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壓力測試

在梁蘇和于鶴立的精心照料下,路恩平教授沒過幾日就恢複了康健。他食量大嗓門也大,開口說話連樓道都能聽的清清楚楚。住院醫師說人已經沒有大礙,建議回家休養,被路教授一口否決。

“醫院裏有醫生護士時不時過來查房發藥,人氣旺盛看着就喜慶。”路恩平指了指對面空着的床位,“沒準過兩天再給我送個伴兒來,那就更熱鬧了。回家只有你們兩個偶爾過來瞄一眼,多數時間還是我一個人冷冷輕輕對着四堵牆,沒勁兒透了。”

“我估計這病房是專門安排給您休養的,不會住進別的人來。”于鶴立坐在對床上,剝着一只紅通通的川橘,“要不就送個休克病人來,讓您從早到晚聊個不停,沒準還會醒過來。”

梁蘇低頭偷笑,把剝好的橘肉遞給高談闊論的路恩平·。“丫頭,你說個公道話,回專家樓就咱們三一塊兒過年,是不是特別蕭條?”

看着老爺子期待的眼神,梁蘇實在不忍心拒絕。但就這麽點頭的話也實在違背了她的本心,畢竟每天和于鶴立呆在路恩平的病房裏,感覺就像跟幾十只鵝關在了一塊,吵得她頭都快炸了。于鶴立倒是如魚得水,上天入地無所不談,經常聊的路老爺子眉開眼笑,說還是林主任運氣好,有他這個忘年的小老弟當助理。

“唉,實話告訴您老,無論如何這個年都注定會過得冷清。”于鶴立慢條斯理的用衛生紙擦拭手上殘存的橘汁,“過幾天我就回北京了,等過了正月十五再回來。”

梁蘇想到在林主任陽臺上看到的古怪零件,沒有吱聲。倒是路教授不可思議的抓撓着花白的頭發:“你不是沒買火車票嗎?再說現在離除夕只有五六天,你就算明後天上火車也趕不回北京啊。上次周副校長去北京開會,火車可足足走了一個星期!”

于鶴立輕描淡寫的站起身,整理着路恩平弄皺的床單,“我去機場坐飛機,不到半天就到了。先提前給拜個早年,等返校再拎着特産去專家樓登門謝罪。”

“唉,本來還打算除夕夜跟你好好喝兩盅,我那裏有從貴州高院同學那兒順來的正宗茅臺!”路恩平誇張的扼腕嘆息道,“梁丫頭又總跟個悶葫蘆似的,這個年可不好過咯!”

“她可不是悶葫蘆,人家嘴皮子厲害着呢!”于鶴立無視着梁蘇警告的目光,嬉笑着從夾克內袋裏掏出柄鑰匙扔在她面前,“蘇主任陽臺右邊的櫃子裏有些風幹的熏魚和臘肉,到時候用水泡了,加點蔬菜炖熟,好好跟老爺子過個豐收年!”

說道豐收二字,正躺在病床上為于鶴立的離去而案子神傷的路恩平瞬間來了精神,“小梁,咱們可不能閑着,上學期法律出版社委托我編本關于法律實務工作的指南,我初稿已經拟的差不多了,你給我打下手,在過年期間就争取把內容定下來。什麽叫豐收年?有熏魚臘肉還不夠,口袋鼓了才是真的豐收!”

看着路恩平神氣活現的樣子,梁蘇忍住笑,柔聲勸道,“可您還病着呢!”

“明天就出院,”路恩平斬釘截鐵地說,“毛主席早就說過,輕傷不下火線!”

于鶴立和梁蘇好說歹說,才說動路恩平将出院時間定在三天之後,也就是于鶴立離開學校的那一天。當然,這一切的代價就是他倆得幫路恩平去圖書館找些書。

本來二人覺得這件事易如反掌,沒想到在看到書單的那一刻徹底呆若木雞。書單上列着的書名不但有中文書,還有幾本英文和法文書籍,甚至部分書名旁邊還标上了具體版本。梁蘇抓着書單,愁眉苦臉的問于鶴立:“你确定圖書館裏有這些東西?”

于鶴立皺着眉頭回憶了下,“應該有的,我聽說地下室在建校之初是作為外文書籍閱覽室設計的,準确的說是俄文書籍,但其中也夾帶着不少其他外文書籍,估計是從過去國民政府的書庫裏搬來的。可惜咱們後來和蘇聯人鬧翻了,援建專家也全部撤走,地下室就徹底變成了庫房。估計那些外文書應該還在原處,應該沒人會動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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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簡單的分工了下,梁蘇化身搬運工在冰天雪地裏穿行,分批把路教授的常規生活用品肩挑手扛的往專家樓運,于鶴立則化身考古隊員,去圖書館底層地下室搜尋路教授書單上列明的書籍。他倆的努力立竿見影的有了成效——梁蘇過了兩輩子以來最忙碌的一個春節,連除夕夜都在校對謄抄手稿中度過。不過路教授那天興致頗高,親自用臘肉炖了筍幹作為年夜飯,又蒸了一整只腌臘的肥鵝,還給梁蘇發了二十塊人民幣的壓歲錢,這個年代可算是一筆巨款。

梁蘇手握北冰洋汽水,撕扯着肥美幹香的鵝腿,似乎覺得這個在奮鬥中的新年也沒那麽難捱。大年初一有留校的學生慕名結伴而來登門給路教授拜年,梁蘇不願貿然見陌生人,便推說要去林主任那兒拿作料,一溜煙跑出了路教授家。

再次踏足林主任家,梁蘇心中有些慌亂。自從那次發現了書房裏的秘密,她一直刻意和于鶴立保持着距離,卻也不敢詢問實情甚至直接告發。林主任的公寓許久不曾有人氣,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梁蘇走到窗前,看着四周濃重的冬霧湮沒了整座校園,禁不住悠長的嘆了口氣。

“小小年紀,卻不像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模樣。”爽朗的男聲自遠而近,梁蘇回頭,見路恩平由遠而近自客廳穿過書房走過來,腳上赫然是雙帶着洞的棉襪,連拖鞋也顧不上換。“怎麽失魂落魄的,大門也沒鎖,難不成學晏殊,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梁蘇已經習慣路教授平日裏周伯通般的老頑童狀态。“沒有,只是最近伏案多了,有些腰酸背痛。對了,您怎麽跑到這裏來,不去跟師兄他們喝茶?”

“哎呀,剛接到鶴立的拜年電話,你那幾個沒出息的師兄,聽電話響就以為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要來,立馬起身告辭。鶴立在電話中還特地問了你的情況,我這不就來了。”

話音未落,林主任書房裏就想起了鈴鈴的電話聲,路恩平忙示意梁蘇去接。

果不其然,梁蘇剛把冰冷的銅質聽筒貼上耳朵,裏面就傳來于鶴立磁性而慵懶的聲音。背景似乎有些嘈雜,隐隐還能聽到孩子的嬉笑和聲和遠處的鞭炮聲,“新年快樂!祝師妹新的一年萬事如意,心想事成,happy new year!”

梁蘇想到于鶴立在電話那頭穿着睡衣,揉着惺忪睡眼漫不經心的模樣,不禁莞爾一笑。兩人又說了好多客套話,最後于鶴立說自己要去吃早餐,讓路教授和她等着返校時捎帶的北京特産,便草草收了線。她意猶未盡挂了電話,轉過身準備喊路教授一塊兒回去,卻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說不出話來。

路恩平蹲在角落裏那堆金屬材料前,一只手支撐着地面,另一只手拿着柄放大鏡,正細細觀察着泛着冷光的電子設備。他目光冷峻,眉宇深鎖,緊抿着的嘴角陪着刀刻般的輪廓,帶有一種不怒而威的壓迫感。梁蘇整個人仿佛從三春暖陽掉入百尺冰窟,渾身血液都似乎凝固起來,只有心髒在胸腔內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你一早就發現了,對不對?”路恩平冷不丁轉過身,雙目炯炯直視梁蘇,壓迫的她擡不起眼來。

“嗯。”梁蘇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在發顫。

“你覺得這是什麽?如果是可疑的設備,為什麽不跟我或者學校反映呢?”路恩平語速急迫,聲音洪亮,仿佛是在法庭上針對僞證的訊問,讓假象瞬間無處遁形。

“不知道,我想于學長品學兼優,不至于做對國家和人民有害的事情。”梁蘇覺得胸腔裏仿佛壓了千鈞巨石,稍一開口就喘不過氣來。

“品學兼優,那只是你看到的表象,不是嗎?”

眼前的路恩平像一頭聞到血腥的狼般窮追不舍,梁蘇強迫自己深呼吸幾下,盡可能保持平靜。“您說設備可疑,這一切只是您個人的猜測,沒有任何實質性證據。”

“說下去!”路恩平表情嚴肅,未置可否。

“您是法學領域的行家,在著作中也一再強調無罪推定于自由心證的重要性。然而于學長這些東西您并不了解,也不知作用如何,更不知道他是有意為之還是受他人蒙蔽,甚至這些東西是林主任一手從外面拿回的也未可知。”梁蘇鼓足了勇氣,将措辭在腹中草草整理一番便繼續侃侃而談,“要向學校反映,首先得搞清楚這些未知的東西是否屬于可疑物品,還要跟于鶴立求證,給他自圓其說的機會。”

路恩平直起身,眉宇舒展,狠狠的鼓起掌來。“真不愧是我的助理!當年在海外,第一堂辯護實務課上,我的導師也是這樣對我們進行壓力測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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