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心脈
玄曦輕步走進裏屋。
書生挽起袖袍, 正輕輕拿起一塊酸棗糕,喂給女子。
他忽然想起什麽,笑道:“不知道囡囡出生後會不會也像阿阮一樣, 是個能呼風喚雨的仙子。”
女子方才還舒展的臉龐瞬間布滿愁雲,道:“囡囡既然是我的血脈,那麽她一定也有靈根, 自然也能修煉。可我實在不願囡囡走上這條道路,成仙又如何, 要守的規矩實在太多,倒還不如一介布衣凡人來的痛快。”
書生寬慰女子道:“一切都看囡囡自己的選擇, 我就盼着囡囡早些出生,好教她識文斷字, 讓她能熟讀四書五經,知曉人情世故。阿阮則可以教囡囡一些簡單的法術劍法,至少讓囡囡有傍身的武功,可好?”
女子這才展顏,書生小心地撫了撫女子的隆起的肚皮, 兩人相視一笑。
看着眼前其樂融融的一幕,玄曦的心跳的飛快, 她絲毫不敢眨眼,甚至屏了呼吸, 生怕自己會錯過半分阿爹阿娘的音容笑貌。
原來,阿爹是這樣的相貌, 溫和,愛笑, 還期盼着她的降生。
她在兒時, 常常會想象阿爹是什麽模樣。
但阿娘從不會主動提起阿爹, 甚至當她問起有關阿爹的話題,阿娘都會輕輕揭過,避諱不談。
只有一次,阿娘教她練字,她接連寫了好幾張,笑着遞給阿娘看。
阿娘竟有一瞬間的出神。
她疑惑地喊阿娘:“娘親?”
阿娘揚唇一笑,眸中隐隐含了淚意,感嘆道:“囡囡,你的字和你阿爹寫得可真像,如果不細看還以為就是他的筆跡。在囡囡還未出生時,他就一直盼着要教你識文斷字,如今雖沒這個機會”
阿娘背過身去,再轉回來時,已經恢複了平常的溫柔笑臉,道:“仔細看來,囡囡的眉眼也與他有幾分相似。”阿娘極輕地揉了揉她的頭發,低聲囑咐她。
“我的囡囡,一定要好好長大,千萬別辜負了你阿爹的期許。”
記憶中的畫面與眼前的場景重疊。
玄曦伸出手來,想要觸碰父母的身體。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在離他們只有三寸之際,周圍的場景卻頃刻變得支離破碎,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玄曦不由得緊閉雙眼。
待她再睜開眼睛,四下已經變了另一番天地。
內院。
書生焦急地守在門口,時不時朝屋子裏張望。
直到從屋子裏響起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書生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穩婆快步奔來道喜:“恭喜恭喜,是位千金。”
不等穩婆說完,書生就急步進了屋子,奔向女子的床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阿阮,辛苦你了。”
女子的面色極為虛弱,額角的鬓發全被汗水打濕,她聽見動靜,擡了擡眼眸,竭力笑了笑:“快把孩子抱來我瞧瞧。”
穩婆笑着把嬰孩抱至床前,道:“令千金可漂亮了,以後一定長得跟夫人一樣美。”
玄曦好奇地湊上前,也想看看自己剛出生時的樣子。
幼兒的她被緊緊地包裹在襁褓之中,一張小臉皺巴巴的,還張着嘴不住地啼哭。
好好醜。
她不由喃喃道:“這樣看着自己,感覺還真有些奇怪。”
耳畔,響起一聲輕笑。
“你那時候,竟長這般模樣。”
玄曦哪裏聽不出話裏的調侃,她的臉立馬變得有些發紅。她擡起頭,對上慕修晏的目光,佯裝一本正經道:“慕師兄大概不清楚,剛出生的孩子,十有八九都長這樣,慢慢張開才能看出區別。”
她眼珠一轉,道:“慕師兄剛出生時,指不定還沒我”她故意延長了聲音,繼而輕咳兩聲掩飾。
哪知慕修晏并沒有給出自己想象中的反應,他只是點點頭,認真道:“你說得不錯。”
玄曦挑了挑眉,神色間帶着幾分疑惑。
慕修晏眸中含了笑意,道:“我小時候的确不如你長得乖巧。”
玄曦哪能料到他的這番回答,怔了一怔。
她正欲說話,忽然從心口襲來一陣劇痛,眼前陡然化作一片黑影,環繞在耳畔的聲音也變得斷斷續續,直至轉換成惱人的嗡鳴。玄曦捂住額頭,竭力穩住身形,但脫力的感覺還是止不住由上至下傳遍全身。
所幸很快,眼前的一切又回到了正軌。
經過這番折騰,玄曦已是臉色蒼白,鬥大的汗珠從額角沁出。
慕修晏眉心緊蹙,快步上前,問道:“你不舒服?”
玄曦強撐着一笑,道:“我無礙,只是不太适應幻境。”她直立起身子,故作輕快道:“慕師兄,我們快去看看這會又發生了何事。”
慕修晏雙眸微眯,看了她片刻,忽然擡起手,不容玄曦拒絕,朝她經脈中注入了一股渾厚的靈力。
靈力入體,難受的感覺有所緩解。
慕修晏卻并未停止,源源不斷的靈力被傳入她體內。
玄曦正想謝絕慕修晏的好意,卻聽慕修晏道:“不要勉強。”他的面色隐有薄怒,眸子結冰:“血脈消耗的是你的心脈之力。”
玄曦一驚,妙法天師竟然向他們隐瞞了此事。
又聽慕修晏道:“我們需要盡快離開幻境,否則你會因為心脈衰竭而亡。”
他環視了一下周圍的環境,眉頭緊鎖,道:“我們在通天鏡中,恐怕需要經歷所有的幻境才能出去。”他看向玄曦,問道:“還撐得下去麽?”
玄曦點點頭:“我已經好多了,請慕師兄放心。”
慕修晏的神色并未因此放松半分,他正色道:“若你感到不适,就握住我的手。”
玄曦當然明白慕修晏的意思,一旦自己察覺不适,只要握住他的手,他便會給自己傳送靈力。但慕修晏的話不免還是讓玄曦的臉色一紅,她連忙轉移視線,打量着四周,疑惑道:“這裏我好像從未見過。”
只見他們站在一處山崖上,四面八方都被皚皚白雪所覆蓋,呼嘯的風聲将光禿禿的枝丫吹得咔哧作響,站在山頂遙望穹蒼,難免會生出蕭索寂寥之感。
山崖下,遠遠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正是玄曦的娘親,阮芪。
她神色嚴肅,從袖間取出一只鳴笛。随着她的動作,鳴笛入空,發出尖利的刺響。
不消片刻,天際處,飛來一位衣袂飄飄的白衣女子。
女子穩穩地落在地面,她眉似遠山,皓若秋月,渾身散發着清幽飄然之氣,仙資玉色,氣質出塵,分明也是九重天上的仙子。
女子皺眉道:“阮芪,你急着找我,所為何事?”
阮芪跪下來,道:“扶南,求求你,救救我相公,也不知是怎麽了,他這幾天忽然生了重疾,我已經想盡了辦法,如今只有你能幫我了。”
扶南面色間有了怒意:“你下凡間才幾年,竟學得凡人這般唯唯諾諾的做派,趕快起來,你的神女氣度全數忘盡了麽,還是說,你甘願就此淪為九重天上的笑柄?”
阮芪怔然道:“我早已不做神女,惟願當個凡人。”
扶南搖了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我看你就是着了那個凡人的道,我是決計不會救他的,他死了更好,也好讓你早些想清楚!”
阮芪靜默片刻,支起身子,等她再度擡頭,她的神色變得無比堅定:“他若死了,我就生生世世等他入輪回道,大不了再重頭開始,九重天我是永遠都不會回去了。”
“你!”扶南氣結道:“你可知這些年,霜山神君還一直在等你,天後想要為他牽線其他的神女,他一概拒絕,你啊,怎麽在這事上如此糊塗!”
阮芪冷笑道:“天後若真有這般好心,那九重天上合該是祥和一片,怎至于有如此多烏糟暗生。她不過是看中我出自香山的名聲,再配合霜山神君的實力,讓她能穩固在山派神族中的地位。”
扶南神色間滿是震驚:“你怎可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阮芪道:“我說的皆出自本心。”她的面色暗含憐憫:“扶南,你向來通透,怎會看不明白這一點。”
扶南默了片刻,再開口,她的聲音輕柔了些:“我只是不願你走向不歸路。”她将目光轉移到一旁:“況且就算我願意幫你,你的相公也撐不過三日。”
阮芪神色一變,道:“不可能,我探看過他的命數,他怎會”
“因為你。”扶南打斷她的話,道:“因為他和神女相戀,這段姻緣注定不會被九重天所祝福,從你執意要和他在一起的那天開始,他就已經時日不多了。”
阮芪神色蒼白,聲音裏有止不住的顫抖:“難道就沒有解決的辦法?”
扶南搖搖頭,道:“我何時騙過你,我知道你們一定會下場悲慘,早早地提醒過你,但你一意孤行”她嘆了一口氣,苦口婆心道:“阮芪,你難道真的願意耗費終生在這個普通凡人身上,即便他輪回你也要等上數百年,這又是何苦呢?”
阮芪道:“扶南,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心已定,斷不會再更改。這幾天,我會好好陪相公”還未說完,阮芪就忽然身子一歪,癱倒在地。
扶南趕緊上前,搭了阮芪的脈門,驚道:“你竟用心頭血延長他的壽命,這樣下去,你活不到他輪回那一日,就會早早隕落!”
阮芪虛弱道:“有今生這一遭,足矣。”
扶南久久地看着她,長嘆一口氣,從懷中拿出三枚丹藥,遞給阮芪:“這是回魂丹,你把它喂給你相公,每日一粒,可以保他這幾日少些痛苦。但是他的病已是藥石無靈,我勸你至少為了孩子,不要再貿然動用心頭血。”
阮芪笑道:“扶南,多謝你。”
扶南轉回身子,道:“不必,從此以後,九重天上再也沒有神女阮芪。”
待扶南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中,阮芪才輕聲道:“扶南,珍重。”
***
慕修晏思索着兩人的對話,蹙眉道:“玄曦,你母親的去世恐怕并不如表面上那般簡單。”
但并沒有人回應他。
“玄曦?”
慕修晏轉回頭,一個身影忽然重重靠過來。
他下意識地摟住來人,這才發現玄曦渾身冰涼,整個人都在微微地打着冷顫。
玄曦臉色蒼白,額間冷汗涔涔,她竭力睜開眼睛,苦笑道:“師兄,我可能撐不下去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