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午夜
“熱死了!”
傍晚時分,周茵茵喘着粗氣跑進寝室,抓起案臺上晾涼的白開水就喝。正在背單詞的杭麗從寫字臺邊擡起頭望了一眼,又接着沉浸在字母的世界裏。梁蘇披散頭發側躺在新發的竹涼席上,懶洋洋的讀着從圖書館借來的《中國法制史》。
“晚上的校園舞會,蘇蘇你去不去?”周茵茵喝飽了水,抹了把汗,連蹦帶跳的來到梁蘇床下,一把抽掉了她手中的書。“養在深閨的大小姐,你都躺了一個多月了。”
梁蘇揉揉眼睛,正準備答應下來,只聽見杭麗咳嗽一聲,笑道:“咱們蘇蘇是心有所屬的人,哪像你成天一副思春少女的模樣?”
“呀,真的?”周茵茵吃驚地瞪大眼睛:“快說說,是什麽樣的青年才俊能入咱們大小姐的眼。”
“政治系最英俊有前途的學長。”杭麗沖周茵茵揚揚手中的詞典,“想知道嗎?我先考你幾個單詞,猜對了就告訴你。”
周茵茵對英語學習從來沒什麽興趣,甩了甩時興的齊耳短發,輕輕推了杭麗一下:“好姐妹之間還要賣關子,真不夠意思。”
杭麗雖然已經過了二十歲生日,骨子裏仍是小女孩心性,見周茵茵不願接招,卻也開誠布公的将答案透了個大半:“上次政治公共課上,蘇蘇去打招呼的助教。”
“可那次我們都知道蘇蘇認錯人了啊。”周茵茵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過一回生二回熟,後來每次遇到,于學長都會跟我們打招呼。對了,據說這次舞會是政治學專業的學長學姐特地為新生舉辦的,估計一表人才的于學長也會來吧。”
梁蘇平躺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發呆。第一次政治公共課上,梁蘇剛進教室就認出了一身中山裝坐在最後準備點名冊的于鶴立,于是笑盈盈的沖到他跟前打了個招呼。沒想于鶴立滿臉茫然地擡起頭,頓了幾秒又展開一副禮貌性微笑:“同學,我們認識嗎?”
原來才短短兩周不到,他已經不記得我了。梁蘇略微有些懊惱,不過轉而一想,儀表堂堂的大帥哥在哪個時代都是女生矚目的對象,對人過目即忘實屬正常,何況自己和他的初次見面實在狼狽的很,忘掉了或許是好事。
“我是法律系二班的梁蘇,今後請多指教。”梁蘇把上輩子禮儀上學到的優雅從容用在了這次僞初遇上,主動跟于鶴立伸手握了握,心想帥哥學長應該不會在忘掉她了。
梁蘇不知道的是,在自己轉身的那一刻,身後的于學長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腦袋,用紅鋼筆在她的名字底下勾勒出一枚小小的月牙。
“我不去,你們去吧。”梁蘇用薄被蒙住腦袋,想到于鶴立心裏就覺得窘迫,“快把法制史的書還給我,不然耽誤了期中的論文作業,我要你們負責。”
周茵茵被梁蘇的無賴口氣逗笑了,全班同學中梁蘇年紀最小,大家都對她多了幾分寬容照顧。“蘇蘇,哪有這麽嚴重,都說寫作基礎課的林教授是最好說話的。唉,給你給你。”說着便将法制史教材送回梁蘇的鋪上,又和杭麗薄薄地抹了層胭脂口紅,換上珍藏在箱子底的蘇聯式布拉吉,牽着手歡聲笑語地沖禮堂去了。
剛進校梁蘇就習慣性仔細閱讀過學生須知,渝城政法學院每年的獎學金都分為一二三等,評判标準以各門課程年度最終成績來确定。梁蘇算了算,一等獎學金的數目相當于大半年的學費,而每門課的最終成績中期中考核要占一半的分數。所以她打算先從期中考核入手,為自己掙一個開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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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蘇确定了論文的方向——關于中國各個時代刑事犯罪的審判和執行。這個年代沒有互聯網,複印機也不普及,任何一點有價值的資料搜集起來全靠手抄。她翻身下床,從抽屜中取出墨水筆和硬皮本,工工整整地抄寫起來。
自堯舜時代開始,中國就産生了犯罪這個概念,緊随其後的還有監獄制度的雛形。梁蘇在悶熱的寝室裏伏案書寫,不一會兒就汗流浃背,眼冒金星,只得拿了幹淨衣裳去浴室沖個涼水澡再繼續。
剛端起臉盆,就聽見門鎖處有鑰匙響動聲,周茵茵挽着杭麗有說有笑地走了進來。周茵茵見梁蘇汗水淋漓的模樣,撲哧笑道:“我有個驚喜要告訴你,免得你洗完澡回來知道了,一蹦三尺高,到時候又是一身汗。”
梁蘇早就對周茵茵這種故技重施的小把戲無感,卻也不想直接拆穿,只得順應她的意思放下臉盆坐下來托着腮做洗耳恭聽狀。杭麗扶着肚子,被梁蘇逗的大笑起來。周茵茵挑挑眉毛,一字一頓地說:“這次我們可遇到了政治系的一大幫師兄師姐。”
“然後呢?”梁蘇看着她新月般含笑的眼睛,“然後呢?”
“然後他們找我要聯系方式,我就把寝室剛裝上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們。”周茵茵歡快地打了個響指,“以後可有人接咱們出去玩兒了。成天窩在學校裏,簡直快悶死了。”
“是這樣的嗎?”梁蘇偏過頭問杭麗,她想得到一個相對可信的答案。
杭麗點點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桌面上剛裝的那部米黃色的轉盤電話上。
“別問她了,她一晚上都在跟隔壁班的某位帥哥共舞,還眉來眼去的。哪注意的到我?”周茵茵嘟起小嘴俏皮的說,杭麗被說穿心事,臉一紅,忙撲過去掐她。梁蘇趁機避開這混戰成一團的大鬧場面,抱起臉盆直奔浴室去了。
冰涼的自來水披頭蓋臉的澆下,令人瞬間神清氣爽。梁蘇用洗頭膏仔細塗抹着頭發,腦海裏過電影般梳理着剛才從法制史教材上摘錄的信息。這本《中國法制史》是民國時代東吳大學法學院出版社發行的,之前由于□□沖擊,部分紙頁被人撕毀,餘下的內容也多有殘缺不全。如果能同時獲得圖書館內所有法制史相關書籍進行比對研讀,或許能有所突破,提煉出屬于自己原創的觀點來。這樣的話,她的論文在一堆拾人牙慧的學生作品中定能讓批閱的教授耳目一新,不愁得不到高分。可圖書館條件所限,每次只允許學生借閱一本書,這個時代又沒有電子版可以閱讀,她實在犯了難。
梁蘇越想越興奮,直到寝室熄燈,閑聊八卦了半宿的杭麗和周茵茵紛紛進入夢鄉,她還沉湎在法制史的世界中難以自拔。于是一個大膽的想法冒出腦海,既然圖書館是幾間蘇聯援建的單層小磚房,晚上守夜的工人又通常都會犯懶偷偷回家,為什麽她不能偷偷翻窗戶進去,打着手電筒做好摘錄,然後天亮之前神不知鬼不覺的回到寝室呢?
重慶這座山城地勢特殊,樓房多半依山錯落而建,很多房屋的低層都在山體之下,推窗戶能見到陽光的樓層最低也是第四、五層。梁蘇之前觀察過,這棟宿舍樓四樓到五樓之間的拐角處正好與對面的山體平行,間隔也不到三十公分。當初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她還被吓了一大跳。這個年代沒有防盜網,這樣的樓棟設計基本約等于外人可以輕易從對面的山坡上進入本棟。後來經過觀察才放下心來。剛剛經歷過一場巨大浩劫,人心相對淳樸。在象牙塔之內,基本上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清高風氣,她用上輩子的社會經驗來揣摩人心,倒顯得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梁蘇鼓起勇氣,将用小半個月生活費買的手電筒揣進懷裏,又用布袋裝着紙和筆,蹑手蹑腳的出了門。她悄悄爬到五樓,手一撐就翻過低矮的欄杆,踏上了對面的山坡。梁蘇打着手電筒,無聲無息地穿過籃球場,走到了圖書館門口。
政法學院為省電考慮,夜間校園內的路燈只開了不到四分之一。在昏黃的光暈下,梁蘇面對着紅磚青瓦的蘇聯式建築,愉悅地吹了個口哨。然後循着白天的記憶繞道半圈,終于摸到低矮的窗戶玻璃。對着早已腐朽不堪的紅木窗棱輕輕一推,面前就出現了一個黑洞洞的豁口。
梁蘇心一橫,先擡起只腳,雙手一撐就翻了進去。她合上窗戶,打開手電筒,小心翼翼地在衆多羅列整齊的書架間尋找。深夜的圖書館靜谧的可怕,梁蘇不由自主盡量連呼吸聲都放輕,生怕驚擾了在此沉睡多年的先知大儒們。
忽然間,一雙大手從身後伸來,悄無聲息地捂住了梁蘇的嘴唇,另一只手則順勢抽去了她手中的電筒。梁蘇的心髒頓時狂跳起來,她鼓起全身力氣,用手肘使勁向身後一撞,卻被對方輕巧地閉了過去。
“是我。”熟悉的男聲響起,緊接着一盞高亮手電筒被打開。梁蘇回過頭,看到了嬉皮笑臉的于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