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失敗

對上舒愉似笑非笑的臉, 紀蘭生心跳得有些快。他抿抿唇道:“打便打了,你不要不開心才是。”

“換做是你,辛辛苦苦抓回來的小寵物驟然跑掉, 你會很高興嗎?”舒愉嘴上這樣說, 一雙杏眼顧盼神飛,已經沒有半點不高興的神色。

紀蘭生道:“我沒有養過寵物。”

舒愉“啧”了一聲, “那你不寂寞?”

紀蘭生看向她,淡淡道:“不會。”

紀蘭生這是在向她示好?真有趣。

舒愉覺得, 她這位前夫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麽變化,但經過漫長歲月的分離後, 倒比以前多了幾分新鮮感。

回到魔靈界的小花園,舒愉懶懶地躺在長椅上,雙手枕于腦後, 眼睛一眨一眨地凝望着墨色天空,鼻間有淡淡的花香萦繞。

紀蘭生在旁邊的石桌上放了一顆照明的珠子, 幽光籠罩夜色, 落下淺淺的影子。他道:“你先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舒愉瞟向地面,他的側臉剪影并不清晰,黑黝黝一團。她輕笑一聲,“今晚不陪我修煉?”

紀蘭生将要離開的身形頓住, “我以為, 你并不需要。”

“哦,”舒愉打了個呵欠,“那你走吧。”

紀蘭生腳尖轉了個方向, 他面向舒愉輕聲道:“我在附近再看顧你一晚。平穩下來之後,應該不會發生什麽特殊的情況。”

夜色漆黑而深沉,魔靈界連月色都比修真界少見。清冷之中, 只有紀蘭生的話語像一捧溫熱的泉水,緩緩地浸潤着舒愉的肺腑。

“紀蘭生,你怎麽來魔界的?”舒愉翻了下身,尋了個話頭問道。

随着她的動作,紀蘭生也将照明珠挪了個位置,避免幽光刺到她的眼睛,嘴上道:“天罰式微之日,不小心被一個魔修抓過來的。”

舒愉有些稀奇地看了他一眼,“那你還真是命大。上一任宗主是被你打敗的嗎?”

“嗯。被我殺了。”紀蘭生說得坦然,仿佛這只是一件無足輕重之事。

“殺了麽?”舒愉喃喃重複道,“那假如別人觊觎你的位置,難道也要來殺你?”

紀蘭生一手端在身前,頭微低,看着視線下方的舒愉道:“可以。”

舒愉噗嗤一笑,“行吧。我先睡一會兒。”

她似乎完全沒有對他設防,話音一落,便進入到睡眠狀态。

濃濃的夜色仿佛潤濕了紀蘭生的衣衫,往日輕盈無感的衣裳此刻變得厚重,他莫名地感到有些束縛。他不敢有任何動作,生怕将沉睡的夜色驚醒,又變成白茫茫一片。

他也不敢太過專注地看着她,免得擾亂她的清夢。

在這種靜谧卻并不輕松的時分,飄忽的思緒回到往日。那次被舒愉解契後,他便再也無法尋到她。所有的生路似乎都已被斷絕,他不知道這看不到盡頭的死路還有什麽意義。

就在他快要捱不過去的時候,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那幾塊殘破的靈玉之上。他天真而又固執地想,倘若他将它修複,舒愉是不是也有可能再次回頭呢?

他曾聽聞魔靈界有這樣的法子。雖然道侶契約不可能完全重新生效,但将碎裂的靈玉補齊,是有機會的。

站在天罰之前,他也曾想過,假如就此死掉,或許也不失為一種解脫。是舒愉将他從黑暗的過去中解救出來,卻也是她,将他再度推入深淵。徹底解脫了,也沒什麽不好。

但上天也不想他死。他恰巧遇上可以穿過天罰的良機,付出筋脈寸斷的代價後,他有驚無險地來到魔靈界。卻在心弦還未放松之際,撞上前任魔宗宗主。

魔宗宗主一眼就看中了他的植物本命物特殊之處,把他抓了過去,欲按照某殘缺秘籍的方法,将他同玄瑜草一起煉化,試圖強行培育出聖樹之種。

這等偏方自然是沒用。他被烈火灼燒了整整一年,也不見功效。魔宗宗主不想試煉草草失敗,一直努力地保全他的性命,卻讓他被迫忍受了常人早就無法承受之苦。他本在第一天就該死掉的,卻硬生生變成了不人不鬼之物。

作為一個不同于凡俗普通人的修真者,他竟然連選擇死亡的權利都被剝奪。他無數次想要了結性命,卻被控制着沒有能力去死。

後來,他偶然從宗主口中得知了玄瑜草的特殊,再聯想到舒愉的情況。他便再也不敢生出死去的念頭。

舒愉她很可能會來到殘忍嗜殺的魔靈界。他若拼出生機,僥幸活了下去,那麽就可以為她開辟一片淨土。

等她來到了此處,便不用面對那些不堪的場景,不用因潛在的危險而提心警惕。

為了她,他也不能自私地選擇解脫。他不能死,不敢死。

正是在這股念頭的激勵之下,他茍延殘喘存活于世,碰上魔宗宗主靈力發狂的良機,拼死将他的靈力吸食幹淨。

還要感謝那地獄般的煉化,在被攻擊得神識趨于消散之時,他身體表面卻仍然像一個堅不可摧的容器。他就像一條沒有知覺的瘋狗,活生生将那所謂的宗主脖子咬斷了。身上的靈力他一點都沒有浪費,他用了魔宗最低賤之人都不會采用的法子,将其靈力全盤吞噬。

他其實早就該卑賤地死去,卻靠着一股駭人的執念活了下來。

但從那一刻開始,以前的紀蘭生已徹底消失了。活下來的,不過是一個物件——冠上了舒愉之名,只為她而活的物件。

他不僅殺死了魔尊,也殺死了那個殘留着人性的自己。

夜幕之下,紀蘭生屏住呼吸,打回又一次克制不住噴湧而出的惡念。

他無數次想将此地徹底毀滅,但硬生生忍住了。這是舒愉的世界,他沒有資格破壞它。他只能按設想中舒愉會喜歡的情形,将這裏打造成她熱愛的一片土地。

再單膝跪地,雙手捧舉,虔誠地獻給她。

她要不要都無所謂。

舒愉養了一會兒神,受到種苗的感知後便翻身而起。紀蘭生仍維持之前那端正的姿勢,靜默地站立。舒愉看着他,眨了眨眼,總覺得有些怪異。

他的目光像霧氣一般輕,落到她身上沒有半點重量。不像旁人,目光或多或少都是能讓接收者體會到一點壓迫感的。

“開始修煉嗎?”他将身前的那只手負在身後,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也讓衣擺翻飛出流暢優美的弧度。

舒愉點點頭,念頭一轉,她問道:“魔修在運轉靈力作戰的時候,眼睛都會變成赤紅色。你是怎麽做到讓別人無法察覺你魔修身份的?”

紀蘭生道:“我教你。”

聞言,舒愉還是呼出了長長的一口氣。

雖然她不太介懷魔修的身份,也不覺得修真者身份有多麽寶貴。但當她真正邁出這一步後,便再也無法回頭了。畢竟,魔修的功法是不能逆轉的。

以後倘若想再回到修真界,她要麽能夠确保自己的魔修身份不被人察覺,要麽就得擁有絕對強硬的實力。

否則,她會永遠失去在修真界的自由。

她不禁擡頭看了眼廣袤的天空。老天還真是看得起她,将她架到這個避無可避的位置。

不管以後會迎上何種危險,都得先接受了才是。正好,當了這麽多年修真者,換換口味也不是不行。

舒愉體內的血液開始抑制不住地沸騰,她興奮地舔了舔唇角。

地面突然覆蓋了一層白霜,舒愉的臉也披上薄薄的輕紗。

躲在雲層背後的月亮,竟悄無聲息地跑出來了。

舒愉不免想到晏采。

都說他是無法攀折的天上月,但他還是那麽輕而易舉地就被她亵玩了。

下次相見,她卻已然變成他最厭惡的魔修。不知道用魔修身份玩弄他,滋味會不會更美妙一些呢?

光想想那樣的場景,隐藏在她心底深處的破壞欲又再度浮現于腦海。

一定會很有趣。

不過,她不一定還會有這次的好運,剛好遇見重傷的他。她必須要盡快提升修為才行。

魔修功法對個體修為的提升效果,實在是比修真界的功法效果強得多。所以才會有那麽多修士忍不住堕魔。

舒愉不再猶豫,對紀蘭生道:“來。”

清晨,枝頭密密的新芽抖落沉沉的露水,在或濃或淡的大片翠色之中随風輕擺。

高聳的山峰在缥缈雲端若隐若現,一派如煙似幻的朦胧。

無方仙宗主峰之下,有一條望不見盡頭的石階,從平坦的山腳下無限度地向上延申,直達峰頂。

能沿着這條石階走至最頂端的人,整個修真界都屈指可數。

有一白點在晨霧中淡得快要看不見,正緩慢地拾階而上。速度雖慢,向上的勢頭卻未停止過。

直到半山腰處,那一點,卻久久地沒有移動。

晏采站立許久,終是無法對抗四周的靈力壓制。他喚出紫微劍,以劍尖抵地,試圖再往上走。

若有旁人目睹這一幕,只會大吃一驚。畢竟,這一條難倒無數人的臺階,對于無方仙宗的晏采仙君來說,原本只是一小步的距離而已。

晏采體會着渾身如同被碾碎一般的痛苦,竟覺得有些暢快。

唯有這強烈到極致的感受,才能稍稍掩蓋由他那顆血淋淋的心而蔓延出去的,深入到四肢百骸的疼痛。

他自嘲地笑了笑。

每走一步,他都覺得自己如同一件脆弱的瓷器,很輕易地就被打碎了。每跨一個臺階,他都需要休整許久,努力重組自己的肉身。

然後,迎接下一次的破碎。

周而複始,仿佛永遠也沒有盡頭。

只有這種對抗才能讓他意識到,他還未死去,他仍真真切切地活在這人世間。他也沒有絕望,他向上的勇氣和傲骨猶在。

這足夠證明那個人對他的有意摧毀、肆意折辱,是失敗的。他沒有像她預想的那樣。

她沒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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