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奔跑的時候,我張開嘴,努力地調動我的心肺運轉,同時繃緊每一寸肌肉,耳邊是呼嘯的風聲,不算太新鮮的夜裏的空氣灌進我的口鼻。

我有點懷念被周沿江追着打的日子了——我懷念他打完我會把我拎回家裏吃竈臺上他給我留的飯,但不代表我懷念他打我。

周沿江這個瘋男人,像是不知道自己當年在警校年年體能測試拿第一一樣,下手也沒個輕重,每次打我都能打掉我半條命,我真是怕了他了。

跑過兩條巷子一條臭水溝,我越跑越精神,正欣喜勝利在望了,偏巧前面岔路口一個推着煎餅車的老婆婆慢悠悠晃了出來。

這不是武俠片,可以堂而皇之地撞翻她的煎餅車,在一片狼藉中心安理得地逃脫,這是現實,所以我剎住了腳。

然後不可控地崴了腳,撞向一邊的牆壁。

肩膀撞下一層牆灰落進領子裏,我背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

然後我想,完蛋了。

我的摔倒可能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但這幾秒鐘已經足夠周沿江追上來把我堵在牆角打一頓了。

他的腳步聲意料之中地來了。感覺到眼前一片陰影,我下意識地蜷縮起身子護住頭,“哥,別打臉,疼。”

真的很疼,我連說話的時候動一動下巴都是疼的。

“知道疼?”他沒打我,甚至在笑。

“知道疼還敢去賣屁股?是想被我打死嗎?啊?”

我小聲反駁他,“賣的不是屁股……”

這人怎麽信口雌黃啊,說的好像我們出來賣的人就什麽人都可以一樣,我們哪裏有那麽随便哦,我們也是有目标人群的好不好?

鴨是鴨,兔是兔,屁股是屁股,下頭是下頭,這都是很認真的,怎麽能随便混淆呢。

我目前取向還是有點直的。

周沿江才不聽我的解釋,他只是黑着個臉,揪我的耳朵,“起來,跟我回去。”

他手勁兒一如既往地大,痛得我直叫喚,“疼疼疼等一下等一下……”

我扶着牆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跟他走,“哥,別扯我、疼疼……”

他斜我一眼,打量我的腿。

“怎麽,瘸了?”

“剛剛崴了。”

他嗤笑道:“天天泡在女人堆裏就把你泡成這麽個廢物?”

要不是我現在腳崴了跑不動,我一定給他一拳然後火速逃跑,這男人嘴巴裏沒一句好話。

我也懶得回嘴。

“不是少爺命還敢生個這麽嬌貴的身子,”他盯着我半天,然後轉過去半跪下身子,“上來。”

我猶豫了一下,俯下身,手搭在他肩膀上,身子僵在原地。

距離上一次有人背我還是我上初中的時候,那個時候我中了暑,也是周沿江把我背去醫務室的。

“磨蹭什麽呢。”

他順勢要起來,我吓得趕快摟緊他的脖子。

然後我想起來,“對了,哥,我身份證被你同事扣了,你給我拿回來沒?”

他“嗯”了一聲,然後又說,“你小子膽子挺大啊,還敢往身份證上貼假年齡?”

他颠了我一下,問,“二十三?”

“你他媽紙尿褲都是我給你換的,憑空冒出來兩年我怎麽不知道啊?”

我理虧,不敢說話。

這他媽的多正常啊,年紀小又不好找工作,不改大點當鴨子都沒人要。

這要是別人問我,我肯定得翻個白眼罵他沒有社會常識,但這是周沿江,我不敢跟他硬碰硬,只能保持沉默。

沉默是我國傳統美德。

他繼續往前走。這條小路真的爛,一路上坑坑窪窪,周沿江個眼瞎的,也不看清楚路就亂猜,深一腳淺一腳,好幾次踩進水泊裏,濺起來的泥水都飛我小腿上了。

“哥,你為什麽不看路?”我憋不住了,問他。

“我在想怎麽收拾你,分不出神看路。”

他很冷漠。

好吧,我不敢問了。

生怕再多幾句嘴,他把我扔在路邊咔咔一頓猛揍。

周沿江看來當了這麽多年警察也沒混出個什麽樣子,開的車都是一輛又破又舊的面包車,車裏後座拆了一排,空出一片還算寬敞的空間,看上去很适合蹲幾個抱頭的小夥子。

而且很髒,看上去像是從灰堆裏扒拉出來的一樣。

“你真的混蠻慘。”我一瘸一拐地往車裏鑽的時候說。

周沿江抱着手臂冷冷看我,“至少我不用陪老女人睡覺。”

他坑是想通過冷嘲熱諷來傷害我,但我臉皮比城牆拐角還厚,我巋然不動,不僅如此,我還在心裏默念經理洗腦語錄一百遍,然後找了個角落蹲下來,不屑地看向車門邊的周沿江。

“你懂什麽,我們的工作是建立在皮肉之上、觸摸靈魂深處的高尚職業,你個朝九晚五吃底薪的有什麽可橫的啊?”

周沿江一臉受不了的看着我,眼神像是刀子一樣往我身上弄。

我依舊高傲。

他冷哼一聲,拉開架勢座的車門,鑽了進去。

關上車門的動作粗魯,聲音很大,讓我想起了該死的金州,和我那碗多加辣加蔥花的面。

“你住哪兒?”開出巷子,他問我。

“還能住哪兒啊?”我靠着車門打瞌睡,懶洋洋道,“你們清掃打非不就愛去那幾個地方嗎?”

這幫人來得比嫖娼的都勤,搞得好幾次,大半夜的,我就要穿着短褲往外跑,被凍感冒了好幾回。

“A區還是K區?”

離這兒比較近的紅燈區就這兩個。

“A區後面的小區。”

面包車開得搖晃,我在後面跟着搖晃,手不小心蹭到地上,一陣水,擡起手,是半片被踩得出汁兒的菜葉子。

感情周沿江是搞了個拉菜葉子的貨車來拉我?

得,我也沒什麽資格挑剔。

車上沒開燈,我随意往後面地上一摸,又摸到一片菜葉子,我把它撿起來撕着玩。

“哥,我想吃西蘭花。”

“現在這什麽時候?我上哪兒給你找西蘭花。”

“哦。”

我繼續撕菜葉子。

隔了一會兒,前座又傳來周沿江沒什麽感情起伏的聲音,“白菜倒是有,你湊合吃個醋溜白菜。”

“好。”

隔了一會兒,眼看着車開進我熟悉的小區。我扒拉着窗子往外望。一切都沒改變,依舊那麽燈火輝煌。

我嘆口氣,在髒兮兮的車裏躺了下來。

奈何腿長,只能勉強半折。

“哥,你真好。”我看着車頂,幽幽嘆息。

周沿江沒理我。

我上半年的時候認識一個年紀小的男孩子,比我還小,估摸着甚至沒成年,脫了衣服一身排骨,索性臉不算太嫩,還能哄經理,也就留了下來。

入了行,幹了沒兩個月,家裏就找來了。

他也有一個哥哥,五大三粗,聽說是菜市場當屠夫的,一身腱子肉,在客人面前按着那小子打,打得滿地的血,一邊打一邊說,媽得癌症沒死,要被你個不要臉的氣死了。

那小子哭得厲害,說你打死我好了,我讀不出來書,給不了家裏錢,我就是個累贅,你打死我好了。

開始還能吵鬧,後來就漸漸的沒了聲音。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世界上沒人看得起你一個出來賣的,包括你的家人。

周沿江沒打死我,還願意給我醋溜白菜吃,我覺得他已經很好了。

“怎麽?知道後悔了?”周沿江問。

我抹一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淚,覺得他莫名其妙。

“我後悔個屁我後悔,我唯一後悔的事就是今天替了金洲那孫子的班。”

“金洲?”

“一不要臉的孫子,”他這個語氣很像小時候審查我在幼兒園裏交了什麽朋友的時候,我怕他又問,補充,“也是出來賣的,比我還那個,天天出臺,還自帶鋼絲球。”

果然,他不問了。

金洲帶不帶鋼絲球我不知道,但是要讓我再逮着他,我保管讓那孫子知道什麽叫鋼絲球の快樂。

面包車緩緩駛入A區的入口。

A區算是個小小的不夜城,未拆除的老街和新改的大樓交錯,人聲鼎沸,只看外面不過是個熱鬧的夜市區,但是只要稍稍留心,或者把目光粘在某一個穿超短裙的女孩的腿上,你就能發現一個新天地。

周沿江看起來對這個地方也不是很陌生。在我随意的指揮下,還能準确地找到我住的那棟破樓。

停好車,他下來第一句話就是,“我上個月來過這兒。”

我有些意外,“我們這破地方還有值得您老人家出馬的案子?”

他斜我一眼,“有人聚衆吸毒。”

我想起來樓上的樓上的樓上好像是有那麽個兄弟,又瘦又矮,頭發老長,往兩邊中分,露出一張消瘦的臉。

他膽子很小,稍微一點風吹草動都能驚吓到他。我有一次買的豆腐掉地上了,我罵了一句髒話,他從我身邊經過,直接被吓得跌倒了。

我扶他的時候,看到他長袖衛衣下露出來的手臂。密密麻麻的針孔。

他看上去就是一副活不長久的樣子。

被抓了說不定還能再多活兩天。

“抓了好啊,”我說,“這種人蠻吓人的。”

看你的眼神跟看不同物種一樣,眼睛紅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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