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倒戈 ·
梁蘇到保證人單位門口的時候約莫十一點半, 她走進傳達室,掏出證件說明來意。看門的老大爺看她衣冠楚楚不哭不鬧确實不像胡攪蠻纏的人,只淡淡叫她坐在椅子上, 自己打內線電話通知那個叫馬德海的辦事員。
過了好一會兒,馬德海才晃着肥胖的身軀, 步履艱難的來到傳達室。見是一位貌美如花、衣着考究的姑娘, 自己倒先愣了一下。
“同志, 我們不認識吧。”馬德海笑得有些尴尬,“不知道小同志今天來單位找我什麽事?”
看門大爺在一旁搖着蒲扇,表情分明在說看熱鬧不嫌事大。
“您或許不認識我, 但我認識您。”梁蘇優雅的指了指門外,“馬上就要到時間了,咱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聊如何?我請客。”
這下子倒提醒了馬德海。過會兒就到食堂開飯的時間了,很多同事怕排隊都會提前去食堂買飯,看到他和一個年輕姑娘在傳達室僵持着估計流言蜚語會傳的飛起來。梁蘇看出他心裏的猶豫,笑眯眯的撒嬌道:“賞個面子嘛,地方由你來定。”
“往前五百米,有一家紅勝酒家,店不大, 吃上海菜的,裏面有小包間。”馬德海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出口, “我在前面帶路,你跟着我就好。”
梁蘇忙不疊的點頭稱是。
紅勝酒家門臉十分普通甚至有些破舊,從外面看絕對不會讓人想到裏面居然有兩層,每個小包間內都擺放着在這個年代極其昂貴的搖頭風扇, 桌面也纖塵不染,當然, 菜的價格也确實不低。
馬德海毫不含糊的點了蔥爆青魚肝、蟹粉豆腐兩道上海名菜,梁蘇又不動聲色的添上了八寶熏鴨和蓮藕肚片湯,體貼的問馬德海要不要喝啤酒。
馬德海猶豫了下,最終是搖了搖頭。
梁蘇毫不猶豫的找服務員要了兩罐冰鎮啤酒,砰的打開拉環,先顧自喝了幾大口。
“今天壯着膽子過來找馬先生,是因為幾年前的一莊瑣事。”梁蘇從包裏掏出律師證,在馬德海眼前晃了晃,“要仔細核對我的身份嗎?”
馬德海陰着臉翻了翻,半晌才吐出三個字:“真年輕。”
“受人所托,再年輕也要竭盡全力。”梁蘇把律師證放回包裏,又把事先準備好的保證合同推到他面前,“今天來找馬先生主要是因為這件事出了問題,我的當事人、現居加拿大的華商梁青覺得姓張的不可靠,想聽聽馬先生的說辭。”
“沒什麽好說的,五年前開始我就在政府僑務部門當辦事員,有時候會接觸些外籍友人和旅居海外的華僑,工程師和經商的人都有。改革開放之後上級大力宣傳招商引資,所以我們會為他們和本地人做生意來牽線搭橋。”馬德海喝了口面前的茶水,面無表情道:“一年前我就調離了,所以并不知道之後具體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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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沒關系,我可以把消息告訴馬先生。”梁蘇伸出手,在包中找出幾張非常模糊的黑白照片,看起來環境像是一個小作坊。“這些是項目最近的發展情況,這麽幾年,我的委托人投入了大量資金,這邊的合作方卻消極怠工,拖延履行,承諾的造紙廠和塑料廠都沒見蹤影。所以迫于無奈才找律師來調查這件事。我的介紹信在包裏,您需要看看嗎?”
馬德海終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擺擺手,“用不着這麽麻煩,我可以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訴你,不過我現在調走了,确實無能為力。”
梁蘇連忙拿出白紙和圓珠筆,将要點工工整整的記錄下來。
“那時候我剛分到僑務辦沒多久,部門裏都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其中多數學校都比我好,所以我特別想在工作中做出點成績受領導認可。這時候北京正好組織了一批海外華商過來看看,我就自告奮勇要求出差,想引些人到上海來,如果能做成幾單投資不但有利于稅收,對我個人也是業績。但我真的沒有幹違法的事兒,也不存在強買強賣。”
這時候已經開始上菜,馬德海苦惱的盯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怎麽也提不起胃口來。
“沒事,馬先生您先吃飯,邊吃邊說。”梁蘇遞了雙筷子給馬德海,自己也舀了碗湯慢慢喝着,“我今天來不是追究您的責任,而是想切實搞清楚真相,順便再看看能有什麽補救措施。現在最不利的一點我也直說,就是您作為保證人在合同上簽了字,按照法律規定是要負責任的。”
馬德海嘆口氣,夾起一筷子青魚肝慢慢吃着。梁蘇本來不喜歡吃內髒,可也忍不住舀一點嘗了嘗。廚師火候掌握得極好,魚肝軟嫩中微微帶着醬香,嘗不出一絲敗胃口的腥氣。只有飽滿的鮮美柔滑。
“我并不知道,原來那份保證書有這麽大的法律效力。當時梁先生和張老板僵持了很久,而我這邊領導也在催着項目落地,好在向上級報送的材料裏記一筆。後來張老板就說,讓我在其中做保證,這樣梁先生就會信任他,簽了字我也好回去交差。”馬德海草草喝了幾口湯,放下了筷子。
“所以,他當時并沒有把保證人的責任原原本本解釋給你聽,對嗎?”梁蘇的笑容中帶着同情,“攻堅你來,收錢他去,你倆配合的天衣無縫。”
“他是我發小,在一個院子裏長大的,只是高中畢業後我去讀了大專,他當了幾年工人就自己出來做生意,才兩年就發家致富起來,真想不通他為什麽要坑我。當時因為多種原因,我雖然覺得不是完全妥當,也沒再多想就是。”馬德海臉色煞白,“誰想到政府項目會出這樣的問題?”
“發生問題是極個別的,而且政府能做的只有讓兩方資源對接,剩下的就都是商業行為。我想這批跟外國合作的老板也沒有認真篩選,魚龍混雜,對嗎?”梁蘇循循善誘,試圖幫馬德海理清思路。
“我們在機關上班的,領導說什麽就做什麽。當時領導只是要我們發文給工商聯,要他們征求有意向的個體戶名單,後來基本上也都通過了我們的審核。畢竟現在國家底子弱,需要就業和稅收,哪怕是上海老板都不多,誰肯因為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拖整個單位的後腿?”馬德海的話語裏透着委屈,臉上的肥肉也一顫一顫的。
“馬先生,我就實話實說吧,大家都是聰明人。您剛才說張老板發家致富,所以覺得他不會坑您,這麽說實在太草率了。如果願意,我倒可以把手頭上的資料拿出來,然後再從法律的角度說出他為什麽這麽做。”梁蘇說着,平靜地為馬德海的杯子續了些溫水,又重新指了指方才那些模糊的照片。
馬德海的注意力一下子全部集中在了照片上,“好。你說,我聽着。”
“您的保證書,在法律意義上意味着,如果投資人受到損失,可以找您或者張老板要求賠償。這點在合同上寫的很清楚,只是您沒有認真揣摩而已。或許就像剛才說的,張老板財大氣粗,而您是個領工資的辦事員,所以即使受到損失,投資人也理所當然回去找他追償。”
“但在我看來,張老板就是看中了您工作穩定,有政府背書的性質,才拉過來背鍋。他是個無單位無權力的生意人,哪裏有錢賺就能去哪兒,根本沒必要拘泥在上海這塊地方。畢竟現在中國到處都在發展商業,引進投資,他完全可以像候鳥一樣追随利潤四海為家。而您不一樣,基本上這輩子調出上海的可能性沒有,什麽時候找什麽時候在,俗稱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而且馬先生作為大學畢業生,他賭的就是您對這份體面工作內心的在乎。就算內心不想錢,只要債主沖進單位揚言去找領導,就算砸鍋賣鐵也會把這件事壓下來。不是嗎?”梁蘇一口氣說完,才感覺到口幹舌燥,抓起面前的啤酒一飲而盡。
“這臭小子實在太歹毒了,不行,我要去報警,咱們都被這小子坑了。”聽完梁蘇的分析,馬德海簡直氣的咬牙切齒。
他當年好心幫自己的發小牽線搭橋,沒想到對方反手就塞了一口黑鍋過來,馬德海覺得自己簡直是新時代的東郭先生,中國版農夫與蛇。
“确定要報警嗎?如果馬先生您不在乎單位通報,等下午上班時間一到就跟您一起去公安局。”梁蘇笑盈盈的看着他。
“哎,有什麽辦法呢,我總不能看着你把我告上法院傾家蕩産吧。再說這個數字,傾家蕩産我也賠不起啊。現在一個月工資加獎金剛到一百塊,就算喝西北風也得到猴年馬月去。”馬德海痛苦的撓着自己的頭發,想必內心早已悔不當初。
“您可以選擇跟我們配合,至少要把知道姓張的營業地點、財産線索全部告訴我們,我們會先盡力追查,替委托人挽回損失。如果這個窟窿真的能夠補上,我會親自去勸委托人,讓他盡量減少甚至放棄對您的追償。”梁蘇握着啤酒罐兒,聲音清脆,擲地有聲。
“可以這樣?”馬德海眼中重新燃起光芒,“我當然願意配合,姓張的在徐彙有一套老房子,是之前工廠分給他的宿舍。後來他又租了個院子,把裏面粉刷成辦公室,有時候帶人來看看拍拍合影什麽的,這個也在徐彙,離他家房子不遠。對了,我知道,他爺爺當年病逝的時候怕這個沒考上大學的孫子生活困頓,特地把自己住的老院子連房一起都送給了他。”
馬德海說到這裏,忽然一把抓起面前的照片,把臉湊過去使勁兒地辨認了一下,“對,就是這裏,這些照片都是在老院子裏拍攝的。”他用指甲在上面勉強分辨的出圖案的地方劃着,“我小時候葉去玩過,這塊原型石頭是他爺爺親手做的磨子,用來磨豆漿煮花生奶的,後面有個羊圈,據說一前養了七八只山羊,運動的時候全當資本主義的尾巴給處理掉了。”
“真的,這破破爛爛的地方居然就在上海,是在浦東?”梁蘇心中泛起一陣驚喜。
“可惜地方太偏,根本不值錢。我們上海人有句話,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所以才會被用來堆砌雜物,糊弄梁先生。反正就算知道了也無所謂。”馬德海面露難色,“我知道的就這麽多,要不你再想辦法找找銀行的關系查賬?”
“再看吧,今天的信息實在不少,我得盡快回去像梁先生彙報。”梁蘇揉着酸痛的手腕,看着白紙上密密麻麻的記錄,期盼時間能過得快些。等到了電腦普及的兩千年,她就用打字代替手寫,不但速度快而且不累。
梁蘇又跟馬德海聊了些案件相關的其他情況,雙方握手言和,發誓這些事全部都不會向第三人透露。馬德海放下心來,向她詢問有沒有辦法既能夠把張老板送進監獄又瞞着自己的工作單位。梁蘇達到目的,懶得去為這些事費腦筋,只說會想辦法查一查姓張的有沒有其他違法犯罪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