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兩個人這會兒倒像是和自己面前的那麽點兒菜死磕了起來,嚴歌續吃那麽一小只螃蟹愣是整出了品嘗山珍海味的勁兒,在那裏細嚼慢咽。

賀恒光也用筷子一顆一顆地夾着花生米,兩個人不說話,視線也不接觸,但是在這種氛圍裏,他們都不是很想這頓飯那麽快結束。

兩個人走出小店的時候,站在店門口沉默了兒,幾乎要在店門口站成兩座門神。

嚴歌續是想開口說他打道回府回家躺屍的,但是小朋友眼神都像黏他身上了,有一股狗皮膏藥的勁,想要挽留他,又找不出挽留他的理由,最後還是嚴歌續幫他找了個由頭。

“我接下來去市醫院順便體檢一下。你要是不着急的話,就陪我走一段吧。”

“我不着急!”賀恒光着急地回答,過了會兒又有點羞澀地補充說:“我就住市醫院附近,很近的。”

嚴歌續不知道該怎麽接這茬,怎麽?還想邀請他去家裏坐坐嗎?這合适嗎這?上了門咣當一句說個啥?叔叔阿姨你們好,我是他偶像?

最後只是輕飄飄地接了一句:“挺好,順路了。”

賀恒光一路上沒再說話,這會兒華燈初上,天空裏只留下一抹黯淡的霞光,藍色的天染着散漫的紅,整個人的心情都一并松下來,他瞥見了嚴老師臉上的疲态,于是只是乖乖地跟着他走。

嚴歌續也知道賀恒光在看他,用一種幹淨的,不帶任何欲望的眼神,近乎虔誠地看過他。

嚴歌續沒有這樣癡迷地追過的偶像,也挺難想象這樣的心情,被人以這種方式喜歡着,嚴歌續在覺得欣喜之餘,多少有點壓力。

他有些惡劣地想,他應該打破對方的幻象,讓對方看透他這個人的真面目。

眼前看似坦然的人實際上懦弱又膽小,茍延殘喘,毫無生志,不是他想象裏的那種,值得追随的人。

書裏那個曾經不斷抗争又對這個世界充滿愛意的少年人,也在一次又一次的發病與住院的消磨中,逐漸變成了醜陋的大人了。

永恒不滅的光這種話,說到底不過是哄小孩的謊話。

“我要封筆了。”嚴歌續忍不住說,他像是個頑劣的孩童,想要看到對方的美好想象破碎的時候會是什麽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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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會吃驚,訝異,然後抓着他的衣角追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但是賀恒光沒有。

對方只是短暫地愣了一下,然後溫煦地笑了笑,說:“那之後嚴老師想做什麽?”

嚴歌續反而被他問倒了,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更确切地說,他不知道自己除了寫書,還能做什麽。

“你呢?你對自己的人生有什麽規劃嗎?”嚴歌續反問他。

“我要先賺很多很多的錢,等能養活自己了,我就買房子,買了房子就可以養一只貓一只狗,剩下的再看看吧。”賀恒光坦然地說,又強調了一遍:“目前還處于賺錢,我要努力賺錢。”

賀恒光還有後半句沒有說,他不敢說,他現在心裏還沒有底,他想說,如果此生有幸,他賺了很多很多,足夠多的錢的話,他就像當年的嚴老師一樣,成立一個基金會,讓那些像他一樣的,深陷泥淖的人,也有獲救的機會。

“你多大了?”嚴歌續終于看似自然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十九。”

“這麽小?”嚴歌續以為賀恒光只是臉嫩,沒想到年紀是真的很小。

那為什麽沒有讀書了?

嚴歌續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問,在他的認知裏其實19歲就是該還在讀書的,但他轉念想了想,有的人可能就是不擅長這些,若是沒有考上,就不要戳別人的傷心事兒了。

但賀恒光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似的,自然地開口:“我只讀到了初中,我成績一般,考不上公立高中,家裏說太貴了,讓我別讀了。”

“不過嚴老師您放心,我現在養活自己是完全沒問題的。”賀恒光說起這事兒非常驕傲,挺了挺胸脯。

“你現在是做什麽的?”嚴歌續裝作啥也不知道地問。

“做游戲主播。”

“那會不會很辛苦?”

“辛苦倒也還好,畢竟要賺錢也沒有不辛苦的。而且我直播間的觀衆人都很好,就像給我打賞最多的那位大佬,他每次打賞都不用我幹什麽的,就很壕。”

土豪本壕逗他:“那你比較喜歡金主爸爸還是喜歡我?”

“那當然是嚴老師!”賀恒光毫不猶豫地回答。

“回答得這麽快?剛剛不是還說要賺很多很多很多錢嗎?”嚴歌續誇張地學着他的語氣。

“那不一樣的嘛。”賀恒光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湊在他身邊說:“起碼嚴老師言而有信,說送一套書就送一套書,那位金主爸爸很随性的啦,他之前說要來看我的直播,結果已經銷聲匿跡了好幾個星期了,不過大佬可能是這樣的。”

嚴歌續想起來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兒,因為太消沉了完全忘記了說過要看小朋友的直播。

就是非常尴尬。

好在這樣的尴尬沒有持續太久,兩人到了醫院,嚴歌續駕輕就熟地去四樓的心外科找主治醫生,一路上還有一些認識他的護士和他打招呼。

“喲,小嚴老師來啦,劉醫生還在說不知道你今天來不來呢。”

“我微信和他說了我過來的。”嚴歌續微笑着回答。

讓嚴歌續意外的是,小朋友似乎也是醫院的常客,本來到了醫院嚴歌續就想讓小朋友自己回去了,但是小跟屁蟲跟得太緊了,愣是沒甩掉。

“小賀?難得看你周末來呀?平時不是都是周中來的嗎?你媽她,今天精神……可不賴。”一位年長些的護士看見賀恒光,表情有些一言難盡地說。

賀恒光聽了這話臉色稍微有些變了,站在原地扯了扯衣服角,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那位護士欠了欠身,那位護士輕輕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沒事兒,別介意。”

嚴歌續看的分明,寬慰地拍了拍賀恒光的腦袋,低聲說:“今天就到這裏吧?好嗎?我要去體檢了,你也去看看媽媽吧。謝謝你今天幫我買午餐,還有請我吃蟹。”

“是我要謝謝嚴老師。”賀恒光深深地鞠了一躬,承載了過于沉重的謝意。

嚴歌續甚至都想不出自己有什麽值得被這樣鄭重其事地感謝。有些無奈地看着少年人一瘸一拐地……跑了。

還能跑,牛批。

嚴歌續對于體檢的流程也很熟悉,在測了心電圖和簡單的檢查,将血樣和尿樣送檢之後,劉醫生和他坐在診室裏,開始了慣常的問診。

“最近覺得胸悶氣短的頻率高嗎?大概是一周幾次?”

“一周兩三次吧。”

“有明顯地覺得心髒不舒服的時候嗎?”

“還好,我不太記得了,今天下午難受過一陣兒,吃了藥很快就緩解了。”

“你體重……降了很多啊,雖然是說讓你注意體重,但是這個輕法肯定是不行的,起碼要吃飯啊,不然可能你的主治醫生就得換成消化內科的了。”劉醫生語氣裏帶着無奈,有些寵愛地看着他,他幾乎是看着嚴歌續長大的,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在生死線上掙紮,對于這個病人也有着除了普通醫患之外的感情。

“嗯,我會注意。”嚴歌續垂着眼皮。

“散步怎麽樣?”

“有在散步。”

“我是指累嗎?”

“……”嚴歌續沉默了很久,才緩慢地吐出一口濁氣,輕聲說:“很累。我現在就很累。累得不想和您說話了,每次都欺負我。”

劉醫生失笑,指着臨時病床問他:“那你躺下休息會兒?”

“不躺,以後就爬不起來了現在還躺呢?”嚴歌續每次來體檢都不是很高興,畢竟沒有人被告知自己的死亡倒計時越來越短了還能高興得起來的。

“我直接和你說吧,雖然現在完整的報告還沒出來,但是我初步判斷是全心衰二級,從治療控制來說你已經是控制和恢複得非常好的了,但你的心髒狀況你自己也清楚的,小的手術已經做過幾次了,大的動不了。我的建議還是,做好心髒移植的準備。之前那一次本來好不容易有合适的供體結果你又……現在又不知道要等幾年……”劉醫生嘆了口氣。

“當時我的病情又還沒有那麽別人那麽危急,我這不是也好好地活到現在了嗎?”嚴歌續提到這個倒是笑了笑,他前年有過一次比較兇險的發病,本來是說手術難度很大,成功率太低,恰好也有合适供體,就在準備讓嚴歌續禁食禁水準備上手術臺的時候,嚴歌續指着他隔壁床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說,給她吧。

“費用我出,供體給她吧,年紀還小呢,人生有趣的事兒,還多了去呢,真要覺得無趣了,也等她活過一遭再說吧。”

當時劉醫生作為他的主治有一瞬間想問他是不是腦子壞了,人家年輕,他就不年輕了嗎?二十歲才是風華正茂的時候,怎麽這人就一點兒求生意志都沒有呢?

所幸後來嚴歌續的手術成功了,又給他搶回了幾年的壽命,劉醫生去查房的時候看見他已經醒了,盯着自己身上的插滿的管子在發呆。

為什麽沒有求生意志呢?

如果嚴歌續當時能夠說話的話,大概會回答他:“如果一個人從小到大,無數次醒來都是這樣的光景,像是一株脆弱的,要靠這些儀器和管子才能活下來的溫室植物,大抵是很難想要活下去的。”

他已經這樣了,但對方還有機會。

“小嚴?”劉醫生看着眼前顯然走神的人,無奈地把剛剛的話重複了一遍,“我說我給你開點兒營養針,打完再走吧?行不行?你說你……多少也對自己身體上點兒心啊……”

嚴歌續點頭,往椅子的靠背上一倚,勾唇笑了笑:“你們都說我活到現在是個奇跡,那就看看運氣還能光顧我多久吧?這也挺有趣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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