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次日,陳景嶼望着食桌上的大魚大肉徹底沒了進食的欲望,他只粗粗嚼了兩口飯便覺飽腹,再沒有下筷。

小玉幾次想勸這溫潤的陳大人再多吃兩口,張了張嘴,反而聽得陳景嶼說道,“你若是喜歡,便拿下去用吧。”

這簡直是天大的喜事,主子的膳食哪輪得到他們下人的份,小玉眼裏迸發出亮光,“大人不吃了嗎?”

陳景嶼覺得眼前這個圓臉的小宮女很是讨喜,不由得含笑搖頭。

小玉幾經掙紮,到底沒能抵得住美食的誘惑,興奮地把菜都裝籃,告了聲退興高采烈地走了。

陳景嶼陰郁的心情似乎也随這小宮女變得明朗了些。

他活了二十二載,真正高興的日子卻并沒有多少。

父親是中立派,并未站隊任何一個皇子,直到父親将他引薦給李知迎,陳景嶼才明了其中的暗湧流動。

陳家表面中庸,實則早已歸入李知迎旗下,李知迎正好缺一個不起眼的人替他辦事,而名不見經傳的陳家庶子便是他的選擇之一。

宴會後不到半個月,陳景嶼再次于陳家見到南朝的三皇子。

李知迎有一雙仿佛能看穿人心的丹鳳眼,細細地打量他,陳景嶼如坐針氈,幾乎就要落荒而逃。

“你覺不覺得,本殿與你有些相似?”

陳景嶼疑惑地看着他。

“本殿亦是庶出,母妃在本殿幼時便舍去,在宮中,本殿無可談心之人,謹言慎行、步步維艱,生怕一個疏忽便掉了腦袋,本殿初見你,就倍感親切,就如同,在看着自己。”

陳景嶼沒想到只是兩次見面,李知迎就與他推心置腹說這些話,他有些不知所措,可偏偏李知迎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擊中他的心。

他在陳家,亦是在夾縫中生存,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與李知迎确有相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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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他緩過神,又聽得李知迎道。

“你可願為本殿謀事,如若應承,往後你就是本殿的人,既有了本殿,便無人能再欺侮你。”

陳景嶼怔然地與李知迎如海深的眼對視。

“你的父親将對你刮目相看,嫡母不敢對你随意責罰,胞弟不再低眼瞧人,便是你已去世的生母,本殿也可為她立碑,讓她魂有所歸,泉下安息。”

每一條每一句都踩在陳景嶼的願想上,他那時不過十四歲,還不懂得這些他夢寐以求的東西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但李知迎的承諾太過誘人,稍稍一勾手指頭,就能叫從未嘗過甜味的陳景嶼上鈎。

李知迎并不急着要他答應,起身如兄長一般輕撫他的發,“本殿會給你時間考慮,你若是想清楚了……”

“我願意。”

答應得如此輕松反倒讓李知迎有些驚訝。

陳景嶼擡起頭,清俊還帶點稚氣的臉渴求地看着李知迎,又帶點不确定,“三殿下,你真的,能為我的母親立碑嗎?”

李知迎笑了,他一笑,有如清風拂面,“本殿從不說假話。”

事實證明,李知迎果真言出必行。

不出三日,陳景嶼生母的牌位便立在了陳家祠堂,陳家子孫後代會世世供奉。

陳景嶼熱淚盈眶,在祠堂上重重給生母的牌位磕頭,從那以後,便死心塌地跟随了李知迎。

起初三年,陳景嶼并不多見李知迎。

他被秘密安排在一個閣樓,與李知迎挑選的其餘子弟放在一起,識文習武,為李知迎的鴻鹄大業做踏腳石。

陳景嶼性格沉靜,有常人所沒有的忍耐之心,最是适合細作一職,李知迎請來的夫子教他如何察言觀色,如何套*話術,如何将重要信息以不同尋常的方式傳遞出去,也教他忠心為主,到最後關頭如何自盡最為快準狠。

在閣樓裏,約莫百人,有街上尋來的乞兒,有重金買來的孩童,也有天賦異禀的少年,但官家子弟,唯陳景嶼一個。

三年時光,百來人,只餘下最得器重的二十人,陳景嶼便在其中。

很久以後,陳景嶼才知曉,笑起來俊逸風流的三皇子殺人時也是笑着的——那些未過關的孩童少年,通通被葬在了閣樓後山,也将李知迎暗中栽培擁護者的秘密一并埋在了黃土中。

十七歲時,陳景嶼出師,是李知迎親自來接的他。

那日下了蒙蒙細雨,打在閣樓中,煙雨朦胧如同江南畫卷,李知迎一身墨色勁裝立于青竹之中,身後的油紙傘擋不住随風而行的細雨,陳景嶼能瞧見他被雨水打濕的發梢,就像是雨後生的新芽,種在了陳景嶼的心裏。

李知迎笑起時,原顯得有些邪氣的丹鳳眼便柔和許多,他輕輕向陳景嶼招手。

隔着水霧,陳景嶼神游般站定在李知迎面前。

李知迎如同三年前一般用溫熱的大掌撫摸他濕漉漉的發,嘆息道,“你受苦了。”

三年受盡的委屈随着這一句瓦解。

此後再三年,陳景嶼将在閣樓所學用至極致——他潛入青樓,抓到知府貪污的把柄,讓;日日出入酒肆,親眼見京兆尹強搶民女;與沉迷聽戲禦史臺交好,揪出他暗中販鹽的證據……

而這些人,最後全為李知迎所用。

他為李知迎做這麽多,不過為了一個肯定的眼神和一個撫摸。

陳景嶼從小得到的太少,以至于對他有一點好,他便掏心掏肺地付出。

即使知道李知迎是在利用他,那又如何,人活着,不過為了有用處,與其像從前一般渾渾噩噩在陳府過日子,不如将自己的生命貢獻出去,更何況,他為之賣命的,很有可能是南朝未來的帝王。

他以為此生會永遠是李知迎手中最為驕傲的一把利劍,但世事難料……

“陳大人,”小玉的呼喚聲一聲大過一聲,“陳大人!”

陳景嶼被窗外的風一吹,将目光放在身側的圓臉少女,怔然道,“何事?”

“外頭風大,夜也深了,您該歇息了。”小玉好心提醒,手裏還拿着一件披風。

陳景嶼感激地從她手中接過披風披在身上,再看看月色,原來已上三更天。

小玉将窗給關嚴實,回頭見陳景嶼已走到了床邊,又見四下無人,三兩步小跑上前,盯着陳景嶼欲言又止。

“有事但說無妨。”陳景嶼瞧着小玉圓滾滾的臉。

小玉鼓起勇氣,竟從袖口處摸出一個白面饅頭,支支吾吾,“奴才見,見大人今日并未多進食,怕大人夜裏餓得睡不着,特地省下今夜夥食,把這個饅頭獻給大人,希望大人不要嫌棄。”

陳景嶼驚訝,少女話裏的關心叫他在深宮中滋生出一股暖意,他露出這一月多來唯一的淺笑,竟有心思逗趣,“我若是吃了,換你餓得睡不着,該如何?”

小玉似是沒想過這個問題,此時認真思索一般,下定決心說,“入宮前,我娘親總嫌我吃得多,少吃一個饅頭,也好叫我娘親高興。”

說到親人,小玉眼眶泛紅,她是上月才被賣進宮裏的,家裏窮,不賣了她,一家人都沒有吃食。

陳景嶼很快猜出這是個苦命人家出來的孩子,輕輕嘆息便伸手,小玉欣喜地把饅頭交到他手裏,他将饅頭掰成兩半,含笑道,“這樣,便誰都不會餓得睡不着了。”

小玉大喜過望,“還是大人聰慧!”

得了半個饅頭,小玉高高興興地離去,唯陳景嶼捧着手上半個涼透的、硬邦邦的饅頭,久久難以回神。

卻沒想到,在這宮裏,待他最好的,竟是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

作者有話說:

李知迎:你給我這麽多戲份卻不讓我跟陳景嶼談戀愛你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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