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後記
外面亂了起來,我趁機掙脫小童哥的手,撲着把門推開。
院子裏,各路警衛打成一團。軍爺和呂所長的人混在一起殺紅了眼。
但是這些都不吸引我。院子中間,軍爺正抱着師父,仰着頭背對着我,師父的背上……插了一把刀?
軍爺懷裏的師父那麽薄,薄得像一張紙。
我的腦子裏一片轟鳴,眼淚一下子堵上了我的眼眶。我跑過去,跪倒在師父旁邊。
“師父……”我喃喃道,“你怎麽了……你不要臻舒了嗎?”
師父一動不動,頭靠在軍爺的肩膀上,只是好看的眉眼再也不能朝我溫和的笑了。
我抓着師父的手,一邊放在手心裏捂着,一邊乞求似的看着他,希望他能再看看我。
“臻舒,”軍爺看着我,原本就低沉的聲音裏帶了沙啞,“你把東廂的鑰匙給我。”
我忙去找何媽要,小心翼翼地放到軍爺的手裏。
軍爺把師父抱起來,朝着東廂走去。我下意識地跟過去,卻聽軍爺輕聲道:“你的東廂,我現在總可以進了吧。”
大門合上,我站在門外,怔忪無言。
我身後是喊打喊殺的兩隊人馬,面前是已然西去的師父。那些依偎在師父懷裏學書學琴的安穩日子,像一場夢一樣轟然間碎掉了。
臻舒不再是臻舒,而是秦臻舒了。
我看着院子裏的混戰,木然地走下臺階去撿了一把槍,對着天連開三下。
院子裏猛然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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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教我開槍,也沒有人教過我這時候該怎麽辦。我只是覺得心裏堵得太難受,只有聽見自己手裏的槍聲,才稍微好過一點。
一群人如夢方醒,朝着我就要撲過來,我無意識地把槍舉起來,槍口正對着他們。
在鮮血飛濺之前,一只手捂住我的雙眼。軍爺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裏面沒了哀戚,只有漠然:“開槍要記住穩和準。”
他拿過我手裏的槍,把我拉到他身後:“想要開槍的話,先看我的樣子。”
軍爺下手,混戰就變成了一場單方面的屠戮。呂所長帶來的人被屠殺殆盡,他自己已經血肉模糊。我放眼望去,竟然找不到他的屍首。
“你怕嗎?”軍爺站在我身後問我。
我回頭看着他,平靜地搖搖頭。
“好,”軍爺摸了摸我的頭發,“以後叫我莫爺。”
說罷,他轉身關上了東廂的門,輕輕地落了鎖。
外面的一切由莫爺帶來的警衛收拾,何媽他們吓壞了,這時候才紛紛圍到我身邊來。
“臻舒……”何媽顫聲道,她的臉上還挂着淚,“你怎麽開槍了,你什麽時候學的……”
我直接略過了何媽的問題。我在想,要是師父在的話,會怎麽說?
我一邊想着,一邊就說了出來:“何媽您一定吓壞了,快去房裏休息吧,這兒有我們呢。李伯伯,您和我一起去幫警衛們整理院子,咱們不能讓師父的院子髒了。小童哥,你拿着傷藥去看看之前跟咱們住一起的那些警衛們怎麽樣了,再……多拿些銀錠子給他們,他們今天出力最大。”
小童哥驚詫的看着我:“臻舒?”
我笑了笑:“大家快去吧,師父在看着呢。”
到了後半夜,院子終于掃幹淨。晚飯時的剩菜還擺在桌子上,一直沒人敢收。
我讓所有人都下去,自己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呆呆地看着黑黢黢的正屋。
我剛來到這兒的時候,一直很害怕正屋幽深的大門,總覺得像是一張漆黑的嘴要吞了我。後來師父領着我無數次走進邁出,我才稍微好一點。正屋裏集結了我和師父所有的回憶,一筆一劃、一音一弦。
師父真的很好看,我從見他第一眼就呆住了。我在想,世上竟有這麽美的人,又竟讓我遇見了?我還三生有幸,能跟他能有一段師徒之緣。
師父的方正裏帶了慈和,從不逼迫我學什麽。我也有偷懶不看書,或者糊弄作業的時候。師父從不罵我,只是告訴我,要記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我選了玩,就沒有才學;我選了糊弄,就沒學會知識;我選了躲懶,就沒有長進。我把師父的話抄下來貼在屋裏,每天看着,日久天長地也就學下去了。
師父是個溫和的人,在院子裏從不高聲說話,也從沒說過誰罵過誰。可是我覺得師父的眼裏始終帶着一份冷傲,就像那天他寫過的梅花一樣,歷風雪而不凋,也不因時移世易而開放。師父站在臺階上看着莫爺的樣子,總讓我想到冬日寒梅。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師父對莫爺的感情,其實可能比他自己知道的還要深。我見過他不止一次地摩挲着莫爺送來的那些書,他也常坐在院子裏仰着頭看盤旋着的鴿子,一看就是一下午,再坐在院子裏看書一直到晚上。莫爺喝醉那次,刀尖本身是指着莫爺的,但是師父頭疼到了那個份上,最後還是劃了自己的手。自從師父病倒,莫爺幾乎每天都來。每周要有三四天在院子裏守一夜,這些師父或多或少都知道。我透過西廂的窗子,曾經見到過很多次師父站在門口望着睡熟的莫爺。但是他也就這樣看着,再多一步也不肯走近了。大概是因為,師父不能原諒他自己吧。
師父和莫爺一起寫字的那個下午,我坐在旁邊心裏一直很忐忑。我一面很希望他們倆能就這樣一直坐着寫下去,但是一面我又莫名的知道,這樣的畫面以後也不會再有了。所以我故意選了《淇奧》來試,我不相信在師父的心裏,莫爺真的配不上這首曲子。師父讓我重新彈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莫爺在師父心裏,是配得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八個字的。只是師父的性子太冷太傲,從來只有他欠別人,怎麽能容得下別人欠他呢?莫爺了解他也明白他,所以他寧可咬碎了牙被師父恨死,也不願意讓師父知道真相。
但是這樣,又何苦明白何苦了解呢?
師父沒有了,臻舒也就沒有了。
世上只剩下秦臻舒了。
莫爺走出東廂,是三天後的事情了。這三天居然風平浪靜,督察隊也沒人找來。莫爺打發李伯去找棺材鋪,又向何媽交代了很多事,何媽一開口還是哭。
我走過去,跟小童哥一起,騙着哄着把何媽帶回南屋。我讓小童哥勸勸她,自己去找莫爺。
“莫爺,”我問道,“京城不能呆了,咱們以後去哪兒啊。”
莫爺看了看我:“你長大了。”
我笑了一下,起身給莫爺端了杯茶:“他們都等着我呢。”
“不要那麽像你師父,”莫爺突然說,“擔不下來的事情就扔地上吧,誰能管誰管。”
我默然,看着窗外很久才說:“我不管又有誰能管呢。”
第二年一月,莫爺收拾了東西,帶着我們往南走,最終停在了蘇州。
莫爺用積蓄盤下一家琴行,找了幾個琴師教孩子彈琴。一開始還說讓琴師們指點我,後來變成了我指點他們。
莫爺說我不能驕傲,就帶着我遍尋大師。我最終憑着技藝,拜在古琴大師邵九淵的門下,但是我和邵老師說好,只叫他老師,不叫他師父。
老師沒問什麽,笑着應允了我。
我們在蘇州買了一棟小樓,一樓給何媽小童他們住,我和莫爺住在二樓。我跟着老師學琴以後,大多數時候都住在老師家,一個月才回來一次。
師父用的那把琴一直放在莫爺的房間裏。莫爺專門找了一張桌子擺着,邊上常放着一杯鐵觀音,一根狼毫筆。
師父的照片全被莫爺收在了我屋子裏。他說,人在心裏就無所謂看不看照片,音容笑貌全都記着,一個細節也不敢忘。
師父的骨灰大多葬在了京城,放在秦家原來的墓園裏。莫爺帶了一小部分收在一個小盒裏。平時放在辦公桌上,右手旁邊。
有一次我偷偷地打開看,裏面其實還有兩縷頭發。師父和莫爺都沒有辮子,也不是平頭,所以只是兩根用紅線拴在一起的發絲。
黑些的那根是莫爺的,柔軟褐色的是師父的。
兩根頭發依偎在一起,像是說好的永不分離,一直到老。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