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離去
“蘭生, 我才知道,所謂的一生一世一雙人都是騙人的,人的感情根本不可能持續那麽久……我不喜歡你了, 很抱歉, 我們解契吧。”
明明已過了這麽多年,那天的場景紀蘭生仍記得十分清晰。一時之間, 百年前的記憶和舒愉此刻的話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
他目光輕飄飄地落在晏采身上,恍若看到了那時的自己。
彼時, 他沒有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和曾經的無數個日日夜夜一樣, 愚蠢地沉浸在與舒愉的日常中,并天真地認為他們會歲歲年年不分離。
舒愉向他提出解契的那天,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一天。他還記得院子裏的桂花簌簌地落, 微風一吹,香氣便飄了滿院, 連帶着舒愉身上也是香的。
她表情罕見地有些糾結, 踟蹰着走到他的面前。他還沒來得及問詢,舒愉便說出了那樣一番話。
然後不等他的反應——他那時也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反應,舒愉就捏碎了他的靈玉。動作是那麽幹淨利落,仿佛她面上的糾結只是安慰他的謊言。
他還沒來得及伸手拉住她, 她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他的人生幾乎沒有過片刻安穩, 一直在颠簸之中漂游。他本以為再也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驚慌失措,舒愉便狠狠地給了他一耳光。
他呆呆地跪倒在地,空氣中是死一般的寂靜。在這茫茫然無所依的麻木之中, 他聽到了胸前靈玉碎裂的聲音。
這極細微的動靜喚醒了他,他連忙将那碎開的靈玉拾起,捧在手心, 癡癡地凝望。
不一會兒,翠色靈玉之上泛起幾點水光。他把那水痕擦去,将靈玉死死地握着,好似抓着他還未崩塌的全世界。
此刻,紀蘭生看着那面如死灰的晏采,心中湧動着隐秘的快意。那些被他掩埋在記憶深處不敢觸碰的暗傷舊疾,卻也顯露了出來,又一次宣告他被抛棄者的身份。
他不禁看向舒愉,難以抑制地想,這世上究竟有誰,會是舒愉的終點嗎?
讓他感到慶幸的是,舒愉的這位舊情人比他年長些許。他與舒愉同歲,總能陪她活整整一輩子。他不是她選擇的終點,但只要他能陪她走到終點,那便也算得上極大的幸運。
至于晏采……總會消失的。
舒愉身體微微前傾,頭向右前方稍稍一偏,自下而上地打量着晏采的神情。他好像已經僵掉了,除了微不可聞的呼吸聲,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動作。
她剛想說話,就見晏采猛然側身噴出一大口鮮血。即使他已竭力避開,有幾滴血花還是在舒愉杏黃色的布鞋尖上綻放。
舒愉皺了皺眉頭,伸出一根手指,用靈力将那點血跡抹去。
問天宗的弟子們早就被眼前的場景驚得失語了。她們沒有靠近,不知道副宗主說了什麽,但晏采仙君吐血的反應她們卻看得一清二楚。
看起來,副宗主之前那一擊,确實是下了狠手。
都是年輕的弟子,平日裏無非就是闖一些無傷大雅的禍,她們何時撞上過這種場面?衆人瞠目結舌,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況。
在她們心中,晏采仙君是九天之上的谪仙人,值得修真界各門各派虔誠的尊敬。舒副宗主更是很少與人起沖突,怎麽着也不該對仙君刀戈相見才是。
難不成,是問天宗和無方仙宗有了難以化解的矛盾?霎時間,衆人都難免惴惴不安。
看到舒歡宗主的身影後,她們才不約而同地呼出一口氣。
舒歡本以為是有人在鬧事,看清幾人的面目後,她無奈地搖了搖頭。
舒愉在搞什麽名堂?新歡和舊愛都處理不好了嗎?竟然還因為男人搞出違反宗門規矩的動靜。
“姐。”迎上舒歡冷冷的臉,舒愉有些不太好意思。在這條人流并不算少的街巷動手,确實是她有失分寸。
她又皺了皺眉,惱恨自己先前的不冷靜。
只見身旁的紀蘭生抱着蘭花躬身行了一禮,溫聲道:“舒宗主。”
舒歡漫不經心望過去,認真地端詳着他。她驚訝發現,紀蘭生這個魔修竟然看不出一點魔的痕跡。
她點點頭,“蘭生,好久不見。”
舒愉剛剛那般殘忍地宣告了她的無情,晏采已覺得心如死灰。
此刻再看到舒歡向那個男人透露出下意識的熟稔,晏采竟有些想笑。
真的是道侶啊。面見過姐姐的,被天道認可的道侶。
她怎麽可以在有道侶的情況下,那麽不堪地玩弄他呢?
她為什麽、憑什麽、哪來的底氣這樣做呢?
從未有過的怨和恨一瞬間席卷了晏采的心頭,他的心被一點點地蠶食着,惡念即将傾巢而出。
無數纏繞的惡念之下,卻是一個連他自己都無法接納的想法。
他此時最大的絕望,竟然不是被舒愉難堪地玩弄,當作第三者一般糟踐。
他最難過的還是……舒愉說,她膩了。
她既然選擇了玩弄他,又怎麽可以這麽快就厭倦呢?他在她心中,就這麽無足輕重嗎?
在舒歡眼裏,晏采沒有一點反應,緊閉的雙唇也擋不住從唇角縫隙流出來的鮮血,滴滴答答濕了滿襟,看起來十分狼狽。
舒歡面色未變,“不知仙君來我無方可有什麽要事?你似乎受傷不輕,若有需要,可在我宗門內調理。”
晏采雙目輕阖。在舒愉的這位姐姐面前,他竟然更覺難堪。
她的姐姐、道侶,都在此地目睹了他的厚顏無恥和卑劣。他一個被玩弄的人,竟然毫無尊嚴地在舒愉面前搖尾乞憐。
他咬了下舌尖,試圖讓自己清醒,“不必。”
說完,他忍住痛意,沒有看舒愉一眼,緩步向遠處走去。
舒愉眯着眼,緊緊地盯着他的背影,看見他在拐角處一個踉跄,卻沒有跌倒,也沒有停留,繼續穩穩地向前走。
“還看?”
這嚴厲的一聲拉回舒愉的神智,她癟着嘴,兩根手指捏着舒歡的衣擺晃動,“姐,我錯了。”
見她這副模樣,紀蘭生似是沒忍住,輕笑一聲。
舒愉惡意十足地瞪了他一眼,卻見他抿了抿嘴唇,眼中是淺淺的無辜。
舒歡不太能理解兩人的這番行為。這是在打情罵俏?舒愉什麽時候會吃回頭草了?
她從來就懶得思考這些情情愛愛,也懶得管舒愉,只是用眼神警告了她,“以後再在這種地方鬧事,我關你禁閉。”
還好看晏采先前的模樣,只是被傷透了心,卻不見任何報複的苗頭,不然這樁事還真不好處理。
舒愉舉起一只手,表情凝重而嚴肅,“姐,我保證不會了。”
就算她以後還想對晏采動手,也只會偷偷摸摸的,選沒人能看見的地方。
舒歡看了眼舒愉,目光又在紀蘭生的臉上停留一瞬,對上他那并不算陌生的微笑,舒歡也不由地有些怔愣。
紀蘭生這個人,她竟然一點都看不透了。她還記得百年前的他,雖然淌過無數泥濘,人卻幹淨得如同白紙一張,頗有些世界置他于黑暗,他仍溫柔以對的意味。
此時他看起來還是很幹淨,但正是這種幹淨顯得格外反常。
怎麽會有人在經歷巨大動蕩之後,初心依然未改呢?
舒歡一向不會低估男人的危險性,不免有些擔憂舒愉的處境。
舒愉似是明白她的顧慮,沖她神采飛揚地一笑。
想到那日的深談,舒歡沒有再說什麽,只對遠處那堆問天宗弟子道,“還在看戲?”
幾名弟子如夢初醒,趕緊小跑過來,目光控制不住地瞟向舒愉。
副宗主那麽狠地打了仙君一頓,竟然沒有任何後患?仙君就那麽逆來順受地走掉了?
眼見宗主轉身就走,她們也不敢猶豫,連忙跟了上去。
舒愉恹恹地對紀蘭生道:“我們也回吧。”
“嗯。”紀蘭生與她隔了一拳的距離,走在她身側。
舒愉內心頗為糾結。
刺激了晏采一下,看到他那失魂落魄的神情,她體會到了報複的快感。但沖動過後,她也難免有些後悔,她剛剛對他擺出的那副姿态,是不是太過無情了一些?
晏采确實是她情人中最不聽話的一個,但他也是被她折騰得最慘的一個。
她一直堅信,男女之事要你情我願才會快活。要怪就怪晏采太過脫塵絕俗,将她心中的破壞欲全盤激起,她才會對他使用了比較強悍的手段。
即使被她這般折辱,他還是喜歡上了她。不然他剛剛不會露出那般生無可戀的絕望。
舒愉處理情愛之事一向迅速磊落,此時一顆心卻不上不下的。
她既覺得他不乖,想給他一個深刻的教訓,将他徹底舍棄。
又想到他畢竟不通情愛,一時的舉止失度,也不是罪無可赦。他剛才的樣子着實有點可憐,她忍不住想把他抓回來,給他點甜頭嘗嘗。
黃昏遁去,夜色籠罩,紀蘭生一路上沒有說話,就這麽一步一個腳印地陪着舒愉往北走。
他的餘光瞟到她的側臉,比以往黯淡了許多。他手上的力氣不禁加重幾分,在花盆上按出幾個斑駁的指印。
她不應該十分絕情麽?為何又會這般患得患失呢?
當年她提出與他分開後,她也會在無人處展露失落麽?
不管如何,她毅然決然地離去之後,便再也沒有回頭。
這一次,她也不應該回頭。
絕不。
糾結之中,舒愉聽到紀蘭生不失關懷地問,“你先前為何對晏采仙君動氣?”
“你見過他?”舒愉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的問題,關注點反而落在這上面。
“嗯。很多年前見過,他上次來闖天罰時,我也偶然碰上。”紀蘭生不疾不徐地道。
想到天罰,舒愉不禁聯想到晏采那對魔修厭惡的态度,心上的那點憐惜猛然消散了幾分。
此時的她,實力還不夠,着實不應該感情用事。
舒愉笑了笑,“先前我只是看他不順眼罷了。”
她偏頭看着紀蘭生,目光有些狡黠,“你說,不聽話的舊情人,打一下很過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