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伍日(二)
墜落,體感猶如飛翔般暢快。
這樣的念頭自李朝霜心中一閃而過,但他這次不像與阿暈剛見面時那樣,對摔死無動于衷。
從臂膀到手腕,嵌入皮膚的金絲宛若燃燒,燙得李朝霜疼痛難忍,皮膚起泡,但同時他竟然做到反應迅速,掉下去的一瞬間,抓住嵌在裂開懸谷上的一塊青岩!
“嘶。”
抓緊後,懸挂在裂谷中的黑發青年嘴裏當即蹦出一句髒話,這樣拉扯整個身體的力道,對嬌生慣養之輩來說,實在太超過了。
當初在劍閣,他看那些師兄挂在索道上時還會大笑,真的太不應該。
現在這遭遇,大概就是對他跳過煉體,直接煉心的懲罰吧。
李朝霜淚流滿面,是真的淚流滿面,劇痛之下他眼眶來不及紅,就落下淚來。
可即便如此,他喘着氣,依然向上伸出手,試圖爬上去。
流螢般的光點自李朝霜身上紛沓飛散,又一次全速運轉的祝具試圖将生氣渡入他身體,又一次直接虛不受補地逸出。
“公子!”
泉野山鬼撲倒裂谷上方,數只猿猴倒挂在一邊松樹枝丫上,手拉腳腳勾手搭起猿梯子,而宛若豔鬼的百獸之王,挂在猿梯的最後一個,秋千般蕩下來,就要抓住李朝霜的手。
她見到,公子朝霜擡頭瞥了她一眼。
“回去!”
李朝霜警告道。
與他開口同時,猿猴們挂住的那棵松樹,根部泥土同樣裂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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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有盤虬根系抓着土中岩石,也不過給猿猴們多争取點時間。
而李朝霜攀住的這塊青岩,已在第二次搖晃中墜落下去。
他向上伸的手無奈落下,只能期盼自己渾身的祝具咒具,能保他墜落不死。
便在此刻,一只熟悉的手,抓住了他手腕
“我還以為你能多堅持一會兒,”同樣熟悉的嗓音惡聲惡氣道,“你不是劍客嗎?一點提縱都不會?”
穿芍藥紅棉布圓領袍,金發赤瞳,身披雙翼的少年,直接将李朝霜提起。
似是發現奈何不了李氏這雙天眼了,周圍這一片的地動山搖,頓時減弱許多。
“停下來又做什麽?”少年繼續喝問,“你不是要去不周山嗎?國殇義士借的馬車必要時可以騰雲駕霧,你不停馬下車現在什麽事都不會有!”
小鳥兒實在不會罵人,便是惡聲惡氣說話,也沒什麽氣勢。
反正李朝霜好像半點沒聽見,只擡着頭,怔怔看着他。
“你沒走啊。”
半晌,他說。
阿暈:“……”
阿暈臉都氣紅了,覺得這騙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也想走啊!這騙子以為他聽不出來之前那兩句話是想趕他走麽——雖然阿暈确實飛起來後才慢一拍察覺到這點——問題是,問題是!
寂寞的人一旦嘗過身邊有誰的滋味,再回到孤獨中,會發瘋。
寂寞的鳥也一樣。
阿暈怎麽可能在李朝霜,在謝崔嵬面前,承認他根本沒飛多遠,之後就在九天上,注視馬車西行。
李朝霜似乎後悔地跳下馬車那一幕,他直接看在眼裏。
阿暈不覺得解氣,但那一刻他确實感到爽快。
……就像現在,他覺得分外不爽。
只要不是故意氣人,李朝霜向來溫柔體貼,善解人意。
他渾身都在疼,灼傷的痛,拉傷的痛,五髒六腑位移的痛,淚水還沒幹涸,面上卻在笑着。
“我以為,”他輕聲說,“你和上次那樣,頭也不回地飛走了呢。”
不對,這句好像沒說到點上。
年輕的鹓雛勃然大怒,“你還好意思提!”
阿暈知道,自己當年确實有點不知天高地厚。潛入劍閣就算了,還在西大封太白峰上,與天災欲比高。
重傷,差一點死掉,還變成鴿子大小的體型,不知道掉在劍閣哪個道上,指不定要給誰家熊孩子撿回去烤了加餐。醒來後,發現自己傷口包紮極好,用藥之昂貴甚至讓他錯覺自己身價都金貴了幾分,身邊又有上好的泉水竹實伺候,他當時對撿了自己,救了自己的人,其實很有好感。
……若沒有一個小鬼頭,每天定時定點,出現在放他籠子的房間裏,對他陰恻恻地叨叨絮絮,說待在籠子裏是多麽美好,多麽安全,多麽有用……
阿暈的好感還不至于敗得那麽快。
那小鬼頭渾身散發的陰暗簡直駭人,周圍仆役還說小鬼頭最近乖巧許多,若非如此,卧床養病期間,根本不會叫大夫允許過來觀鳥。
鳥籠放在房間東北角,人坐在房間西南角,隔着七八丈遠,也叫觀鳥?
那麽遠能看清他漂亮的羽毛麽?!
再加上,阿暈傷好一些後,本決定破壞鳥籠離開。不想就在他這麽打算的前一日,換水的功夫,仆役突然就給他換了一個重傷下根本破壞不了的鳥籠。
對了,後來他疑惑好久,不知道仆役是怎麽發現他要離開的心思,現在想來……
“你有天眼,”阿暈反應過來,“難道是看到我會拉起你,故意在那裏等着的嗎?!”
“啊,”李朝霜眼珠下移,“天眼,确實是個利器呢。”
“……你不想回答,可以不說話。”
阿暈說。
方才一瞬間,那種熟悉的陰暗,又出現在黑發青年身上。
分明還是當年那個小鬼頭,他竟然一路都沒認出來。
李朝霜倒是習慣小鳥兒在他身上的敏銳,只輕輕嘆道:“天眼,如果……”
如果他有一雙能用的天眼,此身便不是無用之身,他也不必愧疚以對供養他的萬民了。
并不知曉關于李氏天眼傳聞的小鳥兒:“?”
他慢慢降下去,落到馬車頂上。
确實如他所說,這輛祝具馬車,連帶拉車的神馬,必要時可以騰雲駕霧。
此刻馬車踏空而立,雖有些許不安,卻沒有因為地動驚慌得四處亂跑。
大地轟鳴不止,仿佛有雷霆在地底炸響,這已經是第四波,較之先前,終于見得減弱些許。
“稷下學宮應當在重振旗鼓,”站在馬車車頂,在地震的煙塵中,開始陣陣咳嗽的李朝霜道,“旁人指望不上,這一回,不知道會有多少人……”
“姬天韻老是老了點,但還沒死吧。”阿暈努力回憶自己聽過的近聞。
“自從學生叛逃後,他病得更重了,偏偏學宮叫卓迢渺一通霍霍,眼下沒有能擔重任的人。”之前分明很少離開阿暈身邊,李朝霜偏偏消息更加靈通一點,“不能太抱希望。”
“……那豈不是情況嚴重。”
“确實如此。”
阿暈深吸一口氣,身後五彩雙翼一震,飛起來。
“我得去別的地方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幫上忙的,你——”
少年低頭,與李朝霜對視,然後愣住。
那雙金眸注目拍打的雙翼,流露出的,竟然是簡單又純粹的憧憬。
一路玩弄他的謝崔嵬,憧憬,他?
阿暈甚至驚得倒飛一段距離,再看,黑發青年已低下頭,雙眼微阖,遮掩了目光。
但剛才那一眼,他确定,并不是錯覺。
阿暈不明白謝崔嵬在想什麽。
就像當年劍閣中,小鬼頭念念叨叨說的那些,他看得出分明小鬼頭自己都不信,可他內心如何想,阿暈不明白。
也如現在這一路,謝崔嵬欺騙他,戲弄他,到底是想幹什麽,有什麽好處,阿暈不明白。
“你,難道。”
只是想擁有羽翼,想飛起來嗎?
阿暈突然有了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測。
身為羽族有這樣的願望,無可厚非。
可阿暈想起初見時——好像已經不算初見了——皺眉昏睡,躺在蘭草中的美人,比以往更明白眼前人的身份。
天眼,是籠中雀啊。
“……想要打破籠子飛出去的話,那就自己努力飛,不要覺得沒有希望,就拉同伴進籠子啊!
“你沒長手嗎?你沒長腳嗎?你也不是當年的小鬼頭了,連自己出門都不會嗎?!”
阿暈突然沒頭沒腦地斥罵道。
“不管你想去不周山幹什麽,不要再半途停下來了!接下來數日,沿途山鬼想護住自己轄區都難,別給人家添麻煩,這輛馬車能帶你到不周山腳。
“這一路你其實都是靠我飛的……但你自己分明可以!”
他們對視,又或者對峙?
李朝霜眸光閃動。
“好吧,你既然都這麽說了……”
他向阿暈走過來。
“在啓程之前,我只有一件事要辦。”
阿暈眨了眨眼,發現李朝霜貼近了他。
他應該後退飛走的,可氣息太過熟悉,便是明白這是謝崔嵬,也提不起警惕。
微涼觸碰上少年的唇。
濡濕的舌迅速跟進,舔舐,在少年茫然時,輕巧撬開了他的牙關。
阿暈:“?”
阿暈:“!”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李朝霜同樣是初次,并不會什麽技巧的青年,帶着比之前紅豔幾分的唇,很快退下。
不見半點羞澀,他打量滿臉潮紅的少年,笑意的目光中帶着詫異。
“恩公。”
短短兩個字,由他口舌中吐出,顯得缱绻又暧昧。
過去朝霜每次喊恩公,都能叫阿暈心跳如雷。不知為什麽,知道他其實是謝崔嵬後,再聽他喊恩公,阿暈遠比之前更加心神搖曳,仿佛一團火落入血脈中。
“恩公。”李朝霜又喚了一聲,依然是那副詫異神色。
他輕柔道:“唔,确實是只大鳥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泉野山鬼:?
泉野山鬼:!!!
泉野山鬼:老娘看到了個啥!
泉野山鬼:大新聞!乘風太保呢?快來取我的信回三島十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