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待
姐姐是在星期五晚上告訴小菁繪畫班周末開辦的。
“有哪些人?”小菁撲到姐姐背後,瞄她正在統計的名單。可能是久日不碰筆了,字慘不忍睹。小菁好不容易才從這些龍飛鳳舞的字中認出了“張藝穎”“李韻”等名字。
小菁道:“有十來個啊,家裏能坐得下嗎?”
姐姐在心裏數了數家裏的桌椅,才放心地道:“能!都在客廳好了,圍着茶幾能坐一個圈。”
茶幾有那麽大嗎......小菁小聲道:“如果都是幼兒園的小朋友,可能坐得下。”
小菁想象了一下自己家變成小孩雲集的場所的情景。
如果是熊孩子的話就太恐怖了!
“喔,好像最小的都有七歲。”姐姐費力地從紙上認出數字來,讪讪道,“如果有小孩當然最好了,看上去都比你養眼多了。還能順便把冰箱裏放了幾個月的飲料解決了。”
小菁哭笑不得地道:“小孩子也不是垃圾桶啦!”
次日清晨,陰雨綿綿,空氣中透出冷天的清新。小菁早早便起來解決晨間的一系列事情——做早餐、洗漱、收拾客廳。
等到一切都完美了,才坐在沙發上數秒表,意識到自己起得太早了,離第一個人來的學生可能隔了一個小時。
昨晚她其實很想問問,報名的人中,有沒有一個叫做“江霜”的人。
但話到嘴邊,又被咽回去了。也許自己現在等待的,就是她吧。
前幾天那小病秧子感冒一好就活蹦亂跳上學去了,然後再也沒在網上聯系她,興許是被禁網了。
小菁也沒發信息去确認。她本來就不是會多麽主動的人。
“咚咚”的敲門聲傳來,把正沉浸于自我世界中的小菁吓了一跳。“這麽早?不珍惜睡覺時間的嘛。”她起身去開門。
Advertisement
門外站着一位穿着輕風鎮中校服的女生,披着瀑布般的烏黑長發,毫不腼腆地跟她微笑打招呼道:“嘿,你是蘇姐的妹妹吧?我是來學畫畫的,我叫張藝穎。”
她說話時也是大大咧咧的,小菁睜大眼睛看着她,“不可思議”這四個大字在腦海中反複浮現。
她心道:“這不是江松的準女朋友嗎?她都來了......”
說不定江霜也會來的!
“請進。”她頗為歡快地道。
“難道我是第一個來的?不是吧......”張藝穎往屋裏望了一眼,“江霜這個小鬼還沒來?”
小菁呼吸一滞。随即長長地舒了口氣。她懸心了一夜的事情,竟然被張藝穎不經意間便說出來了。白提心吊膽了這麽長時間。
張藝穎将她畫滿草莓的粉紅色書包放在沙發上,掏出畫板和畫筆,嘀嘀咕咕地道:“蘇姐起得真晚啊!——诶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她話鋒轉得太快,小菁一時沒反應過來:“我、我嗎?”
“當然是你了,這裏有第三個人嗎?”張藝穎反問道。
“我叫小菁。”
小菁還是不習慣對別人講出自己的真名。
“哦,蘇小菁。”張藝穎轉動着畫筆,在一張白紙上胡亂舞了幾下。
小菁清楚,她是把姐姐的姓當作自己的姓了。她也不做糾正,坐在她旁邊充當壁畫——一幅會畫畫的壁畫。
勾了些亂七八糟的線條的張藝穎将筆一擱,興致勃勃地道:“對了蘇小菁,江霜說你畫得很好,能不能給我看看?”
小菁疑惑地想,她并沒有把畫給江霜看過啊?
不過看她如此期待,小菁還是道:“可是。”
她沾了些許顏料,幾筆便勾勒出一支畫筆的模樣,深棕顏色,正是她所持之筆。
張藝穎雙手撐着頭,一臉陶醉的羨慕:“快快快,教我教我,不然跳樓。”
這是一樓啊。小菁不置可否,将畫筆遞還給她,正在這時,敲門聲再次響起。
二人幾乎是同時一躍而起,三兩步跑去開門的。門外是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梳着兩個短短的馬尾辮,帶着紅彤彤的櫻桃發飾,圓圓的小臉上寫滿了驚訝。
小菁:“......”
張藝穎:“.......”
不僅不是她們想等到的人,還被認為是腦子有問題的人了呢。
小姑娘背着一個很大的書包,看上去像是容納了一整年的作業。她用稚嫩的童聲大聲問道:“請問這是蘇蘭姐姐家嗎?”
“是啊是啊,小妹妹你一個人來的嗎?”張藝穎馬上自封主人般搶着答道,并上前将她的大書包取了下來,“你幾年級了?背這麽重的書包。”
“我自己來的——我二年級啦!”小姑娘跟在她身後進了屋,用背誦課文的語氣回答道。
“那你叫什麽名字?是自己想來學畫畫的麽?”
“我叫李琦,是哥哥讓我來學的。”
“你哥哥肯定是個讨厭鬼。”
“嗯,他很煩人很煩人!”
“......”
二人坐在沙發上一問一答地聊了起來,小菁突然覺得有哪裏不對。
明明自己是個很重要的存在對吧??怎麽形同空氣了??存在感無限接近于零了啊。
而且同樣是喜歡小孩子,張藝穎跟她的表達方式很是不同。小菁一般喜歡什麽,只會在心中想一想,或者自言自語地念叨念叨。反正絕不會表現出來的,哪怕是借一抹會心的笑。
陸陸續續又來了四五人,很快在客廳打成一片,俨然自來熟的模範。他們圍坐在茶幾旁,天南地北地瞎聊,從在自己班上掃地時撿到五毛錢一直聊到火箭升空。
小菁負責在旁邊聽着,兼職開門。
掐指一算,還剩三人。小菁最惦記的人還是沒有出現。
每次開門,她都希望那個白衣身影微微笑着靠在門外,向她道早安。
姐姐穿着單薄的睡衣從樓上飄下來了。興許是昨夜睡得過晚,還略有困意,半眯着眼睛道:“小菁,你起得真早啊。”
——等等,不對。
“哇,你們全都來了?”她驚喜地道。
然後她便被衆人簇擁着坐到沙發上了。
“蘇姐!我終于見到你了嗚!”
“蘇蘭姐姐像仙女一樣,比張藝穎姐姐還漂亮。”
“讨厭,我才是最漂亮的!”
“你們別擠我啦!”
幾人吵吵嚷嚷,不像是來學畫的,倒像是周末閑暇,來參加朋友間舉行的茶會的。小菁早就知道姐姐跟她的學員們有的已經在網上混熟了,沒想到已經熟透了。
被大綠葉環抱着的挂鐘聲音異常清亮,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極慢,被黏住了一般走不動路。
小菁終于問道:“姐,是不是還有人沒到?”
“說起來,江家那二位還沒到呢。”張藝穎搶着說。她也是一直在期待見到江松和江霜的。
一個戴眼鏡的男生推了推鼻梁上的圓眼睛,慢條斯理地說道:“蘇蘭姐姐不是說有三個人請假了麽?應該就是他們吧。”
“是啊,他們三個是最早報名的,但今天早上都發信息過來說來不了了。”姐姐若有所思,“江霜和江松說是要去城裏一趟,而李韻更奇怪,說他正月才會來。”
今天見不到她了啊。小菁輕輕嘆了口氣,自我安慰道,來日方長。
“好了,那我們就先開始吧。”
大家齊刷刷地拿出了畫筆和畫板。
***
江霜是臨時接到消息的。
她睡覺很輕,作業更是無緣無故地失眠。清晨霜露未退的時候,她便披了衣裳起來了。江松含糊的大喊大叫聲從隔壁房間傳來。江霜敲門道:“才六點,別聒噪。”她靠在門上,心道,心情好,不跟江松計較。
門開了。
江霜險些撲進去。
等她站穩,江松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今天咱們去不成繪畫班了。”
江霜:“為什麽?”難道這厮還要去跟張藝穎約會不成?
“小老頭兒病了。”江松将門口的背包拎起來,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走吧,我們去看他,誰讓你覺得他是個和善的人呢?”
小老頭兒?和善?
江霜眨巴着眼睛思索了半晌,終于反應過來江松說的是小時候教美術的老先生。記得老先生是個精神很好的人,每次教畫時比她還有活力。但一向健康的人得了病,多半是大病。
江霜毫不猶豫地點頭。
***
老先生靠在床上,白床單,白牆,但并不覺得枯燥煩悶。各式各樣的花點綴得房間不再死氣沉沉。他在床上擺了一張小桌子,可以收支的那種,上面擺滿了學生們送來的小禮物,還有字寫得歪七倒八的彩色賀卡。
其中竟然還有一張賀卡是聖誕主題的,上面用英文寫着“聖誕快樂”。難道我生病了就像過節嗎?老先生哭笑不得。
她旁邊的病床上躺着一位四五十歲的老婦人,看到他這些禮物,“啧啧啧”地叫起來:“好福氣啊!這麽多娃娃惦記着你!”
老先生樂呵呵地笑道:“哪裏哪裏。應該也差不多來完了。高中的學生忙,沒空來啰。”
話音未落,一個人便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被門檻絆了一下,“哎喲”一聲摔在地上。
江松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
他還沒站直,就被身後的人用語言插了一刀:“蠢。”
江霜并不理睬他委屈巴巴的表情,向老先生露出了一個微笑,張口喊道:“老師——”
“老師好!”江松大聲搶過她的話頭,一把将她按了下去,搶着說道。整個房間的人都笑了起來。
老先生從床上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中找到他的眼睛:“這是雪娃娃兄妹吶!你們都念高中了,還來看我,真是有心吶。”
他眼神不好,但不臉盲,即使幾年未見,也能一眼認出。
江霜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有人這樣稱呼她了,一時很不适應,“啊”了一聲。老先生笑道:“不習慣吶?以前不是有個小姑娘天天都這麽喊你嘛。雪娃娃都這麽大了,她現在還這麽叫你麽?”
江霜微微蹙眉,思索片刻,仍是沒想起有這樣的人。
江松将花輕輕放在床邊,頗有興致地道:“江霜是個差記性,別指望她記得住什麽。但我記得。是不是那個冷得像冰川的小朋友?我以前跟她說話她都不理不睬的,最先我還以為她是個啞巴呢。”
江霜越來越奇怪。如果真有這樣的人,她應該會印象深刻才對,即使當時只有四五歲,也不太可能全無記憶。
她問道:“能說件關于那個小姑娘的事情嗎?我也許能回憶起來。”
老先生道:“當然。有天晚......”
他未再說下去,因為江松的臉色突然大變。他幾乎是警告性地瞪着他的老師,老先生也意識到了什麽,識趣地住了嘴。
江霜敏銳地感覺到了屋內氣氛在一瞬間凍住了。
她愈加奇怪。
“有天晚上,那個小姑娘一直拽着你不讓你回去。”江松突然打破了沉默。
“然後呢?”
“然後啊?她是想要你的糖,就是那種鎮上沒賣的彩色糖果。你給她了,一回來就忘了,還以為自己弄丢了,吵着要吃我的。”江松沖她做了個鬼臉。
江霜“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有那麽傻嗎?我都不記得了。”
江松滔滔不絕地道:“有,而且第二天你又把當天的糖給她了。”
江霜擡了擡眉:“她現在應該連本帶利還我幾十顆了。”
“做夢吧你!”
老先生悠悠閉上眼睛。
他剛才開口的本意,并不是江松以為的那樣,說出多年前的那件事情,而是想說另一件逗趣的事兒。畢竟,他也再不想提起那件事情了。
那是一個落葉滿地的深秋,上完繪畫班的小孩子們嬉笑打鬧着從院子裏走出。夕陽下晚霞輝映,一切都和諧得如同歲月裏的夢境。
那個性格孤僻的小姑娘獨自站在人群外,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伫立良久,才準備離開。
一絲絲危險的風盤旋在空中。
突然,那個叫做“雪娃娃”的小女孩猛地撲向了她,與其同時,尖刺的飛镖如劍般劃過。
小姑娘驚得完全動不了了。雪娃娃捂着一只眼睛,向前踉跄了一步,吼道:“快回老師家!瘋子來了!”
後來,街上那個瘋子被醫院帶走了,雪娃娃和她的哥哥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來。
再出現時,雪娃娃帶上了一只漆黑的眼罩,而她那陽光下的另一只眼睛,卻極亮極亮。
作者有話要說: 那個小姑娘就是小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