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争執

剩下不到二十天寒假,由于之前的書稿大多已經校對完畢,梁蘇的工作量減小了很多,難度卻直線上升。因為路教授現在不但把過去辦過的案卷都交給她來整理和裝訂,而且還會冷不丁抽問她幾個問題,有的是關于案卷事實上的,還有的則是涉及到法條和法理領域。

突如其來的巨大壓力讓梁蘇實在有些喘不過氣來。她也曾委婉的告訴過路恩平,自己只是一個大一還沒讀完的法科生,對于很多疑難複雜的案子,要徹底搞明白有點心有餘而力不足。沒想到路教授不惱不燥,笑吟吟地指指架子上滿滿當當的藏書。“這些東西都随便你翻,我當初辦案的時候也經常拿不定主意,往往查一查法條和判例就會清楚很多。專業實務上的事,你得永遠記得,求人不如求己。”

梁蘇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您這裏很多案件都是民國時代辦理的,如今政體變化,無論司法程序還是法條都随之更改,這些案件對如今的司法實務來講還有參考價值嗎?”

她在脫口而出之後才意識到這樣直接的詢問顯得非常冒昧,畢竟這些陳年舊案在路恩平眼中,是他不容磨滅的輝煌戰績和畢生心血。可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梁蘇只能硬着頭皮站在原地,臉卻慢慢燒了起來。

“哈哈哈。”路恩平似乎察覺到梁蘇的窘迫,大笑着站起來,踱着方步來到窗前,“小梁,你知道律師制度是什麽時候恢複的嗎?”

“1979年。”梁蘇不假思索的回答,在高考前填報志願的時候她查閱過相關資料,對答的輕而易舉。

“那,新中國成立後第一部 刑法是什麽時候頒布的?”

“也是1979年。”

“是啊,這些都是兩三年前的事情。”路恩平轉過身,清亮的目光直視梁蘇的眼睛。“新中國成立之初,只制定了一部婚姻法。後來國內搞起運動,不少人莫名其妙坐了冤獄,大家這才意識到要制定成文法律和發展法學教育。但現在國內的法學實務應用領域基本一窮二白,搞純理論研究的那批專家學者大多是民國時代受的教育,更深層次的理念上多少都會受蘇聯、德日、英美法系的影響。”

“這些案卷在十多年前搞運動的時候被我悄悄用舊衣服包起來深埋在堂前屋後,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如果被今後的法律人看到,能發散思維,拓寬辦案方法,雖然當時我覺得自己肯定看不到那一天。”路恩平柔聲道,“想過畢業之後幹什麽嗎?”

梁蘇一臉茫然的搖了搖頭,用了句當下最時髦的口號搪塞過去:“一切服從組織安排。”

“那,你當初為什麽選法學?我知道在文科專業裏面,法學并不熱門。”

梁蘇心想,總不能說出我上輩子吃了不懂法律忽視規則的虧,所以這輩子想保護好自己,更不能說出日後中國會改革開放,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對法律人才有着極其旺盛的需求。

“保護自己。”梁蘇想到身體原主過去苦哈哈的經歷,“我不想莫名其妙的被送進監獄,還想學好這個專業,畢業時分配到有技術含量去的崗位上。”

“那你先不用忙着裝訂案卷。沒幾天就開學了,我給你放個假,回去好好思考下,畢業之後究竟想做什麽。雖然說現在原則上是打回原籍安排工作,可在這件事上,學校參考每個學生的特點和意願發出推薦信,換句話說,是有一定自主權的。”路教授拍拍梁蘇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小梁,謝謝你這個寒假的辛苦工作。你是個法律實務工作的好苗子,我真心希望你能走的更高更遠。等你想好了,一定要來找我。”

梁蘇強忍着眼眶的酸澀,對路恩平深深鞠了個躬,轉身慢慢的回到寝室。兩輩子記憶中的委屈卷土重來,都堵在胸口,她一下子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撲到枕頭上失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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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蘇蘇你怎麽了?”穿着秋衣的杭麗從被子裏支楞起身,滿臉驚慌失措。

“你怎麽回來了?”梁蘇沒想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寝室居然有人,頓時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小弟在家跟霸王似的,我待着實在沒意思,所以就回來了。”杭麗披着棉襖下了床,攬住梁蘇瘦弱的肩膀,“蘇蘇你想家了吧,不哭不哭,我給你帶了福建特産的餡餅和魚幹來。”

而在政法大學另一頭的專家樓內,于鶴立吃力的拖着口大箱子,調整好呼吸,敲響了陸教授家的大門。

濃烈的酒味順着門縫冒出,直往于鶴立鼻孔裏鑽。他忍不住一把推開門,見路恩平盤腿坐在椅子上,桌上一瓶開封的青稞酒早已見底。

“路教授,醫生不是叫你戒酒了嗎。”于鶴立小心翼翼的把箱子抱了過來,又随手打開拉鏈。“快來看看我給你們帶的北京特産,對了,梁蘇呢?”

“回去休息幾天,這個寒假她太辛苦了。”路恩平把目光移到敞開的箱子上,最中心是一個碩大的紙包,正中心赫然印着“全聚德”三個醒目的大字,鴨肉的油香在空氣中散溢開來;旁邊則被各種糕點甜食塞的滿滿當當,正是茯苓餅,果脯之類的北京特産小吃。

“你把帶給我的留下,其餘的自己送到女生寝室去。”路恩平輕晃着花白的腦袋,“恐怕有陣子小梁不會來了,你記得提醒她去勤工儉學辦公室拿寒假的補助。”

“都是給您帶的,如果梁蘇在這兒就順便拿些回去,還是沾了您的光呢。”于鶴立眼珠一轉,眉開眼笑的把大烤鴨端到桌子上,又去廚房拿上碗筷小心翼翼擺了盤,“我聽林主任說您最喜歡鴨肉,過去在蘇浙任教的時候隔三差五就去館子裏買桂花鴨解饞,快嘗嘗我們北京的烤鴨合不合胃口?”

路恩平夾起一小片肥瘦适中的鴨肉放入口中,“皮還是脆的,你小子又是坐飛機來的吧?”

被識破的于鶴立不好意思的搔搔後腦勺,又殷勤的幫路恩平倒了杯北冰洋汽水。見對方吃的暢快,于鶴立簡單的閑聊幾句之後就起身告辭了。

他回到林主任的家,略微失落的打開這次從北京帶回的另一口箱子,把裏面的衣服分門別類懸挂到衣櫃裏去。他還從北京又帶了一口袋天仙等金屬零件回來,據他在商務部的大哥說這些都是從蘇聯外交官那裏買到的,先只要了這麽多,如果用的好再買就是。

于鶴立把零件拎到書房,拉上窗簾又關了房門。他打開最牆壁的低櫃,搬出個巨大的木頭盒子,裏面刻刀起子螺絲釘等各式工具一應俱全,還夾着幾張皺巴巴的圖紙。他開始聚精會神的嘗試着按照圖紙把一大堆散碎的零件組裝起來。

通過将近兩年的觀察,于鶴立和政法學院許多老師都有了些私交,敏銳的他從中發現了一個不可多得的商機。讀政治系從來就不是他本人的意願,那些枯燥乏味的書本和呆板晦澀的辦文辦件流程簡直讓人難受的仿佛被五花大綁。畢業後回北京去死氣沉沉的機關做一名冗員是他老爹和大哥的想法,畢竟他倆都是這麽過來的,長年累月一步步積累下來,慢慢也可以在報紙頭版看得見名字了。

他知道作為紅色家族的一份子,在專業選擇上胳膊肯定擰不過大腿,于是想方設法說通家人填報了千裏之外的渝城政法學院,籌謀着在這天高皇帝遠來一場曲線救國。

從小到大,于鶴立最擅長和樂意的就是動手組裝各種東西。從祖父去民主德國訪問帶回的電動飛機模型,到蘇聯産的電視機,都是他一個一個零件親自動手組裝好的。等到讀中學的時候,連大伯的紅旗牌轎車出了故障,警衛員都會先來找他看看問題,修不好再送去汽車班找專門的維修人員解決。

渝城政法學院地處重慶,作為一個典型的內陸山區城市,物資供應自然比不上北京。在擔任學生幹部的過程中他偶然發現,如今學校很多老師都渴望擁有一臺收音機,聆聽外面的世界,可實在找不到途徑購買。有些老師知道了他的家庭背景,就請他回北京的時候幫忙購買了捎帶回來。

這件事當初讓于鶴立有些為難。收音機這東西并不需要憑票供應,卻在市場上極為稀有,哪怕回到北京也不是随處可買,多半還要托關系求人。可找他幫忙代購的老師有十來個,如果真要托關系又會是很大的人情,況且收音機成品質量層次不齊,又不能試聽,出了問題只能自認倒黴倒貼費用。

于鶴立冥思苦想了幾天,忽然靈機一動,為什麽不能買零件親自組裝呢?他初中時候拆過好幾臺壞的收音機,把它們修好了又還原回去,知道其中的構造并不算複雜。在大一寒假他跑遍了北京各大市場,又請大哥幫忙,終于組裝成功了第一臺收音機,而且零件價格彙總起來還不到成品收音機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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