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首日(三)

書生趕考,雨夜宿廟,妖作美人,只求報恩。

這種話本在大泰民間廣為流傳,主要原因嘛……當然是它直白又香豔。

金翼少年不是為了看香豔打開的話本

羽族壽命漫長,他四十多年前出生,但今年入夏才成年。這漫長的時間已足夠凡人過完一生,卻只能讓羽族心智堪堪成熟。

四十多年來,他就算化作人形,也無法融入人群,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伶仃只影,孤身一鳥。

所以他聽聞這種話本後,忍不住看了許多,想明白那些妖精,為何能愛上與她們習性格格不入的凡人。

還有那些凡人,為何能如此輕易地接受,只見過幾面的陌生人?

金翼少年過去不明白。

但他現在明白了。

要是那些妖精,與他眼前的黑發青年相似……

凡人如他一樣無法逃脫,難道不是理所當然?

李朝霜:“?”

雖然見不到臉,但李朝霜覺得自己好像看到金翼少年頭頂冒煙。

他差點笑出來,幾十年來少有像此刻這般愉悅過,但為了“恩公”的面子着想,他到底沒有笑出聲。

金翼少年維持着這般捂住臉的姿态,支支吾吾了一會兒,才道:“我叫暈,沒有姓,就叫暈,喚我阿暈便可以了。”

作為名字,這個字實在少見。

Advertisement

李朝霜神色未變,先道:“哪能如此。”

他頓了頓,放下杯子,繼續道:“是北大荒秋冬常見的日暈嗎?據說那是環繞太陽的虹環,半徑幾十裏。雲中君說是雲中冰晶折射而成,我不曾見過,但想象之中,确實如恩公這般绮麗。”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初聞就明白暈的意思,而不是搞成另外一個。

自稱阿暈的金翼少年愣在原地,沒過幾個呼吸,突然看到黑發青年在搖椅上猛地弓起身,劇烈咳嗽。

他哪還能繼續沉浸在方才那股從心底冒出的奇異暖流中,連忙上前扶住對方。

“怎麽了?!”

“咳……該吃藥了……”李朝霜在咳嗽中斷斷續續解釋,又問,“帶我離開時,你可有看到邊上的藥?”

阿暈聞言有點慌,卻不知他扶住的黑發青年其實十分冷靜,思路不曾受半點影響。

李朝霜心道,最近會露破綻的地方,恐怕就是乘風太保送來的行囊了。

幸好,露娘說起這件事時,他就反應過來,随意給了個說法,沒叫那位乘風太保直接來見面,而是約在附近的巫廟,請對方将行囊留在那裏。

如此一來,便不用碰面。

也确實能模糊刺客的視線,若刺客當真注意到那位離開三島十洲的神将的話。

可盡管如此,李朝霜一樣無法瞞着小鳥兒,獨自去取行囊。

他不會袖裏乾坤這種祝咒,拿到行囊就會叫人發現。哪怕他能使袖裏乾坤,去不周山一路與小鳥兒朝夕相處,吃藥時常要拿取,稍有不慎便會露出馬腳。

得坦白一部分。

具體要坦白哪些呢?

李朝霜深思片刻,手裏就叫記起什麽的阿暈,塞進一杯熱水。

是之前在山上用過的火爐和銅水壺,可離開時他們沒有取回這些雜物。

小鳥兒大概是在袖裏乾坤中備上了好些一樣的,可一般來說,袖裏乾坤內空間有限,這麽做沒什麽必要。

但囤貨是鳥兒的天性吧,李朝霜想。

熱力騰騰綻開,他四肢的麻木冰冷後退不少。

阿暈燒好熱水,則回憶起藥,回憶起那座禁锢黑發青年的金籠。

瀛洲島的鹿鳴潭水向西流出,于山巒間形成一面寬闊瀑布。瀑布上方飛橋如虹,繡戶珠簾,隐于雲中,懸在半空。即便阿暈過去幾十年飛遍大荒南北,見聞過無數奇景異象,也不得不同意,三秘境中,三島十洲風景秀麗為最。

而那座金籠,竟是藏在瀑布之後。

水簾後有一幽洞,通一小徑,初極狹,數十步後才豁然開朗。

小徑一旁有淺淺水渠,用藥玉鋪成,其內流動的水清澈碧綠,溫度接近沸騰,散發的水汽自帶草葉澀味,将整個洞窟籠罩在近乎凝滞的霧霭中。

沿水渠向內,随夜明珠布置,洞內光亮漸明,便可見到各種奇花異草,甚至有蟲兒陣陣鳴叫,環繞中央一座金籠。

金籠外藤蔓細密叢生,攀爬上金籠欄杆,綠葉間垂落深紫深藍的花朵,低頭親吻躺在金籠內那個人的面頰。

他形狀優美的眉頭緊蹙,身體深深陷入一堆烘幹的香葉中,雙手合攏在腹部。

在他身周,是無數難得一見的天材地寶,金銀玉石,堆積在一起,閃爍靈光,都是強大的祝具和咒具。

此外,還有象征病愈的如獅如狗雪白瑞獸張開翅膀,搭在他身上。

瑞獸就在黑發青年身邊酣睡,只當自己是一床被子。

羽族的氣息隐藏在層層疊疊的各種藥香下,若非阿暈自己也是羽族,不然根本察覺不出。

金籠中凝滞的不僅是淡青色的霧霭,還有躺在香葉上的睡美人。

東皇作為春神,領域的本質在于起始、生長和蛻變。作為而今大荒唯一主祭東皇太一的巫祝,阿暈恐怕也是唯一一個,能察覺出黑發青年身上巨大蛻變被強行暫停的人……的鳥。

這樣下去對他沒什麽好處,天知道三島十洲想對黑發青年做了什麽,不可讓同族繼續“凝滞”在金籠中了。

阿暈這麽想,直接帶走了同族,可飛到一半,才發現離開金籠後,同族的氣息開始迅速衰竭。

“啊!”想到這裏,阿暈更加用力捂住臉,“我真該把籠子裏的東西一起帶出來的!”

不曾見識過自己過去二十年“居所”的李朝霜,看到他動作,稍顯茫然。

至于自己床邊會有藥的猜測,這是他出生後,無論到哪裏都不曾改變的慣常。想來就算昏迷二十年,這一點也不會變化。

小鳥兒如此懊惱,難道是那些藥物他當時很容易就能得手?

講實話,就算得手,那些藥物對他的情況也不會有太大改善。要是真有什麽很積極的作用,露娘早就喚醒他了,不至于因他離開儀式範圍那般生氣。

早死晚死沒太大區別,甚至晚死只會讓痛苦更……

停!

李朝霜喝止自己的念頭。

他熟練地清空自己的思緒,這比過去更加輕易。

畢竟這回他可以對自己說,在殺了那個人前,勿提他事。

如此後李朝霜回神,發現小鳥兒擋在他身前,神色警惕,靈力漲而欲動。

見他投來迷茫眼神,阿暈道:

“之前那個劍客,好像追過來了!”

李朝霜:“……”

不小心露了殺氣的李朝霜,發現想掩藏破綻果然很難。

好在他對如何轉移人注意力實在有一套,僅是不再強壓身體的一些反應,就叫阿暈無法專心致志警戒那位不知名的“劍客”。

“你平日都吃什麽藥?”慌張為李朝霜擦去血跡,阿暈立刻問,“放心!就算難以入手,我也能找到帶來!”

李朝霜給自己灌下一杯溫水,緩解了嗓間癢意。

聽到阿暈的話,他先向少年綻開一個“我相信你”的粲然笑容,然後才道:

“若說藥,大概已經到了這南桂縣內了。”

阿暈不太明白,巴眨着疑惑的眼。

李朝霜道:“瀛洲島我待了多年,有許多貼身物什落下。三島十洲的巫祝們想借這些确定我位置,是極簡單的。”

他沒說半句假話,阿暈仔細一想,信服地點點頭。

李朝霜不見一點愧疚,胡話張口就扯,繼續道:“他們亦知我狀況,追來者必然會帶上藥,說不定還會有別的什麽我需要的行李……唔,三島十洲人手不算充足,約莫要動用本地人手,但還是會遣個巫祝,通靈乘風太保,或是另外一些雲中君麾下神将,來抓我回去。”

這一段話全靠提前知道答案胡編,但阿暈認真聽着,覺得很有道理。

“乘風太保?”他眼神一亮,“這種小神除了跑得快沒別的長處,我一根羽毛就能打發!”

“哦?”李朝霜對着他屁股上翹起的羽毛鼓掌,“真厲害啊。”“你在這裏等等,”阿暈飄飄然,“我馬上把藥取回來!”

阿暈拿起外衫,轉頭就要出門。

李朝霜抓出他衣角。

叫這輕柔的力道緩了一緩,阿暈停下來,回頭看他。

此刻晌午方過,正是一日中天光最為明亮的時候。李朝霜擦幹總會莫名冒出來的眼淚,總算看清了他“同族”的面容。

年輕鹓雛的人形年紀不大,約莫剛成人。

可能是無人為他舉行冠禮,所以他沒有戴冠,也不曾戴帽,仿佛小孩,只在腦後紮了一個馬尾,發尾垂到小腿。

李朝霜的眼睛能看到,阿暈的發尾邊緣隐隐透出金色。但常人怕是看不見這奇異的發色,就如他們看不出入鬓飛眉下方的一雙眼眸,并非棕黑,而是剔透朱紅。

這雙鳳眼裏,倒映着兩個小小的李朝霜。

因為那燃燒般的色澤,李朝霜仿佛感覺自己的身體都變得溫暖。

他不由笑了。

李朝霜喚道:

“恩公。”

阿暈視線不知道該往哪裏擺,點點頭又搖搖頭。

“啊……嗯?真不用這麽喊我,叫我阿暈,叫我阿暈吧。”

叫“恩公”後,小鳥兒的反應太可愛了,李朝霜哪會答應。

他只笑道:“我已知恩公姓名,卻不曾報上自己的,實在太過失禮。”

阿暈想說沒有沒有,但他更想知道他配偶的名字。

李朝霜隐下姓氏,但不曾報上假名,只道:“我叫朝霜。”

“朝霜,”阿暈連連點頭,“很好聽!”

李朝霜但笑不語,松開他衣角。

少年一跳,身形搖晃地跑出門。

……手裏還捏着方才李朝霜松開的衣角。

到底沒忍住,李朝霜大笑起來,最後轉為一陣咳聲。

即便如此,他按住悶痛不已的胸口時,心情依然極為愉悅。

就是,這個名字的含義,還是莫要說了吧。

***

“朝霜,朝霜,朝霜……”

阿暈念着這個名字跨入南桂縣的巫廟

一路上,他速度越來越慢,互通名字的欣喜,漸漸轉為疑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