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铩羽 ·
路教授手術的那晚, 梁蘇逃了系裏的課程,于鶴立也關了店鋪,兩人十指相扣地坐在手術室外的長廊上接近整宿沒合眼。
好在人民醫院彙集了全市的疑難雜症, 手術經驗還算豐富。四五個小時之後,随着手術室內的無影燈熄滅, 昏迷中的路教授被幾個戴大口罩的護士退了出來。一位身材高大的男醫生摘下無菌帽, 邊喘着粗氣邊用袖子抹着額頭上如注的汗滴。
“哪位是路恩平的病人家屬?”男醫生喘息片刻, 對着走廊大聲喊了一嗓子。
于鶴立和梁蘇争先恐後地站起來走過去。
醫生的目光狐疑地在梁蘇和于鶴立身上轉了幾圈,估計是想病人怎麽這麽不靠譜,安排兩個半大孩子來和醫院交接。終于, 他還是喜笑顏開的對二人說:“不幸中的萬幸,腫瘤雖然體積不小,卻是良性,在醫院住半個月拆線之後就可以回家了。唉,早點發現就好了,創口小很多病人也能少受罪。”
梁蘇忙不疊地跟醫生道謝。并把事先準備好的一盒加拿大蜂糖曲奇餅塞到醫生懷裏以示感謝。這餅幹國內根本買不着,是梁秋唐上次塞在箱子裏寄來的,跨越了一整個太平洋。或許醫生被梁蘇的快樂感染,勉為其難地收下了。還不忘嚴肅地叮囑了一句:“病人身體虛弱, 需要嚴格戒煙戒酒,還得控制血糖血壓。這種飽含糖和脂肪的東西, 你們年輕人吃着就罷了,千萬別給他看見。”
梁蘇納悶道:“不至于吧,您是不是搞錯了。裏面是我老師,怎麽可能饞零食。”
“呵, 還不知道吧。這老爺子進了病房跟小孩子沒兩樣,躲在外面花園裏抽煙被護士抓住好幾次。還借陪其他病友散步的機會溜出去買酒, 結果被我們主任發現,讓護士一定嚴加看管。”
醫生“看管”二字咬的很重,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感覺。“他能活蹦亂跳到現在也是命大,知道身體裏有那麽大的瘤子,一般人早就崩潰了呢。我當醫生十多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在住院部裏還終日樂呵呵的,根本不把病魔當回事。”
送別醫生,梁蘇和于鶴立想去病房裏看看路教授,卻被值班護士攔住了。“唉,本院規定手術七十二小時觀察期內禁止家屬探望,二位還是三天後再來吧。”
于鶴立開車帶梁蘇回學校。胸中大石頭落地,梁蘇倍感輕松。顧不上山路颠簸,她靠着窗戶就睡了過去。這一幕被握着方向盤的于鶴立看在眼裏,覺得自己沒照顧好梁蘇,讓她擔驚受怕這麽久,內心泛起一圈淺淺的漣漪。
于鶴立努力将車速放慢,盡量開的平穩些。一段平日裏踩油門九十分鐘能到的路程被他硬生生開了兩個多小時。等梁蘇揉着惺忪地睡眼,掀開身上于鶴立德外套坐起身時,月亮早已爬上樹梢,夜裏的校園靜谧中偶爾能聽到幾聲鳥啼。
“我睡了多久了?”梁蘇慌忙用袖子拭了拭嘴角,“真是的,你也不叫我。害的我在車裏睡了這麽久。”
于鶴立紳士地為梁蘇打開車門:“能守護睡美人是我的榮幸。”
梁蘇裝作沒聽到,揚起手腕看了看表,早已過了寝室鎖門時間,看來又要從四樓拐角處德樓梯上翻進去了。
“既然寝室已經鎖門,要不今晚去我那休息?”于鶴立壞笑着逗梁蘇,“我保證明兒個早早起來,給你備晨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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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蘇佯怒地瞪了于鶴立一眼,這小子恢複了往日嬉皮笑臉的狀态,賤兮兮的笑容在異常英俊的臉上格外可愛。于是梁蘇忙加快腳步,避免被這揣着糖衣炮彈的大尾巴狼動搖心智。
”哎哎哎,別走那麽快嘛。”于鶴立在梁蘇身後委屈巴巴地喊道,“才送回來就掉頭走人,過河拆橋也沒你這樣兒的。”
于鶴立的聲音随着春末的暖風在校園裏回蕩,梁蘇生怕被別人聽見,只得駐足在山坡上站定。“這幾天你就好好休息,三天之後我自己去看路教授就可以。你是女生,他手術的創口在腹部偏下,有點不太方便。”
梁蘇有點急眼:“這怎麽行,教授醒過來肯定想見我的。”
于鶴立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路教授一輩子好強,把身體隐私部位暴露在學生面前,哪怕是在病床上,也會覺得不好意思。你乖乖上課,有空聯系下實習的事。抽空去下店裏,我用錄音機把你的祝福錄下來帶去醫院放給路教授聽,然後把他的話錄給你,可好?”
梁蘇仔細想想,也覺得于鶴立說得有道理,自己也是關心則亂,并沒有設身處地考慮到路教授的感受。“那好吧,事情就拜托你了。”她微笑的看着于鶴立的眼睛,“關鍵時刻還是你思考周全。”
“那是自然,誰叫我們小梁眼光好呢。政法學院男生這麽多,偏偏撈到寶。”于鶴立見縫插針地擡完杠,又上前一步伸手把梁蘇摟在懷裏,“乖,讓我抱抱。路教授這一關總算闖過去,都好久沒和你耳鬓厮磨一會兒了。”
梁蘇在于鶴立懷裏趴了一會兒,他外套上依舊帶着熟悉的薄荷味,令她不由自主有點兒恍惚。倒是于鶴立見整座宿舍樓零星亮起的燈都先後滅去,提醒她天色不早了,該好好回寝室睡上一覺。
後來幾日梁蘇除了跟周茵茵、杭麗一起上課,就是貓在寝室睡了個昏天黑地,舒服地五髒六腑都服帖起來。周茵茵和杭麗心疼她,去食堂買飯的時候也會順便帶些幹糧回來,以免梁蘇醒來誤了飯點沒東西吃。
日子波瀾不驚的過了一個星期,除了梁蘇偶爾能在課間的走廊上遇到年級長胡泉,對方總是用怪怪的眼神看的她心裏發毛之外,其餘一切步入正軌,甚至比往昔還要輕松些。班裏同學都知道過了這個學期大四開學就要去實習,畢業了就是天南地北各奔東西,也許再也沒機會整整齊齊坐在教室裏上一堂課,彼此之前除了往日的和氣之外更多了點依依不舍的味道。偶爾梁蘇也會在課堂上走神,看着身邊青春洋溢的周茵茵和杭麗,不知一年之後她們又将奔向何方?
雖然上輩子梁蘇只單一地在會計師事務所工作過。但每當遇到公司上市盡職調查項目,客戶往往會安排會計師和律師同時經常。同樣身為專業人士,同樣被高薪高壓的工作忙的喘不過氣來,在項目上的會計師和律師往往會催生出惺惺相惜的情愫。她也不例外,偶爾忙裏偷閑也喜歡跟律師湊一塊兒,出去清吧小酌,吐槽客戶閑聊八卦,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律師由于職業原因,往往比會計師健談很多,因此上輩子梁蘇也道聽途說了不少法律圈子裏的八卦。
自八零年代恢複律師制度以來,中國一直在艱難地向法治社會邁進。其中幾次司法改革,政法隊伍中清理了不少害群之馬。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但如果領導有違法亂紀的不端行為,下屬也難以避免被卷入灰色地帶甚至拖進深潭。梁蘇扪心自問,選擇法律專業是因為對律法本身的敬畏。可同學們呢?身邊和善的面孔日後大多數都會分配到戶籍所在地的政法系統,在波瀾壯闊的經濟發展中,在伴随着權力而來層出不窮的各種誘惑裏,二十年、三十年後,又有多少人能堅持住當初的信仰,做到潔身自好呢?
路教授曾對梁蘇笑言,說某些機關油水厚福利好,想進去工作的大學生如過江之鲫。還開玩笑問她要不要走後門寫封推薦信。梁蘇帶着上輩子審計人員與生俱來的警惕,沉默了半晌道:“謝謝您的好意,油水厚的地方向來容易滑倒。我只求和您一樣平平安安吃碗專業飯,憑自己的頭腦慢慢賺錢可以賺一輩子的。”
想到這裏,梁蘇閉上眼睛,告誡自己無論今後青雲直上也好,默默無聞也罷,切記要杜絕誘惑,不能再犯前世的錯誤。老天開眼給了她兩次生命,一定要好好珍惜。
後來幾日,梁蘇與年級裏分別的浮躁氣息徹底絕緣,好似老僧坐定,心如止水,按部就班地享受着倒計時的大學生活。她對之後的研究生階段充滿了憧憬,想必那時候路教授已經痊愈,可以帶着她四處辦案開庭,還能在內心困惑時指點迷津。梁蘇上輩子生活所迫,讀了本科考過注冊會計師就投身事務所做了一名打工人。沒想到穿越三十年,如今錄取率低了三四倍,居然還能有安心在象牙塔裏做學術的機會。雖然她知道自己最後還是會回歸努力賺錢的道路上,但能跟着老前輩縱橫書海也令人心馳神往。
風和日麗的午後,梁蘇正在圖書館地下室裏替路教授尋找相關的外國文獻,忽然虛掩着的門被推開,臉色蒼白的杭麗快步走了進來,一把搶去她手中的外文書。
“蘇蘇你別翻了,我知道這是替路教授整理的。你先放下,跟我出去。”
寝室三個朝夕相處的女孩兒中,杭麗年紀偏大,也最沉穩,很少能見到她驚慌失措地模樣。梁蘇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斷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忙問:“麗麗,究竟發生了什麽?”
“回寝室再說!”杭麗拽着梁蘇走出了圖書館,一言不發地把她帶回寝室裏。周茵茵似乎早有準備,不等她倆掏鑰匙就從裏面打開了門。杭麗把梁蘇按在了自己的床上坐下,周茵茵起身關上門窗,放了包紙巾在床頭,也并排着坐到了梁蘇身邊。
“我師兄今天給我答複了,本校保送研究生名單已經出來,估計下周就會貼在公示欄上。”杭麗眼睛盯着地面,不敢看梁蘇的目光,“法律系這屆只有一個名額,是年級長胡泉。”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驚得梁蘇腦海一片空白。倒是身邊得周茵茵不服氣地說:“憑什麽是他,這家夥除了哈巴狗似的跟在領導和輔導員身後拍馬屁,哪有半點真才實學。不行,這個結果絕對不公平,要不蘇蘇你趕快跟學術委員會寫信,要求公布計分标準。”
“我知道這個消息也挺意外,所以特地詳細問了師兄原因,他被我纏得沒辦法才說出來,這次學術委員會臨時改變了保送評估的計分方法,不單要算期末成績和學術成果的分數,還要按權重加上各種校園活動的計分。”
“明白了,”梁蘇哽咽道,“我除了之前參加過一次辯論賽,還不是最佳辯手,其餘什麽活動加分也沒有。”
“為什麽他們能夠改變之前的計分規則?我知道學術委員會的大事都是由舉手表決,難不成所有成員都愛看胡泉那副假惺惺搖尾乞憐的哈巴狗模樣,不覺得惡心嗎?”周茵茵依舊忿忿不平。
“因為,路教授住院了,前一陣子剛經歷了大手術,無法按期出席學術委員會的表決。”梁蘇仰起臉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努力不讓眼眶裏打轉的淚水掉出來。“真想不到是這樣一個結果,我努力了這麽久,原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你真的可以去申訴,哪怕找校長,我們都支持你。”杭麗坐下來,摟住梁蘇的肩膀,“蘇蘇,現在還不到最後一刻,哪怕名單公布出來你也可以去跟校長反應。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不必了。”梁蘇啞着嗓子,甚至努力對着空氣笑了下,雖然她知道一定比哭還難看。“跳梁小醜,有一個就已經足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