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首日(四)
“很好聽,但好像不怎麽吉利啊。”
阿暈不曾念過書,但他還是小鳥時,有去過幾家稷下學宮名下的書院旁聽,斷斷續續耗費了十多年的時間,北大荒一家有名書院院子裏的樹上,至今留有他做的巢。
一般書生在這方面還真比不上他,所以跑出院子不久,他腳步就越來越慢。
“只有短暫時間的易逝之物,朝霜……朝霜才不會那樣的。”
雖是這麽想,路過東皇太一殿時,阿暈沒忍住拐了進去。
他其實很少進巫廟,人修建的東皇太一殿,總讓他覺得不和鳥品位。
而且神明自在魂臺,他通靈并不需要那尊偶像,這是羽族先天的長處。
走進東皇太一殿,出乎阿暈意料,首先,東皇太一殿無人主持,其二,卻有很多人參拜。
多是已完成秋收的佃農,各個瘦骨伶仃,黝黑幹枯。
春日時他們向東皇太一許願豐收,秋收後便帶着一只稻穗前來還願。
出門前他們已盡力洗淨自己,和自己的衣物,但一路從村子裏走來,腳底還是沾上厚厚的黃泥。
巫廟門口有水池供人洗清手腳,但來人太多,池水很快渾濁,來往的人便于東皇太一殿前,留下許多腳印。
所以說到打掃,阿暈沒看到東皇太一殿裏有巫祝主持,連沒出師的弟子都無
這可少見,東皇太一好歹是九歌之首,天神之帝,即便不是羽族無法主祭。其他的巫廟裏,還是會派遣得力弟子協助主持,以示對天帝的尊重。
阿暈站在神龛旁側,見參拜的人絡繹不絕,又擡頭看神座上,那面容模糊的天帝,頭頂黃金的鳥形金冠,最終低下頭,祈禱了幾句。
他很少管凡人的事,祈禱之後,卻忍不住悄悄放出一個祝術,叫今日來這座東皇太一殿裏參拜的人,之後三個月裏疾病不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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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朝霜,在今後的歲月裏,也能病痛不擾。
然後他轉身,尋找起這座巫廟裏的主祭。
“好些女子,果然,這座廟的主殿拜的是少司命。”
阿暈咕哝,一路讓開許多挺大肚的婦人,還躲開了一位于竹樹蔭下抽泣的鵝黃長衫子夫人。他來到主殿,卻沒有在一堆叩拜的婦人周圍,找到巫廟主祭。
……莫非已經去尋朝霜了?
得動作快點,朝霜一人留在宅子裏,恐怕不太安全。
阿暈有點焦急,掃一眼周圍,躲進柱邊的硬紗簾栊後,在雙眸本就睜開的情況下,再次睜開眼睛。
他睜開了第二層眼睑。
第二層眼睑後,是巫祝才能看到的,靈的天地。
阿暈從簾栊後走出,這回僅是一掃,便看到少司命娘娘殿殘留有青色靈光。
果然是雲中君麾下神将才有的青色靈光,朝霜猜得一點錯沒有!
阿暈尋着青色靈光的痕跡走,走到後殿,看到青色靈光消失在青石磚的縫隙裏。
大殿之下竟有密室?
阿暈左右看看,發現無人來這後殿,立刻上前一步,無視機關,蠻力一搬。
咔嚓咔嚓聲響起,是機關崩壞的聲音,直接暴力破壞的年輕鹓雛将這塊石板門掀開,推到一邊。
石板門下,一條地道向深處延伸。
“藏得不錯,可惜遇到了我。”
他翹起尾羽,心裏自誇一句,跳進地道,哪怕下面沒有點燈,他在黑暗中也可清晰視物。
所以剛進入地下這屋子,阿暈就看到正對地道的桌上,一個包裹攤開在桌上,幾個藥瓶已給人取出,排列在一邊。
香氣一如他昨夜在金籠中聞過的。
就是這個了!
阿暈急奔過去,抓起藥瓶檢查幾眼,塞進袖裏乾坤。
至于這到底是不是朝霜的藥,朝霜他應當能夠分辨吧?
如此思忖,阿暈轉身就要離開,只想返回自家院子裏。
結果他的腳步,卻還是滞了一滞。
因為阿暈清晰看到,密室靠牆的榻上,撲着一戴銀盔着銀甲的男子。
那撲倒在地的家夥,穿着像個神将,身上還有如風如雲的青色靈光,顯然是個請神上身的巫祝。
再加朝霜提過的藥在這裏,這神将應該就是三島十洲派來追捕朝霜的人。
可他怎麽暈在了這裏?
阿暈沒這巫祝暈倒有什麽不好的意思,他只奇怪,自己還沒對這些追捕朝霜的人動手,人怎麽就暈了?
顯然不可能是這神将,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吧?
看來是另外有人動手。
阿暈的眼神頓時犀利起來。
他還記得,他之所以能找到朝霜,是因為墜上了一群目标是朝霜的刺客。
金籠裏那個情況,朝霜睡了顯然不止一年兩年。因此有刺客來刺殺他,肯定不是朝霜惹事,朝霜肯定無辜的!
于是阿暈沒有問,免得配偶傷心。
但他早就打定主意,要搞清楚是誰對朝霜動手。
“這是南大荒,鄉下地方,誰敢把三島十洲的人搞成這樣?
“果然是那群刺客追來了吧!”
一番思考後,阿暈以拳擊掌,恍然大悟。
方才一路沒看到這座廟的主祭,恐怕主祭不是忙于對付刺客,就是也叫刺客抓住打暈。
但更重要的是——
“朝霜獨自留在院子裏不安全!”
年輕鹓雛急匆匆轉身返回,幾步登上密道階梯。
但就在他踏上階梯一步時,他的靈覺聽到了一陣小女孩的嘻嘻聲。
阿暈眸光一凝,發現周圍情景如漣漪改變。
他那雙即便不點燈,也是能在密室中清晰視物的赤瞳,依然感到黑暗當空籠罩下來,使目視範圍變小,只能模模糊糊看到身周五尺。
同時,潺潺水聲逐漸響起,遙遠處,傳來長槳打在浪中的動靜。
似乎有小舟行來。
舟上一女子在唱:
“問耶娘,問耶娘。
“女何在?女何在?”
阿暈倒是沒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吓到,只是滿臉迷茫。
“怎麽回事?我撞鬼啦?”
什麽惡鬼趕着找他?
靈視看不透這變化,阿暈無法判斷,此刻的一切是不是幻覺。
他可不願在這鬼地方耽擱下去,哪怕已經看不到那道出石板門的階梯,他依然回憶着方向,嘗試向前走一步。
這一步,讓阿暈踩進水裏。
靴子打濕了,他低頭看,看到一只嬰兒白骨化作的魚,從他兩腳間游走。
察覺阿暈的視線,這具白骨昂起頭,眼眶裏兩點幽藍火焰閃爍。
它身後,一具又一具嬰兒白骨從水裏翻出,密密麻麻昂起頭,無數點幽藍火焰,冰冷冷地望向他。
然後這無數白骨張開口,似乎想做什麽。
阿暈啧了一聲,先一步在白骨之前張開口。
他誦念道:“太微者,太一之庭。紫宮者,太一之居①。”
嚓——
一陣輝光自阿暈身上亮起,他的金發赤眸在光中顯現,飛揚開,如面朝狂風,展開雙翼。
這輝光在他身周組成虛幻的宮殿,那是天帝所居之紫霄,伴有天樂瓊花,瞬間驅散了這片黑暗。
而想要啃噬他的無數嬰兒白骨,連聲音都沒發出,就變作齑粉!
來者不曾想過,這冒冒失失闖入的少年,竟有如此強大的實力。
剛剛構建成的鬼域頓時潰散,阿暈回到了密室的階梯上,鬼域主使者慘叫一聲,直接化作一縷青煙。
好弱。
阿暈真不知道,是什麽給了這只鬼信心。
或許是因為她比之前那些刺客強?
想起這個,年輕鹓雛百思不得其解。
“的确,當初在瀛洲島,沒見到那些刺客有這麽厲害啊。”還能做鬼域。
難道當初派上瀛洲島的刺客,是弱小的刺客。而追過來的刺客,實力更全面?
這是不是有點脫褲子放那啥?
阿暈一點都不傻。
他覺得哪裏不太對。
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藥帶回給朝霜。
阿暈掃了一眼,發現密室裏一切,與他轉身時并無區別,就再次登上階梯,離開。
他噔噔噔踩着階梯向上,頭伸出石板門,忽然僵住。
就見外面,一外表二十來歲,氣質卻祥和如老婆婆的女子,做纏發帶披紗氅的巫祝打扮,手捏一枚半幹枯的石榴,盯着打開的石板門,盯着從石板門下探出頭的阿暈。
她面容血色很淺,靈力波動不穩,手裏借以施咒的石榴近乎毀壞,似乎受了些傷。
十分顯然,阿暈方才所想的,與刺客,或者其他什麽家夥交手的主祭,便是這位了。
見到她,阿暈身後立刻閃出金翼虛影,翅膀一扇,飛起就跑。
主祭咽下一口鮮血,她不知是什麽時候來的,似乎對密室裏發生了什麽心知肚明。
鬼域主使者尚未做什麽,就敗下陣身死魂滅,阿暈的強大讓她難以置信。
主祭很想和這位陌生少年好好交流一番,卻沒想到,這麽強大的巫祝,也會轉身逃走?
她忙擡手,對阿暈呼喊道:“大人留步!你剛才擊退的,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手下,她定不會放過你!”
九千九生生怨母?
這好拗口的名字是何物?
從未接觸過真正巫祝圈子的阿暈,也從未聽說過,這個不曾在羽族傳承記憶裏出現過的名字。
他懸在半空,神色迷惑。
南桂城巫廟主祭楊婆,看到陌生少年面上露出茫然顏色,不由眉頭擰起。
她更想搞清楚阿暈是誰,趁着阿暈停下腳步,發出一連串問題:
“你是誰?來和乘風太保接頭的人?那位貴人?”
貴人?
朝霜嗎?
阿暈才不會将配偶的事情洩露出去,況且這女子又不是他同族。
冷着臉,他反口問道:“這裏發生了什麽?”
楊婆深呼吸,答道:“這位将軍帶一包東西過來,要我收好,說是哪位貴人的。然後他離開,路上卻遇到了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手下。
“他逃了回來,暈倒後我拿他藏在密室裏。不想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手下追來,我只能借巫廟之勢與她鬥争,但不是大人前來,我恐怕也會輸給她。”
竟然真和刺客無關。
一開始完全猜錯了的阿暈:“……”
他冷着臉,繼續問:“九千九生生怨母是誰?”
“你與三島十洲關系匪淺,竟不知九千九生生怨母?”
楊婆感到奇怪,奇怪擁有如此強大靈力的少年,竟然不懂常識。
她解釋道:“九千九生生怨母,又稱作橋菩薩。
“她與另外三個邪神,是三災最大的爪牙。特別是九千九生生怨母。信奉她的人會向她獻上無辜女童的血肉魂靈。她還常常化身普通婦人,身邊簇擁許多女童,在人間行走,博取愛心,等有人幫助她,她就突然自暴真面目,帶領女童魂靈變成的小鬼将好心人吞噬殆盡……大人,可要千萬小心啊。”
***
同一時刻,阿暈的院子裏。
李朝霜擡頭,就見大門轟然打開。
一着男裝直身的年輕女子,帶許多同樣做男童打扮的女童站在門口,眼神不善,看向李朝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