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歸來

燒水壺裏響起水即将沸騰的咕嚕聲。

在清爽的“啪”一聲自動斷電後,陶予溪回過神來。

殷問離開這個小公寓已經幾天了,原本煙火氣十足的屋子,現在又回歸清冷。

她微嘆一口氣。這就是所謂的“由奢入儉難”吧,她竟然開始有點不習慣一個人的日子。

是時候規劃規劃回去的時間了。

她開始計劃這些的時候,被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叫出了門。

岑小姨,是她媽媽的姐妹團成員之一。她來了B市,那就說明媽媽大概率也在。

“溪溪啊,我聽說你也在B市,今晚一起來和我們吃個飯呀,別說沒時間,我們這群阿姨好久沒見你了,今天還一直聊起你呢。”

岑小姨一番話讓陶予溪一時沒法拒絕,只好應下。到了阿姨們聚會的地點,看到媽媽果然也在。

這次媽媽來B市,是和她的姐妹團一起出游。陶予溪想,她媽媽在社交活動上一定比她豐富不少,雖然飯桌上的媽媽臉色很冷。

一頓叽叽喳喳令人頭疼的晚餐之後,其他阿姨嚷着要岑小姨帶她們去逛街,只有媽媽沒動。陶予溪知道,這是阿姨們特意給她們母女留下說話的空間。

媽媽刀子般的目光在散場的包廂裏游移片刻,最終還是落在女兒身上。她一開口,便跳過許多鋪墊:“我不會同意你和一個殘疾人在一起,只是談戀愛也不行。”

陶予溪震驚地看着她。

她沒有回應,兩人之間如往日般橫亘着充足的冷空氣。

“你怎麽知道的?”陶予溪終于開口了。

既認識媽媽又知道她戀愛的人不多,她首先想到的是姚向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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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姚向瑾無論如何也不會是那種背地裏告狀的人。

實際上,也不能怪那個給媽媽遞消息的人,既然戀愛了,這一刻就總是要面對的。

媽媽不想回答她的問題,她便直接挑明态度:“媽,談戀愛是我自己的事。”

“你就當我死了是吧。”

“我沒有這麽想。”

“讓你談戀愛的時候你不談,結果一談就找一個坐輪椅的,你到底想氣誰呢?”

聽見媽媽在可笑的自尊和偏見下說出的話,陶予溪才真切意識到殷問出意外的這兩年要面對多少來自他人的惡意。哪怕他在家世和事業上都為自己掙得體面,卻仍是他人談資中不堪的那一類人。

是她一直忽略了,她以為她不在意,多數人便也不在意。

陶予溪不去看媽媽氣壞的模樣,微微垂眸:“如果他沒有殘疾,你就會同意我們在一起嗎?”

“你說什麽?”

陶予溪初初記事時,媽媽還很年輕,那時候她的臉上就不怎麽帶有笑容,許多身體的毛病都是因為積郁已深,這幾年更是常常急火攻心,身邊常備心血管藥物。

陶予溪的性格完全是随了佛系的爸爸,但也正是因為爸爸的“沒出息”,媽媽對父女二人極少給出溫柔顏色。陶予溪平時聽從爸爸的勸告,寧願冷戰也盡量不要激烈地反駁媽媽。

但這一刻,她不想做個克制的女兒。

她哽咽:“媽,你在意的不是他是誰,或者他有沒有殘疾吧?你在意的是我沒有事先告訴你,沒有和你商量,沒有讓你來決定我要和誰談戀愛!”

媽媽對殷問的不滿,一部分源于他雙腿的殘疾,更多的則是因為他是女兒“自作主張”選擇的人。

媽媽嘴唇顫抖着。又是這樣,又是這樣不聽話,非要把她活活氣死才滿意。

兩人終于還是不歡而散。

晚上臨睡前,陶予溪坐在卧室床上,照常接到了殷問的視頻通話。

她留意到殷問身後的牆紙紋理,問:“你還在公司?”

“等會兒就回家。”殷問笑了笑,“今天出門了?”

“嗯,去吃了好吃的。”

她沒有說在B市見到了媽媽,倒不是不想傾訴,而是不想讓殷問聯想到媽媽對他的态度。

殷問也盡量不洩露滿腹心事和疲憊,兩人都努力維持着歲月靜好的表象。

殷問已經猜到殷老爺子周末要見他,應該和殷虹有關。

現在他手頭有不少殷虹犯蠢的把柄,她不敢明着挑撥,但這不代表她不會用其它方法來牽制殷問。

想到一份調查結果裏提及半年前殷虹與白如冰就有頻繁接觸,他眼眸泛出寒光。

殷虹的想法,呼之欲出。

白如冰家境不俗,她大叔家的企業地位幾乎可與雪山集團抗衡。白如冰本人又從不掩飾對殷問的興趣,熱烈大膽地追求他。在長輩看來,兩人結婚于兩家而言都是好處頗多,于殷虹的私心而言則是可以通過配偶來約束殷問。

白如冰在殷問身上頻遭冷遇卻不肯認輸,現在有了殷虹牽線搭橋,把攻略目标轉向了殷家最有話語權的人。

殷問的爺爺殷衛成此人,既好懂,又難懂。

好懂的是他眼中只有利益和價值,難懂的是老辣奸詐如他怎麽會随随便便任人利用?他知道白如冰的目的,也允許她進入老宅,看着就像一個被毛丫頭哄騙的老糊塗,實際不知今日的他又要如何折磨誰的心性。

周末下午,殷問和江助理按照殷衛成指定的時間到了殷家老宅。

這是一處建于上個世紀80年代的古院,入門之後先是要經過大片的花園,之後到達燃着沉香的廳堂——相當于老宅的客廳。

廳堂雖然有窗戶卻不受太陽直射,屋頂很高,又是幽暗的木質構造,盡頭靠牆處還供奉着據說是名家手筆的字畫,因而整體若有陰風陣陣。

殷問和江助理進入廳堂後,看到白如冰穿着一襲禮服坐在硬邦邦的紅木客位上,扯出一抹僵硬的笑。

要多別扭有多別扭。

江助理眉眼一跳,去看殷問的表情。

殷問嘴角噙着冷笑,目光只掃一眼白如冰,就投向了主位上的殷衛成。

“爺爺。”

殷衛成略一颔首:“來了。”

氣氛不好也不壞,但完全不像是要相親的氛圍——明明連江助理都看出了這是一場相親。

殷衛成完全沒有鋪墊,直接對白如冰說:“開始吧。”

白如冰與其說是來相親的,不如說是來路演的。她帶來的四五名助理往廳堂裏搬進一批臨時設備,架起投影儀。她本人更是準備了50多頁的PPT,袅袅娜娜往投影布前一站,開始闡述她和殷問結婚的可行性。

當然,不僅是可行性,還包括二人婚後白家與殷家在各産業合作的展望,以及附贈一份婚姻危機管理的公關方案。

她以如此決心及如此姿态,将婚事變成一場商業路演,饒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江助理也是瞠目結舌。

越是有錢有權的人家,越是會玩啊。

他江成估計三輩子也做不到這般變态,難怪和這些有錢人走不到一個水平線。

最為冷靜無波的,是殷衛成。

投影布上的PPT終于停在了最後一頁。白如冰甜甜一笑:“殷爺爺,我說完了,您覺得怎麽樣?”

要說白如冰這個人身上的閃光點,倒是也十分明顯。她雖驕縱,卻也膽量極大,從不怯場。殷家上下尚沒有人敢用這樣的口氣對殷衛成說話,而她卻能輕松做到。

尤其婚姻大事,要問“你覺得怎麽樣”也是得問殷問本人,她卻連樣子也不做,一心想讓殷衛成給她撐腰。

殷衛成作為一名資深老狐貍,自然不會立刻給出答複。他一直觀察殷問,全程饒有興致欣賞他的臉色是如何一寸寸變白又變青的。

“如冰,你先回去,這件事還要慢慢商量。”殷衛成端出公事公辦的态度,沒給一分承諾。

白如冰花了一個小時講解她的PPT,這荒唐之舉讓殷衛成達到了敲打殷問的目的,因而此時他的口吻也頗為親切。

白如冰亮出了勝券在握的笑容。

離開廳堂前,她在殷問身邊多停留了一瞬,毫不掩飾飛揚的神采。

殷問不想聽她多說一個字,直接對江助理說:“江成,送客。”

江助理領着白如冰,帶上助理和設備走了。廳堂裏只留下殷問與殷衛成。

“爺爺,你知道我有女朋友了吧。”殷問說。

他知道殷衛成一直掌握着他的行蹤,關于陶予溪的事也一定早就了解過。

殷衛成滿不在意地開口:“你那個女朋友能給你帶來什麽好處?”

“好處?”殷問諷刺一笑。

他知道殷衛成想聽的是什麽,他想從後輩那兒聽到的唯有恐懼二字。人生八十載,殷衛成相信唯有恐懼才能讓一個人真正強大。

現在,後輩裏頭最像他殷衛成的那個人,他最寄予厚望的孫子殷問,卻偏偏不想合他的意。

“好處就是我能得償所願。我能覺得自己像個人。”這是殷問的回答。

“你這是什麽話!”殷衛成一掌拍在桌子上,威壓十足。

事實上,他和殷問都清楚,在他心中殷家的孫媳婦是不是白如冰不重要,如果今天有人拿出了更精彩的PPT,那麽殷衛成就會像計較商品價值一樣做出冷酷又正确的判斷。真正重要的是,殷問不可以天真到随心所欲,他得時刻保持危機感,而不是把感情生活變成顯而易見的軟肋。

殷衛成的目光落在殷問的腿上,他曾經對他說,殘腿也可以變成他的盔甲,因為那雙拖累他的腿會時時提醒他,無論什麽人都可能對他亮出毒刃。

無論什麽人。

“你好好清醒清醒再給我答複。”殷衛成說。

殷問攥緊的拳頭放在身側,微微發抖。

幾秒後,他壓下暴戾的情緒,吐出一口濁氣。

“沒什麽其它事的話,我也先走了。”

雪山集團總部大樓外。

陶予溪身着一件淺藍色呢子大衣,仰頭望向樓宇的高處。“雪山集團”四個大字仿佛永不熄滅般高懸着。

她沒有停留太久,拖着行李箱徑直走向大樓。

江助理在大門處等她。

“陶小姐,太好了,您終于回來了。”江助理一張臉幾乎要喜極而泣。

“他今天也沒回去嗎?”陶予溪跟在江助理身後,一起往大堂裏走。

“好幾天了,殷總都是住在公司的。雖然剛回來那兩天是為了加班迫不得已,現在就……”

江助理沒有把話說完,但陶予溪已經聽懂了。

殷問不正常。

甚至有自虐傾向。

雖然他視頻電話時看起來還是黏膩撒嬌的模樣,把重重心事埋起來不想讓她覺察,但眼底還是洩露了疲憊。

她找了江助理私下詢問,即便江助理能透露的信息很少,也足夠讓她迫不及待要回來見他。

大廈的電梯載着兩人上升,陶予溪又問了江助理這幾天殷問的複健情況,确認他身體還算樂觀後,微微松一口氣。

到了總裁辦公室前,江助理在緊閉的門上敲了三下。

殷問坐在落地窗前,目視夕陽漸漸下沉。聽到敲門聲,他緩緩擡手揉揉眉心,說了聲“進來”。

門打開了。

來人卻不說話。

殷問将輪椅轉了半圈,目光頓住。

“陶陶?”

眼中的疑惑迅速轉為驚喜。

陶予溪将行李箱丢在門邊,在他移動輪椅前先向他走去:“我回來了!”

她笑吟吟的,絲毫看不出一下飛機就趕過來的疲倦:“B市那邊我能做的準備都做得差不多了,只要開展前一周再回去就行了。”

殷問嘴唇動了動,癟出一個略微委屈的弧度。陶予溪以為他又要撒嬌幾句,卻發現他看着她的眼神格外溫柔癡纏。

她有些承受不住這熱切的目光。離得近了,她也看清殷問臉上的憔悴。心中頓時五味雜陳。

感受到他需要什麽,她俯下身,給了他一個擁抱。然而因為兩人一站一坐,抱起來着實有些費勁。

忽然一陣眩暈,她的身體随着慣性前傾,撞在硬邦邦的胸口上。

她被他發抖的手臂緊緊壓進懷裏,兩腿也跌坐在他的腿上。

這個姿勢讓她有些不好意思,更是怕壓傷了他的腿,她想要站起,卻被他兩手再度用力壓住。

“陶陶,我沒有那麽弱。”殷問磨着她的臉,“你就好好坐在我身上。”

興許是平時不小心聽多了小雪的帶顏色段子,陶予溪又鬧了個大紅臉。

随即,嘴唇上落下溫柔的觸感。

殷問捧着她的臉吻着,似掠奪,又似安撫。

這不是他們的第一次深吻,卻又是完全嶄新的一種交纏。

氣血依然翻湧,羞澀卻漸漸褪去。他和她充滿默契地輪流交替着主動權,不再有生澀的磕磕絆絆。

這一刻,他們都需要一個深重的、綿長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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