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永無仙緣

人間夜半,驟雨初歇。

鴛鴦嶺深處,任清歡突然勒馬改道。

他的聽力與夜視能力都極強,相隔很遠就聽見了前方的車馬聲,但盤山路曲折,要繞過最後一道彎才能看清:一行紅衣的修仙者,正押着幾臺镖車趕路。

騎馬跟在最後的少女身型嬌小,年方二八,以一條紅紗蒙眼,微微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正是合歡宗的少宗主,恨晚。

“喂!任清歡,我看見你了!”

她沒有回頭,聲音如銅鈴般清脆。

任清歡暗暗嘆了口氣,毅然決然,打馬上了山間濕滑泥濘的小道。

恨晚歪着頭等了半晌,沒等到人,“哼”了一聲,嘟起嘴嘀咕:“不理你了!”

另有一二十多歲的紅衣女,與恨晚并肩策馬,峨冠廣袖,冠上插着一支寒冰玉墜兒珠釵,身材高挑,胸|部傲人,用紅紗覆面,只露出一雙美麗卻冷淡的吊稍眼,回頭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山路,問:“蒙着眼睛,背後的人,你也能看見?”

輕飄飄的一句話,讓手下們都捏了一把冷汗。

他們這位少宗主天生有眼疾,最恨的事就是別人問她“看不看得見”。

不過這美女顯然身份極高,恨晚不敢對她耍脾氣,只咬牙道:“我隔着八百裏地都能聞見他的味道,不識擡舉的臭小子!”

蒙面女挑眉,似乎覺得很好笑。

“堂堂合歡宗少宗主,拿捏不住一個男人?”

“表姐你有所不知,”恨晚嘟嘴恨恨地說,“他就是我買下鴛鴦嶺相贈的那個人。”

“哦,”蒙面女點頭,“聽說合歡宗門內有個少年誤闖鏡花谷後山,殺了兩只珍貴的白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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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谷谷主謝小竹問雲宗主要人時,你一擲萬金,不顧謝小竹平地起價,将整座山林都買了下來,并改名鴛鴦嶺權做定情信物,原來就是為了他嗎?”

這樁逸事發生在幾年前,現在已經傳得整個人間人盡皆知。

合歡宗本就弱,經過這次放血,又讓鏡花谷實力大增。

近年合歡宗被傾軋得更加嚴重,所以前不久,宗主雲想容撐不住了,命恨晚去仙界求援,借來一樣仙器,就藏在今日這些镖箱之中。

但恨晚不僅帶了仙器回來,還帶了這個蒙面女子:葉知微,仙界名門葉家的二小姐。

合歡宗算是葉家在人間培養的一個小門派,但雲想容性貪,葉家擔心有借無還,便讓葉知微隐姓埋名,自稱恨晚的表姐,随行檢視,順便幫忙壓一壓鏡花谷的風頭。

“表姐,旁人傳成這樣,只道我昏庸,為了個男人……其實你還不知道嗎?”

恨晚感嘆。

“是謝小竹那妖物欺人太甚!”

葉知微又一點頭:“合歡宗位于島上,若要登陸人間,發展勢力,只能途經鴛鴦嶺,這裏的白猿兇猛,傷人事小,殺人越貨事大,确實棘手。

“可合歡宗門內最不值錢的便是男人,鏡花谷又背靠仙界第一大妖修門派,連我家也要忌憚三分,花這麽大的價錢,漲他人威風,值嗎?”

恨晚雙頰微紅:“表姐,清歡他……他同旁的男人自然是不一樣的。”

葉知微失笑。

看來她要提點一下雲想容,合歡宗是否需要考慮換一個少宗主了。

“他修為如何?”葉知微明知故問。

人間的修士,最強不過金丹期,如雲想容、謝小竹之輩,算有點本事的,已經是宗主、谷主級別,其他人不過築基水平,可能一輩子都結不成金丹,再能耐又如何?

“他……”恨晚難以啓齒,“他是個凡人……”

葉知微啞然。

竟然比她想象的還不如?

“但、但他武功高強,”恨晚辯駁道,“當時他殺了那兩只白猿,也是為了救我。”

葉知微撫額:“所以你就要以身相許?”

開什麽玩笑?

一個凡人!

少宗主尚且如此,可見合歡宗确實出了問題,這樣下去恐怕不堪大用。

葉知微眼神冰冷,沉下臉來。

“他、他的武功真的很強,”恨晚雖然是雲宗主嬌慣大的,但平日也自恃冷靜自持,此時卻有些結巴,“這裏的白猿不僅會妖術,還會用劍……”

她話說到一半,猛得停住,歪了歪頭。

葉知微也眯起雙眼,冷冷掃過山谷深處。

忽然之間,兩道白色的身影伴随一聲猿鳴,飛速迫近镖車!

“擺陣,”恨晚大喊一聲,“護镖!”

如今的她,已經不畏懼區區兩只白猿了,拔出雙劍踩上馬背,腳尖一點,劃出一道圓形劍光,兩只猿猴鮮血噴湧,倒地而亡。

但是緊接着,又撲上來四只!

“遭了,”恨晚喊道,“表姐,我們被包圍了,至少來了上百只!”

這種白猿都有靈根,縱使是群居物種,一旦開了靈智,也不可能再像普通猿猴一樣繁衍,所以整個鴛鴦嶺綿延萬裏,也不過百只而已,更何況經過這些年合歡宗的整頓,數量只會更少。

現在悄無聲息地出現了這麽多,一定是計劃好的。

可,是誰……透露了風聲呢?

葉知微眯起眼睛。

“有內奸。”

另一邊。

任清歡剛剛改道,就發現了這個情況。

他與恨晚同歲,但入門更早,自幼長在合歡宗,資歷最深,還是宗主雲想容的大弟子,卻也不知道借仙器一事,所以才會今天回宗門。

不然若知道會偶遇恨晚,他一定另則吉日,避開這位姑奶奶。

剛才他還暗嘆黃歷不準,坑人不淺。

此次出島,不但事不遂心,沒買到師妹想要的寒冰玉,回來也不順。

可現在看看這漫山遍野的白猿,反而是幸虧被他碰上,不然僅憑恨晚和這幾個兄弟,豈不險了?師父果然□□湖啊,黃歷确實要看的!

“少宗主!”

任清歡果斷将馬留在小路上,施展輕功,拔劍趕來,沖向恨晚身後。

幾只白猿正往上撲。

恨晚應對不及,一轉身,正見突然近身的任清歡。

一柄樸實無華的長劍割斷兩只猿猴的喉嚨,血珠飛濺的豔色襯得那俊美面龐宛如畫中人。

恨晚雙劍指向前方:“清歡,先保镖車!”

任清歡于是踏過三只镖箱,一劍抹過,驅逐開周圍的白猿,最終停在前方的馬鞍上,勒緊缰繩,“籲”了一聲,穩住受驚的兩匹馬兒。

衆多白猿似乎認識任清歡,有些畏懼,不再一味沖鋒,而是後退兩步,僵持住了場面。

任清歡向馬下伸手,拉起一名跌落的修士,回頭看去。

“表姐,”恨晚擦掉唇角的血,雙劍死守後方,“助我!”

葉知微始終沒有拔劍。

因為她的劍,只用來禦劍,不用來殺人。

她剛才一直看着,不得不承認,這個任清歡的武功确實非比尋常。

而且身為她葉家門下、合歡宗門內弟子,他卻不知為何,沒穿廣袖紅衣,平平無奇、黑白相間的勁裝勾勒出的身型高挑修長,衣袂翻飛,更顯一雙漆黑如玉的桃花眼神采熠熠。

英雄救美那一幕屬實浪漫,也難怪恨晚會心動。

不過……

也只有小丫頭才會動心罷了。

這些白猿僅是築基修為,葉知微根本不放在眼裏,擡手一翻衣袖,就憑空冒出一片藍色火海,冰冷刺骨,瞬間點燃了所有白猿!

山谷裏爆發出此起彼伏的哀嚎聲。

衆人都吃了一驚,看着這幅場面,卻也松了口氣。

“多、多謝表姐。”

恨晚道謝,臉頰緋紅。

實力不如本家的小姐,恨晚心有不甘,但也想得通,她尴尬主要是覺得羞恥,後悔剛剛在葉知微面前提什麽“武功”。

葉二小姐她,大概是連反駁都不屑吧。

任清歡渾然不覺。

他四下看了一圈,确認白猿已死了大半,從馬背邁到一口镖箱上,疑惑道:“少宗主,這位是你的表姐?”

恨晚蒙眼,是有眼疾,那這位蒙面,是……啞了?

哎,這、她家也是有點可憐。

葉知微一直沒開口,任清歡也沒有細聽過她們說話,此時越發覺得自己想得不錯,不能失禮,主動開口自我介紹:“在下任清歡,合歡宗弟子,多謝姑娘出手相助。”

“……”

一片沉默。

同自己搭讪的男人,葉知微見多了。

別說回應,她連頭都沒點。

其他人悄無聲息,表面上竭力替任清歡尴尬,心中卻暗爽:雖然大師兄人很好,今天也幫了大家,但這厮在女人堆裏如魚得水,無往不利,還裝|逼如風,說什麽桃花太多只是苦惱,真是讨人厭得很!

今日終于遇見一位冰山大美人,碰了一鼻子灰,大快人心啊~而且這也不怪“大表姐”,人仙有別,人家不理你很正常,誰讓你眼光這麽高,連少宗主都不放在心上,沒想到也有今天吧哈哈哈……

任清歡自己倒完全沒覺出尴尬。

不說話正常,人家姑娘嘴有毛病,總不能跟他用手比劃吧。

恨晚替葉知微點了個頭,輕咳一聲,問:“你走的比我早,怎麽回得比我還晚,去仙界測一測靈根而已,需要這麽久?”

葉知微這才瞥了任清歡一眼。

她也有點好奇。

一般只看任清歡這樣的身手,不該是個凡人,看來他也是怕有什麽難以發現的異靈根,特意跑去仙界試靈臺确認了。

“我怕有誤,特意測了三遍,排了三次長隊,”任清歡低頭搖頭,嘆了口氣,“可惜三次結果都是一樣

“永無仙緣。”

又是一片沉默。

這次,衆人沒有了幸災樂禍的心思,都由衷為他感到可惜。

還有一絲難堪。

他們身手普通的弟子尚能築基,大師兄卻……

恨晚瞬間紅了眼眶,還好被紅紗遮住,沒有人看見。

她不禁暗嘆:

難道我合歡宗真的……後繼無人?

葉知微也是微怔。

試靈臺明确将人分做三六九等,一語定乾坤,凡人與仙者的區別判若雲泥,臺前人來人往,捧高踩低,盡顯人間百态,很多天賦異禀的人只消一次打擊就不堪受辱,憤然離去一蹶不振,他……竟然排了三遍?

葉知微心中一動,見他如此坦然卻不遷怒,低落時顯露十分少年心性,确與自己身邊那些自信滿滿又無能狂怒的男人都不同,有點可愛,正想鼓勵他兩句,卻聽他突然指着自己冠上的發釵問道:“咦

“這是寒冰玉嗎?”

這次出門,最讓任清歡失望的,其實不是“永無仙緣”四個字。

而是他為确證自己有沒有靈根,排了三次長隊,耽誤了時間,所以沒有趕上難得冰玉礦開采的好時候,沒搶到師妹想要的寒冰玉。

這件事讓他遺憾又慚愧,簡直無顏見師妹。

此時發現恨晚的表姐正戴着一只寒冰玉釵,任清歡忽然又有了希望。

寒冰玉其實不是玉,而是永不化凍的冰,又涼又沒什麽好兆頭,一般只用來做器皿,會做首飾的可能都是邊角料,所以也許這位表姐不過随便買買,沒有師妹那麽喜歡。

不過其實若不喜歡,又怎麽會戴呢?

這道理任清歡不是不懂,只是他太想要了。

他耳朵尖都有些發紅,低頭摸了半天荷包才摸出來,還是鼓起勇氣,突兀地問道:“這位姐姐,我、我有個不情之請,你、多、少錢買的這只釵子,可否割愛?”

葉知微:“……”

其他人:“……”

呵。

見第一面就索要貼身飾物,看來他和別的男人也沒什麽區別,果然男人這種生物都是一樣的令人生厭。

葉知微眼神一暗。

對男人,她向來心狠手辣,不留情面,有半句說錯就能将之斷手斷腳,更何況這種不知天高地厚,妄圖輕薄自己的登徒子?

葉知微面如冰霜,右手輕擡,心道,此人着實……

該死。

不料任清歡拔劍竟比她出手還快!

劍刃相擊,“铛”得一聲,在葉知微的耳畔炸開。

她震驚地側身,瞳孔驟縮,眼珠向身旁轉動。

任清歡眉心擰緊,瞬間沒了方才羞赧的神色,擡頭看向葉知微身後。

他手中那柄普普通通的長劍出鞘,劍身架住了一把從葉知微背後襲來、直刺向葉知微脖頸的仙劍。

在距離葉知微身後極近的地方,響起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讓葉知微不禁全身戰栗,不緊不慢地說道:“殺了我徒子徒孫的人,就是你嗎,女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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