少年人送上臨時病床,送到另外的病房休息,嚴歌續靠在牆邊盯着少年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平複下呼吸。
醫護問嚴歌續和對方是什麽關系。
嚴歌續猶豫了一會兒,開口:“是朋友,我在這兒看着他就行,待會我去繳費,不用聯系家屬了。”
但凡小朋友有個靠譜點兒的家屬,應該都不至于淪落到……這般田地吧。
賀恒光的假肢被護士送回來擺在旁邊。卷起的褲腿裏露出一節磨得發紅的殘肢,再往上是一節有些輕微變形腫脹的膝蓋,以嚴歌續的水平也說不出是內旋了還是外扣了,反正看着不太對勁。
他今天只是覺得小朋友的腿可能不太方便,但是他沒有想到是這種程度的不太方便。可怕倒是沒有覺得,就是看着實在是太可憐了……
這會兒睡覺的時候倒是很老實,睫毛一顫一顫的,像在做噩夢,但嚴歌續輕聲叫他名字,對方又沒有反應,嚴歌續伸手去碰了碰小朋友的手,确認他冷不冷,卻被對方輕輕攥住了。
就像是嬰兒總要攥點什麽在手裏才放心似的。
算了……攥着就攥着吧。
嚴歌續在心裏默念了三次的“他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但他還是退一步越想越氣,世界上為啥會有這種狗雞父母啊?
于是賀恒光醒過來睜開眼睛就看到了暴躁的嚴老師,用力地揪着他的臉非常生氣地問他:“你忍氣吞聲個什麽勁兒啊?她欺負你你就受着?欺負你你就不說話?覺得委屈就咬碎一口牙往肚子裏咽?她這麽和你鬧你還辛辛苦苦賺錢給她治病?啊!氣死我了!你傻不傻啊?你腦子裏裝的都是啥啊?”
賀恒光被他數落得一頭霧水,因為被他揪着臉,說話也含含糊糊的,但嚴歌續還是聽到小朋友頗為不正經地說:“都是嚴老師。”
“白天想,夜裏哭,做夢都見嚴老師。”
賀恒光笑的眯了眼睛,自言自語地說“沒想到白天才見過成年版嚴老師,這麽快就能智能更新夢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