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父親
時隔短短幾日,海躍集團又一次登上熱搜。
海躍廣場坍塌事故中有三名重傷員,其中一名年輕的工人被墜落的水泥塊砸到頭部,昏迷不醒,只能依靠機器維持生命。普通家庭哪裏負擔得起每天高額的醫療費用,機器的嘀嘀聲中,存折上的數字不斷被抹去。
每一分錢都是血汗換來的,一點一點積攢,承載着一個家庭對未來的希望,買房安家、結婚、孩子上學……建築工人忙忙碌碌如微小的工蟻,最終卻買不起他們自己建起的房子,優秀地段的好房子是給有錢人住的。
全都沒了,建築公司給的賠償款很快就消耗殆盡,家裏的積蓄也都投進去了,親戚朋友求了一遍,也湊不出多少錢來。
這名工人是家中的獨子,只要是能救活他,他的父母願意傾盡所有,可他們已經一貧如洗,再拿不出什麽值錢的東西。交不起醫藥費,院方預測了病人蘇醒的可能性,建議放棄治療。
——只要有錢,有錢就能繼續給俺孩子治嗎?
——交了費用,就不撤呼吸機。
老實巴交的夫妻倆聽說海躍的吳董事長是大好人,每年幾個億幾個億地捐錢。他們兒子歸根到底是給海躍幹活出了事,求吳董事長給點醫藥費不算耍流氓吧。
從早到晚,他們蹲在海躍總部的門口,幾天都沒見到吳董事長的人影。這一次,他們看見吳董事長從車裏出來,兩人急赤白臉地跑過去,保镖根本不讓他們近董事長的身,他們連呼帶喊,目送吳董事長消失在幹淨的玻璃門內。
男人說:“他不想給咱們錢。”
女人揩掉眼淚,“他也許是沒有聽見。”
屋漏偏逢連夜雨,醫院裏替他們照顧兒子的親戚打來電話,醫院下達最後通牒,限他們今日之內搬出病房。
這是要他們全家去死啊!
在醫院又跪又求,好歹寬限到明天。
男人在兒子病床邊站了一會兒,握了一下他枯瘦的手,對妻子說:“我再去一趟海躍……古時候老百姓向皇帝老子告禦狀,是要滾釘床的,見這些大人物,沒咱們想的那麽容易,我再去一趟。”
“你還有錢嗎?有錢坐公交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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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攥了攥自己的褲兜,他妻子從一個舊布袋子裏面掏出幾張一塊錢的紙幣,塞進他手裏。
“你早點回來,要不到錢就,就算了吧,咱們收拾收拾,回老家。”
“哎,行啊。”
他從海躍總部大廈頂層一躍而下,摔得粉身碎骨,腦漿和血液濺到吳董事長的手工皮鞋上,這雙鞋就能給夫妻倆的兒子續半個月的命。
媒體人員向醫院蜂擁而至,女人膽怯而茫然地面對着鏡頭,終于聽懂這群人七嘴八舌地在說什麽。
她老公死了。
女人脊梁骨被抽了出來,坐在地上嗚嗚地哭,左右的人把她架起來,問她話,她仿佛被釘在刑具上,重複說:“俺家沒了,俺也不活了……不活了……”
“你們就沒有想過,通過網絡募集善款?”
“……網絡幹啥?人家還能随便給你錢嗎?哪有錢……沒有錢……”
網上沸騰的輿論沖向海躍,海躍集團的電子郵箱爆滿,全是辱罵的文字,尤其将矛頭對準海躍的董事長。
為富不仁,冷血,虛僞的資本家。
許其悅身處Omega隔離住院部,也耳聞了這場風波。
“吳寧呢?”他問陳懷奕。
“回丘鹿原的老宅了,這事……挺鬧心的。”
“海躍會出醫療費吧?本來就該對受傷的人負責。”
“一件小事鬧大,公關費比醫療費高得多。你別管了,他們自然會處理好。”
許其悅悶悶不樂地躺在床上,在他印象裏,吳寧的父親儒雅随和,長得好看。卞寧、卞泊外加同父異母的吳渝,其實都遺傳了父親的好相貌。
不過,許其悅想起來,卞泊似乎不太喜歡自己的父親。
那時秋天還未到來,許其悅還像個變态一樣偷偷跟蹤卞寧,有卞寧在的地方,大概率也能看到卞泊。他們宛若身與影,星與月,朝夕相伴,兩人的親密感是隔絕了世界的,仿佛沒有任何人能夠介入他們之間。
許其悅見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兄弟倆吵架,不算吵架,頂多是不愉快。
周五沒有晚自習,下午放學,南平一中門外來了一輛豪華轎車,黑色車身,防窺玻璃,來來往往的家長、學生都在鏡面般的車窗玻璃上窺見了自己好奇的表情。
卞寧徑直走向那輛轎車,卞泊跟着他走,到了近前,才注意到有這樣一輛車。
車門從內部打開,卞寧俯身探進車內,卞泊呆呆地立在路牙石上。
許其悅溜到冬青樹後躲避,偷聽到他倆說話。
卞寧說:“卞泊,快進來。”
“我不,你還回家吃飯嗎?你不回去,我就走了。”
“你怎麽總這樣,非找不痛快?”
“哥,我走了。”
卞寧邁出車門,一把扯住卞泊的手腕,“我們只在外面待一會兒,媽媽不會生氣的。”
“你自己玩吧,我沒興趣。”
“卞泊!”
“你煩不煩!”卞泊暴脾氣上來,甩開卞寧,與他針鋒相對,“你別管我!自己玩吧!”
卞寧被他吼得一愣,冷着臉說:“随便你。”
單親家庭的孩子缺少一半的愛,追上卞寧以後,許其悅漸漸發現卞寧并非他想象中那麽完美無缺。
卞寧性格上有一定缺陷。
他很敏感,自尊心非常強。許其悅不知從哪本書上看到過,極度的自尊等同于極度的自卑。卞寧表面淡泊,內裏争強好勝,極度追求完美。
許其悅跟卞寧在一起是很舒服的,一點都不用操心,什麽都可以交給他,什麽他都可以辦好。外出約會時,卞寧能做兩頁紙的規劃,畫出詳細的路線圖,景點,食物,交通工具,預計的時間精确到分鐘,許其悅跟着他走就行了。但卞寧就像一臺精準的計算機,這種生活方式一定活得非常累。
恰與卞泊相反,卞寧對吳碩海表現得很親近。
高考前的一段時間,南平一中照例進行“9+1”模拟考試,榜首毫無疑問是卞寧,第一名的分數能比第二名高二三十分,他是恐怖的無法被超越的存在。
夏蟬趴在梧桐樹上鳴叫,剛落過一場小雨,地面的積水迅速被太陽蒸幹。許其悅背着書包走到梧桐樹下,停在卞寧所處的考場外,高三教學樓一樓東側第一間教室。
考試正在進行,教室裏的學生奮筆疾書,卞寧看着窗外走神。
旋轉瓶蓋,檸檬味的的汽水泛起泡沫,許其悅喝了一口,高濃度的糖分刺激味蕾。他視線盡頭,卞寧恍如一場夏日的雨,幹淨,清冽,他考試時托着腮走神,眼瞳像某種暗色的寶石。
卞寧看到了梧桐樹下喝汽水的許其悅,起身拿着試卷走向講臺,不一會兒,他便出現在教室外,書包挂在一側肩頭。
這是最後一次模拟考試,下星期将迎來高考。
“你這麽快就做完了?”許其悅把自己喝到一半的汽水遞給卞寧。
卞寧嘴唇緊抿,喝了一口許其悅的汽水,交還給他,嘴唇還是緊抿着的,“不想做了。”
考試結果出來,全校轟動,這次的第一竟然不是卞寧。教室、食堂、通往操場的小路,人們在背後議論,卞寧所有科目都得了一半的分,他在試卷上就做了一半分值的題,其餘連寫都沒寫。
沒人知道臨近高考,卞寧為什麽做出如此怪異的行為。
在南平一中,他是老師眼中最優秀的學生,他好像突然開始叛逆,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對現狀的不滿。
許其悅從卞寧口中問不出什麽,他只感覺到卞寧平靜的軀殼下燃燒着一團怒火,這團火把他的計劃、規則都焚毀了,他眼神中隐約透着一股自暴自棄的消極,不再像原來的卞寧。
他專門去問卞泊,卞泊情緒也不對勁。
“我哥在跟我媽冷戰呢,你別擔心,反正他不會拿自己前途開玩笑的,高考肯定不會做出這種事。”
“你倒好,什麽也不擔心。”
“擔心什麽?我比你了解他,他就是最近有點情緒化,跟你們Omega那個發情期似的,不正常。”
許其悅問:“為什麽冷戰?”
“你別管了。”
很久很久以後,許其悅才知曉,卞寧與他母親二人最大的矛盾就是吳碩海。
丘鹿原,家庭醫生留在別墅,吳碩海養的比格犬繞着醫生轉來轉去,像是想要伺機上去咬一口。
吳碩海今天胃口不佳,簡單地喝了半碗紫菜湯,就不再動餐具。
“你吃,不用在意我。”他擺擺手,對身旁的吳寧說。
吳寧安靜地用餐,筷子一點一點将米飯挑進嘴裏,細細咀嚼。廚師心細,整張餐桌上沒有擺紅色或白色的肉質食物。
吳碩海指了指一碗甜湯,“你周伯伯從東南亞帶回來的金絲燕窩,嘗嘗,甜的,我記得你小時候很愛吃甜食。”
傭人殷勤地上前盛了一碗湯,放在吳寧手邊。
吳寧擱下筷子端起碗,垂着眼,瓷勺在甜湯裏翻攪。
“這些年你一直不回家,是不是在怨爸爸?那天太晚了,我不該放任你們離開的。我要是不放你們走,也就不會在路上出車禍。”他微微仰頭,眼神飄遠,嘆了口氣,“你媽就是那種性格,太倔。”
勺子嗑到碗沿,吳寧說:“爸,別說了,都過去了。”
“爸老了,總回憶起過去的事,不說了不說了,說了傷心……但你是時候回來了,就算不需要你管理公司,你也該熟悉一下公司的業務,知道海躍是怎麽運轉的。”
吳寧低頭喝下一勺甜湯,喉結滾動,片刻後,開口說:“我知道了,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