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難堪

待在醫院的這段時間,許其悅無時無刻不在等吳寧來看他。等待的滋味不好受,他做夢也在等待,夢裏回到卞寧失蹤的那十年。

最初,打不通卞寧電話時,他只是感到有一絲怪異,打給卞泊,同樣無法接通。也許他們在飛機上,不方便接電話;也許在某個人聲鼎沸的景區,聽不到手機鈴聲。半個小時,一上午,他守在手機旁,幾乎隔十分鐘就給卞寧打去一個電話,直到手機沒電關機。

許其悅手忙腳亂地找充電器,連接手機,蜷着手指長按開機鍵。

整日,許其悅惴惴不安,重複撥打一個電話號碼,提示音從“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變為“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他繼續撥打,像一個窮人不停地數算着手中的硬幣,他從這種無意義的動作中獲得微渺的安全感。

下一次撥打,有可能接通。

沒有,他最終沒能聯系上卞寧。

許其悅給自己媽媽打去電話,哭着說卞寧不見了。

去警局報案,警局的人查了查,回複是卞寧一家人有出境記錄,現今不在國內。

出國不應該等同于失聯,他動用一切關系,大海撈針。而卞寧仿佛一陣風遠去,從此音信全無。

期間,卞寧的手機曾突然開機,提示音變回“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過了幾天,“您撥打的用戶已欠費”,三個月後,“您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

就是這個一直開着機一直打不通的手機,使許其悅在希望與絕望之間輾轉。

誰會給手機充電卻不使用?

卞寧?另一個人?好像都解釋不通,開機不使用的行為本身透露着詭異。

周圍人不敢跟許其悅提卞寧,怕他情緒激動,漸漸地,許其悅自己也不把卞寧挂在嘴邊了。

死也要有個準信吧,沒有消息就是還活得好好的。許其悅既怨恨這種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狀态,又害怕收到關于卞寧的丁點消息。

許其悅出院,吳寧仍然沒有現身,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張東籬來醫院看望他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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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吳寧打電話一直提示對方不在服務區,他把他的手機號拉黑了。許其悅心存僥幸,嘗試聯系陳懷奕,同樣已拉黑。

他第一時間就去吳寧的別墅找他,被保安攔在小區門外,并被告知,吳寧已經不住在這兒了。

許其悅不信,從傍晚等到天黑。

十月,遠離市中心的郊區,夜晚氣溫驟降,寒意像冷水,浸透衣物。

雙手掏兜,垂着腦袋踱過來踱過去,許其悅踢開腳邊的小石塊,遙望着別墅的方向。小區門口的值班室裏一盞冷白的日光燈,值夜保安透過窗戶投來目光,無聊地關注着他的一舉一動。

“小弟,他真不在這兒住了,我們領導說的,我不騙你。”保安肩上披着厚實的外套,“你快走吧,這都半夜了。”

取其悅想說話,開口打了個噴嚏。

剛結束發情期,身體本就虛弱,又着涼,當天夜裏便開始發燒。

許太太叫來醫生給他打退燒針,許其悅哼哼唧唧地不要打針,從床頭滾到床尾,用被子将自己裹成蠶繭。

“你這麽大了還怕個屁的打針,出來!”許太太恨他自己找罪受,狠狠打了一下他的屁股。

別墅,找不到吳寧,投行在國內的辦事處,許其悅也去找過了,保安不讓他進門。

撲騰幾天,仍舊被日常生活的蛛網纏裹,他趕在期限之內畫出張東籬房子的平面設計圖,交給助理設計師林毅繪制3D效果圖。

張東籬坐在沙發上,一條腿搭着另一條腿,嘴角帶笑,專注地打量許其悅。

許其悅擡起手臂,對着屏幕按一下遙控筆,介紹完最後一片區域,扭頭問:“有不滿意的地方嗎?”

張東籬答非所問,“其悅,你氣色很不好,最近失眠?”

“你有不滿意的地方嗎?”

“卞寧又惹你傷心了?站不起來又怎樣?你又不嫌棄他,他到底在糾結什麽?”

許其悅把遙控筆往桌上一扔,硬質塑料與玻璃碰撞,聲音過後是死寂,房間裏的其他人都看着他倆,趙文慧小心翼翼地撿起掉在地上的遙控筆,放回桌面。

不該在工作場合做出失禮的行為。

“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許其悅深呼一口氣,對趙文慧說,“小趙,你負責接下來的事,客戶有什麽意見,整理下來交給我。”

他快步出門,張東籬追出來,滿懷歉意道:“我說錯話了,對不起,我只是想關心你。”

“工作是工作,能不能不要談私人話題?”

仔細想來,張東籬并未說過分的話,他讨厭的是張東籬在不合适的場合将他的困境說了出來。

吳寧到底在糾結什麽?

所以愛是會消失的,對嗎?

接觸不到吳寧,只能間接獲取他的消息。

網上對海躍集團的負面輿情稍霁,海躍官網發布一則人事變動公告,吳寧即将擔任海躍的財務總監。

財務總監這個位置在總經理與副總經理之下,部門經理之上,不算太顯眼。然而該人事變動引發了外界的諸多讨論,無其他原因,新任財務總監姓吳,是吳碩海的親兒子。

吳碩海現存的三個孩子之中就這一個被安排進海躍,分明是太子的待遇。

吳寧是私生子,衆人看他鸠占鵲巢,不免為正室的遭遇唏噓。

又是一個認人不淑的惡俗故事。

吳碩海出身不高,三流大學畢業,遠遠配不上市長家的千金,但他那張臉真是太漂亮了,極具有迷惑性。他心思也活絡,懂得把握機會。市長的女兒向他示好,他一方面假裝矜持,一方面疏遠了身邊的莺莺燕燕。

市長夫婦不同意這門婚事,就搞大了肚子逼他們不得不同意。吳碩海成為市長的女婿,是他飛黃騰達的開始。海躍集團的規模越來越大,而他的岳父逐漸老邁,退休。

外面的女人懷着孕找上門,正室哭過鬧過,罵他忘恩負義,離婚又咽不下這口氣。兩人僵持着,僵持到最後,正室生了治不好的病,撒手人寰,留下一個Omega女兒。

正室一死,外室上位,吳碩海把自己流落在外的骨肉都找了回來。他顯然更看重Alpha,自己Omega女兒出嫁時,嫁妝算不得豐厚。

許太太見他游魂似的到處亂晃,對他說:“悅悅,過兩天中新的劉總過生日,我帶你去逛逛?”

“不去,你又想給我介紹對象,死心吧,我不去。”

許太太欣賞自己新做的貓眼美甲,“不去就算了,吳家那小子肯定會去。”

許其悅當即變臉,溜到沙發旁,抱着許太太的胳膊,谄媚地誇她的美甲好看。

劉總生日這天,陰雲密布,許其悅早早就催父母出發。他們到達酒店時,大多數客人都還沒到,劉總的兒子在外迎接賓客,殷勤地請他們入座。

外面下雨,客人冒雨而來,宴會廳變得熱鬧。劉總的夫人富貴豐腴,身穿一襲玫瑰紅的法式連衣裙在熟人之間打轉,笑聲十分爽朗。

許其悅四處尋找吳寧的身影,遍尋不到,苦悶地坐在位置上,懷疑媽媽給他說的是假消息。

“其悅也來了,阿姨越看你越喜歡。”劉太太手擱在許其悅肩頭,“你媽媽把你養得太好了,白白嫩嫩的,還像個小孩子。”

這話挺正常,可聽起來有點不對勁,“像個小孩子”是在誇人長得幼态嗎?

許其悅沒時間細琢磨,看見吳寧同父異母的姐姐吳元熙到場。

既然姐姐來了,吳寧可能就在她後面。

許其悅伸長了脖子張望。

劉太太抱了抱吳元熙,拉着她的手與她說悄悄話。她是吳元熙母親的摯友,從年少時期就一塊兒玩耍,吳元熙母親去世後,她本人不再與吳家有來往。

酒店的侍者進來傳話,問擋住無障礙通道的車是哪位客人的。

“我的,我這就讓人開走。”劉太太笑容滿面。

許其悅聽到無障礙通道的字眼,知道吳寧來了,迫不及待地起身趕往酒店門口。

鋪天蓋地的雨水将視野侵蝕得模糊不清,許其悅沒料到雨下得這般大,開始擔憂吳寧受過傷的腿。

在商界,人情往來必不可少,這種天氣,吳寧也要出門。

保镖撐一把黑傘遮住吳寧頭頂的雨水,一行人沉默地等在雨中。

劉太太說:“哎?我車鑰匙呢?我車鑰匙找不到了,可能是掉在宴會廳裏了,你們去幫我找找。”

三四名侍者走來走去,在宴會廳尋找車鑰匙,驚動了不少賓客。

“怎麽回事?找什麽車鑰匙?”

“劉太太的車把無障礙通道堵住了。”

“堵就堵住了,挪車不急于這一時吧。”

“那什麽,你不知道……吳碩海那個兒子進不來,坐輪椅……”

酒店門口根本不允許停車,正常情況,即使劉太太不小心把車停在無障礙通道附近,酒店的人也會及時提醒她,泊車員會替她将車開去酒店停車場。

她故意讓吳寧難堪。

許其悅明白過來,劉太太說他“像個小孩子”,不是誇他,是說許太太把他養得天真嬌縱,像小孩子一樣不懂事。她必然耳聞了許其悅與吳家兩個私生子之間的感情糾葛,恨屋及烏,拐彎抹角地嘲諷他。

“不可能找不到啊!”劉太太派更多人去尋找。

吳寧面無表情地看着她表演。

“這樣吧。”劉太太與吳寧對視一眼,“讓人把你抱進來吧,你看行嗎?”

許其悅走入雨中,瞬間變成了落湯雞。雨水披頭蓋臉砸得他睜不開眼,精心打理的發型被水沖亂了,糊在臉頰,他瑟縮着走到吳寧眼前。

吳寧身後的一名保镖走過來,将傘移到許其悅頭頂。

“你出來幹什麽?”吳寧問他。

“我不想待在這裏了。”

雨聲浩大,許其悅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你看,我都淋濕了。”

太狼狽了,比吳寧要難堪得多。

吳寧擡頭看着許其悅,對身邊的劉源說:“把禮物送到,我們走。”

司機打開車內暖風,驅趕秋季雨水的陰冷。吳寧抽出兩張紙,整齊地疊了兩下,遞給許其悅。許其悅私心希望吳寧給他擦,卻不敢像往日那般對吳寧提這樣那樣的要求,只得乖乖接下他給的紙巾,擦拭臉上的雨水。

中新的劉總敲車玻璃,吳寧降下車窗。

“剛來就走?”有人給劉總打傘,但身處大雨中,總會被雨水淋到。

吳寧給了個借口敷衍,“身體不适,抱歉。”

劉總說:“我太太腦子不好使,總丢三落四的,你多擔待。”

吳寧點頭,連句虛僞的客套話也懶得說。

黑色轎車碾過街道上流動的雨水,劉總目送他們離開。

許其悅脫掉濕重的外套,抱在懷裏,車窗外雨中的建築不斷往後退。

“我們班有個人鋼筆不見了,就你一個外人偷偷往我們班跑,是不是你拿的?”

行政樓,高三1班,班長葉林與一臉茫然的許其悅對峙。

“我拿別人鋼筆?”

笑話,他許其悅缺鋼筆嗎?他缺的是男人!

許其悅本打算給卞寧寫情書,不寫一封,每天一封,水滴石穿。張文欣把他勸退了,笑他寫的情書太矯揉造作,估計卞寧沒興趣看這些情書。倒不如每天摘抄一句名人名言,偷偷放在卞寧課桌上。許其悅可以夾帶私貨,隔三差五寫關于愛情的詩句。文學大師的水平肯定比他高得多,許其悅借花獻佛,慢慢在卞寧心目中塑造一個文藝青年的形象。

張文欣特別強調,先不要讓卞寧知道誰每天寫名人名言送他,讓他猜測,讓他對這個神秘人産生興趣。

當時聽完這個建議,許其悅雙手緊握張文欣的雙手,直言他是他的人生導師。

就這麽幹,許其悅花錢收買了高三實驗班的一個學生,每天替他送名人名言。一個要求,必須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放在卞寧桌上,有紙條憑空出現的效果。

可是,最近他收買的人不幹這活了,每天一句名人名言不能斷。中午吃飯的時候,學生都不在教室,許其悅自己進入高三1班,将紙條夾在卞寧書裏。

他連續幾天進入高三1班,沒碰到一個人,這次竟被班長逮住了。

“我沒拿別人鋼筆,一支鋼筆能值幾個錢?”許其悅有的是錢,不在乎。

班長葉林說:“兩三千,夠你偷嗎?”

“你憑什麽說我偷鋼筆!”

“我沒說你偷鋼筆,我說你最有可能偷鋼筆。你手上拿的什麽?拿出來。”

手上拿的是寫有愛情詩句的紙條。

許其悅将紙條塞進口袋裏,“不給你看。”

他的不順從使葉林惱怒,葉林嚴詞厲色地說:“你既然在這裏,瓜田李下的,就必須自證清白,證明你自己不是來偷東西的。”

“我跑這麽遠來偷東西嗎?”

許其悅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被人懷疑偷東西。他不知道該怎麽辦,站在原地,又氣又委屈,感到難堪。

教室門從外面打開,卞寧走進來,卞泊跟在他身後。

“卞寧,你怎麽回來了?”葉林換了副嘴臉。

“教室門又不鎖,我什麽時候想回來就能回來,當然,什麽人想進來就能進來。”

卞寧沒有看許其悅一眼,徑直走到自己課桌前。

“我在門外聽到班裏有人丢了鋼筆,自證清白是吧?班裏人都有可能拿走那支鋼筆,按理說都需要自證清白,我先開始。”他拿出自己的書包,對葉林說,“班長,過來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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