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打算跟着我到什麽時候……

暖陽并沒有持續很久,沒過幾天又下起了陰蒙蒙的小雨,細膩的雪花夾雜在牛毛細雨之間,會讓人分不清到底哪是雨哪是雪?唯有侵入骨髓的寒冷,凍得人仿佛每一根毛細血管都要凝結了。

正是下午放學時分,孩子們如同出籠的鳥兒似的往校門口湧出來。

雨還在下,等在外面的大人紛紛接走了自己的孩子。

蘇敏敏背着書包站在校門口等了會兒,沒有在人群中望見母親的身影。

像是習以為常,她只垮了下肩膀,便解開書包,在外層的袋子裏輕車熟路地找到一把折疊雨傘。

她搓了搓被凍得通紅的手,低下頭往手心呵了口氣,這才打開碎花雨傘,小小的身體很快融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租住的小區和學校不過兩百米左右,穿過路口的紅綠燈,就能望見有些斑駁的小區大門,福叔公坐在近乎密閉的門房裏,臉上挂着副老花鏡正在看報紙。

蘇敏敏走到門房的時候,福叔公從報紙中擡頭睨了她一眼。

她擡頭搜尋了一圈,看到門房前面的窗臺上放着盒鋁盒飯,于是

踮起腳尖伸長手去拿,無奈窗臺于她而言實在太高了,蘇敏敏探手夠了兩下都沒有夠到。

正打算要跳起來,窗戶卻突然打開了,一只幹枯的手探了出來,将窗臺上的鋁盒飯遞給她。

福叔公那張嚴肅的臉其實是頗為吓人的,尤其是眼尾那一道狹長的疤痕,連小區的孩子王西瓜見了都不敢上前。

蘇敏敏接過福叔公手裏遞過來的飯盒,怔了下才露出一個笑臉來。

“謝謝您。”嘴角梨渦随着她說話的動作輕輕漾開。

福叔公依然面無表情,連嘴角都沒動一下。

蘇敏敏也不以為意,抱緊了飯盒轉身便走。

“等下。”

蒼老沙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蘇敏敏轉回身,面前木門咯吱響了一下,随後門從裏面被打開了。

福叔公披着件破舊的軍大衣,手裏捂着個白色的塑料袋,袋子裏裝着兩個小蛋糕和一袋白色的豆漿。

見蘇敏敏站着沒動,福叔公手又往前騰了滕。

“拿去吃。”

蘇敏敏遲疑了一下,好一會兒才伸手接住福叔公手裏的塑料袋,他那張長滿皺紋的臉上依然深沉肅穆,仿佛在做一件極嚴肅的事情。

她頓了頓,然後轉過身,打開書包翻了一會兒,從裏面翻出一個用油紙抱着的紅糖饅頭和一盒純牛奶。

還沒等福叔公反應過來,她已經把饅頭和牛奶都塞到了他如枯黃枝桠般的手掌裏,然後撐好雨傘飛快跑開了。

“換着吃,更香。”

遠遠的,仿佛還能聽見小女孩脆生生的嗓音。

門房老大爺低頭看了眼掌心裏的東西,扯了下起皮的嘴角,拉緊身上的大衣,然後關上了木門。

雨點依然稀稀疏疏地下着,間或夾雜着徹骨的雪花落下來,地上到處都是濕漉漉的一片。

蘇敏敏跑到小區花壇中間的位置才停下來,像是想起了什麽,她倏地站定,轉身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腳後跟,接着便皺起了兩道秀氣的眉毛。

只見黑色的校褲後腿跟上,已被濺上零星的泥土,看着煞是紮眼。

她輕嘆了口氣,早上才剛換的褲子。

雨天真是她的克星。

停頓了一下,她用肩膀夾着傘柄走到出租屋的門口,先是警惕地左右看了一眼,見周圍沒人這才蹲下來,用極快的速度伸手從門口石階底下扒拉了幾下,一把暗金鑰匙很快被她翻了出來。她也顧不得手上的泥巴,握着鑰匙對準鎖匙擰了兩下,門便被打開了。

關上雨傘握着傘柄在門口甩了甩,傘頭上的水飛濺了開來。她站在門口地墊上踩了踩,這才擡腳進門。

可是就在她即将關門的時候,一道小小的身影悄無聲息出現在門口。

蘇敏敏着實被面前突然冒出來的人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發現門口站着個瘦小的小男孩。

雨水沿着小男孩散亂的頭發落下來,拿一張小臉被凍得近乎慘白,嘴唇更是毫無血色。寬寬舊舊的大棉襖挂在他身上,近乎蓋住了他整個人,露在拖鞋外面的那兩只小腳丫都已經開裂了,一道一道滲人的凍痕讓人看着都覺得疼。

唯有那一雙黑色的眼睛,晶亮透徹,幹淨澄澈。

他靜靜站在門口,就那樣不避也不躲地望着她,一雙眸子像是沉溺在水潭之下的黑寶石,流動着盈盈光輝。

蘇敏敏猶豫了一下,可是随後湧上來的警惕感卻瞬間打消了心底那一閃而逝的柔軟。

她和母親剛搬到這裏不過兩個月時間,這座陌生的城市于她們而言,到處充滿着不确定的因素。先前小男孩被小區裏孩子們欺辱的畫面一幕幕閃過眼前,那天一時沖動出聲幫他解了圍,之後她就告誡自己,以後不能這麽沖動。

她不能因為一時泛濫的同情心給自己和母親招來不必要的煩惱。

蘇敏敏咬了咬牙,然後當着他的面關上了門。

屋裏靜悄悄的,屋外似乎也是如此。

她耳朵貼着門板聽了會兒,除了雨水敲打着窗檐發出噠噠噠的聲音,外面似乎一片寂靜,仿佛剛才所見只是她的錯覺而已。

她輕舒了一口氣,感覺說不出是放松還是不安?

然後她抱緊了手裏的盒飯,告訴自己這樣做沒錯。

對,就這樣,沒錯。

甩去腦海裏那股強烈的愧疚感,她走到角落将書包挂到牆壁上。擡頭掃了眼牆上那個幾乎快要壽終正寝的老時鐘,那上面的時間一點兒也不準。

母親前幾天剛找到工作,從把飯托在門房的舉動來看,晚上又要加班了。

肚子還不餓,蘇敏敏打算先做作業,她解下書包從裏面翻出語文課本、文具盒和作業本,翻開課本爬上了桌邊的塑料高腳凳。她們只租了一間單間,這張靠牆的小木桌承擔了書桌、飯桌乃至床頭櫃的作用。

可是看了好一會兒,她有些挫敗地停了下來。

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

滿腦子都是剛才那雙清澈純粹的黑色眸子。

她垮了垮肩膀,在做了一番劇烈的思想掙紮之後,終于還是跳下椅子,直直朝門口走去。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淅淅瀝瀝的雨點夾着冰涼的雪花疏疏落落地飄落下來,襯得這個老舊的小區越發蕭索。

梁錦霖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擡頭靜靜仰望着陰霾的天空。他那張凍得通紅的小臉仿佛和這冬日的天色一樣沉靜,唯有一雙漂亮的黑眸,透出幾分料峭的倔強。

他就那樣坐在冰涼的石階上,就算她當着他的面把門關上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走?或者說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裏?

自從母親去世後,就再沒有人管過他了。父親不是沉迷于煙酒當中,就是把自己埋到他那堆滿各種零件的小店裏。

五歲的他就像一株無人問津的野草一樣,毫不起眼,随人踐踏。

那天他不是第一次被西瓜打,也許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從之前第一次被打時的啼哭到後來習以為常的麻木,他知道沒有人會幫來他……或許大家也都早已習慣了吧。

只除了那一天……

門“吱嘎”一聲打開了,蘇敏敏在看見門口的小身影時,有些驚訝,卻又好像并不意外。

畢竟他已經跟了她好幾天了,這小家夥似乎不像是那麽容易放棄的人。

此刻,他小小的身體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瘦弱的身板卻并不佝偻,挺直坐在那兒,就像一只盡忠職守的小狗子。

那瞬間蘇敏敏忽然想起了他的外號——狗崽。

又想到那天他咬着牙和比他高壯那麽多的西瓜厮打在一起的兇狠樣子。

果然,是只會咬人的小狼狗。

聽見門開的聲音,梁錦霖轉過頭,看見門後的蘇敏敏,然後便一聲不吭地站了起來。

蘇敏敏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故意兇巴巴瞪他,“你打算跟着我到什麽時候?”

聞言,面前的小男孩連嘴都沒有張一下,仿佛聽不懂她的話,又好似沒有聽見她的聲音。

蘇敏敏挑了挑眉,“別告訴我你真是個啞巴?”

他依然沒出聲,只用那雙清透的黑眸看着她。

蘇敏敏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視線在他那雙頗有些可怖的小腳丫上停頓了會兒,然後嫌惡地撇了撇嘴,“這麽冷的天,連鞋子也不穿好。”

梁錦霖順着她的視線低頭看了眼自己皲裂的腳指頭,仿佛沒有痛覺似的,他只看了一會兒就又擡起頭來看着她。

蘇敏敏轉身從身後的鞋架上找了雙母親給自己編織的毛線拖,扔到他腳邊的時候不忘警告他,“想進來可以,不過不許吵我做作業,不然我就把你趕出去。”

見小男孩沒反應,蘇敏敏不由加大音量問道,“知道不知道?”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頓了會兒,終于有了反應,極輕極輕地點了下頭。

“把鞋子換上再進來,記得把門帶上。”

蘇敏敏進門前扔下這麽一句話。

門口的梁錦霖低頭看了眼那雙用粉紅色毛線編織的拖鞋,鞋頭上面還勾着兩個愛心桃的圖案。

他猶豫了一下,最後乖乖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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