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勢
好一個“總角之交”!
原來在楚琅華眼中的青梅竹馬的情誼,在沈昱的心裏不過是這淡淡的四字。
皇帝又說了些什麽,楚琅華已經聽不清楚了,她撲爍着含滿水光的雙眸,心中發顫。
她怎麽都沒想過,長澤侯沈昱竟不願娶她。怎麽都沒想到,在沈昱心中,她不過是“僅此而已”。
簾外的清俊公子拾起了地上的奏本,躬身奉還,放上了皇帝案桌前的小幾上。
皇帝冷眼看他,“長澤侯當真不願成就這段良緣?”
沈昱輕輕搖了頭,眸光自然垂落。
他說了幾句辜負聖心,亦有負璟王厚待的漂亮話,又将先前論述楚琅華的那段說辭再委婉提了一提。
就在皇帝進退兩難,想讓沈昱退下,此事再議的時候,沈昱突然傾身跪地。
“咯噔”一聲在紫宸殿中悶悶地響起。
“你這是做什麽?”皇帝看着沈昱,眉頭緊皺。
月白錦綢平整地在地上展開,在燈下,猶如覆上一層細細的淺金色的紗面。沈昱的眼波微垂,面容越發清俊,如西山皎月,如東波白璧,似乎隔了層紗,使人看不懂他在想什麽。
他拱起手,後垂首前推。
“京兆陳氏,有女弗珠,娴雅溫文,昱深覺有母妃遺德。”
“叩請陛下賜婚。”沈昱淡淡說道。
不僅是這簡單的兩句話,沈昱還說了很多,譬如他與那陳氏女是如何相遇,那陳氏女又是如何如何的賢德。
但楚琅華一個字都不想聽進去。
什麽京兆陳氏?她聞所未聞。
楚琅華更不知道這位陳氏姑娘怎地就入了沈洮的法眼,成了他的“心上客”。她只知道與她結誼多年的長澤侯,今日在紫宸內殿中,拒了與她的婚事,轉而求娶別家的女子。
這于楚琅華而言,無疑是當頭一棒,什麽青梅竹馬,不過是總角之交,什麽兩心歡喜,原是她一廂情願。
芝蘭玉樹,華茂春松。
不過鏡花水月而已。
她強忍住沖出紫宸殿暗間的沖動,看着簾外沈昱的方向。
楚琅華此時因沈昱的話而愣住了。
兩層薄薄的水膜含在眼中,好似秋波雲水,楚琅華又恸又怨,心中陣陣發涼,寒意頓生。
團扇的手柄絞在她的指間。
這花錦團扇原是京中最好的繡娘精制,主繡牡丹,次有如意百合紋,因着是極好的兆頭,楚琅華才一眼相中。
只是如今看來,牡丹雖好,卻不是她能折下的。
楚琅華心裏就像抵了一根銀針,戳得人痛極了。
伴随着楚琅華折斷手柄聲響的是沈昱的一聲,“陛下恕罪。”
沈昱伏地,掌心下的絨毯微微發熱,天子震怒,沈昱卻并未流露出什麽驚慌之色。皇帝剛想要發火,卻忽然聽到一聲雷鳴,緊接着是轟隆隆的一陣響聲落在整座皇宮。
嘩啦一聲,齊刷刷的雨點如同豆子落在鑼鼓上,密雨漸漸連結成大片大片的雨幕,沖刷着宮殿樓宇的每一個角落。一道一道水柱從屋檐凹處流淌下來,窗外藍紫色的雷電傳來一陣噼裏啪啦。
沈昱伏地跪着,在電閃雷鳴過後姿态放得更低了,頓了好一會兒,才聽到皇帝的一聲“退下”。
他揚手做禮,長袖翩翩,垂首再拜之間,沈昱有些冷的聲音響起。
“臣,多謝陛下。”
紫宸殿內光影輪轉,沈昱才出了內殿就有宮侍替他撐起傘,沈昱極輕快地卷起衣袖,從宮侍的手中接過了傘。
修長白皙的手指在傘柄處摩挲了幾下,握正了位置,沈昱的聲音中不帶分毫情緒。
“你回去吧。”
沈昱的大半張臉都遮在了傘下,宮侍只能見到沈昱光潔削瘦的下颌。
那宮侍聞言,小聲說着,“長澤侯好走。”
沈昱擡傘走出外殿,在雨中的月白色身影慢慢走遠了,直至消失不見。
內殿大門複敞開,又很快閉合,總管太監呈上翠盞甘露,奉上案桌。
“陛下請用。”
皇帝一手拿起,喝了兩口便放下了,他念着暗間的楚琅華,于是壓低了聲音問:“郡主如何了?”
沈昱那般說辭,任誰聽了怕都會心痛不已,更不說傾慕于他的楚琅華。
總管太撤下了一套茶盞,面露猶豫,“陛下……郡主她,她已從暗門出去了。”
皇帝的目光轉到了總管太監的身上,“可有人跟着她?”
總管太監倏忽跪下,頭半擡不擡地往前探去,“郡主不讓人跟着,奴才們不得不從。”
“糊塗!”皇帝怒聲而斥,冷眼瞧着總管太監,“還不趕緊派人去尋郡主?外面下了這麽大的雨,若是出了什麽事,你們豈能擔待得起?”
皇帝急急瞥了一眼不遠處的暗間與殿外的暴雨,心中越發焦急,連忙使人前去找楚琅華。
姣姣心氣高,得了沈昱的婉拒倒并非最要緊的,只是那沈昱不知好歹,竟敢向皇帝請求賜婚。這才是最傷了姣姣心思的地方!
皇帝越這般想,心中越是急得發顫,誰知道姣姣會做出什麽傻事?!
紫宸殿中魚龍湧出一撥人來,出了內外殿門後,就往四處去尋寶慶郡主。
六角宮燈懸挂着的彩色流蘇被雨水澆了個透,宮人們四下叫喚的“寶慶郡主”卻跑在長長的青石磚宮道上。
跑累了,楚琅華漫無目的地,雨水将她的紗衣打濕,紗衣緊緊貼着內層的暖絨成錦,此時才過了霜降,露水可凝冰,雨水更是帶着十分的寒氣。
楚琅華從暗門出了紫宸殿時,推開了宮婢獻上的暖氅,才走出來不久,忽然天降大雨,冰冷的有手指粗長的雨柱讓她不得不暫時找個容身之處。
她踉跄着腳步蹲在了從德門前的石獅子旁,石獅子威猛,張牙舞爪,給她擋下了不少雨水。
楚琅華顫着長睫,地磚上的一絲絲寒冷從腳底升起。
她當然知道皇帝叔叔這個時候一定會派人來找她。
可楚琅華現在狼狽極了,她不願,總歸是不願被宮人看到她這副模樣。
先前小跑的時候,應是墜下了一支珠花,散落的發絲被冰涼的雨水打濕緊緊貼在後背。
秋冬之雨,最是寒冷。暖絨成錦只濕了一角,卻擋不住寒氣,楚琅華一陣一陣地發冷,此時她又想起沈昱,冰涼的液體從眼眶劃過臉頰。
她抱着雙膝斷斷續續地哽泣。
宮道上本應十步一燈,但因今夜的雨來得匆忙,排燈的宮侍沒能及時照亮從德門前的這一條宮道。
當瑩亮亮的光漸次灑入地磚凹下形成的水窪中時,楚琅華抹了抹眼睛,用手指勾去了淚水。
不待楚琅華看清來人,就聽到女人的一聲驚呼。
“姣姣!”那人親昵地喚着楚琅華,随後又匆匆從轎攆上走下,同身旁的宮婢吩咐了幾句,然後彎下身子伸出手扶着楚琅華的雙肩。
女人身着宮裝,素色蓮花朵朵在衣襟、對裳上綻開,華裳美服遮住了歲月給她留下的蒼老痕跡,卻撫不平眼角的細紋。
她的面上流露出的是擔憂、驚訝和驚恐。
“莊娘娘……”楚琅華的聲音小小柔柔的,如纖纖玉指輕輕壓下的筝弦,細軟而長,透着股楚楚可憐的意味。
楚琅華吸了一口氣,眼眶越發濕潤,她一瞬不眨地看着面容失色的莊妃娘娘,眼見莊妃接過宮女的大氅給楚琅華披着、裹好,楚琅華只哆嗦了兩下薄唇,然後又是一聲帶了哽咽的“莊娘娘”。
“姣姣……姣姣快随娘娘起身。”莊妃用大氅裹住楚琅華,親自扶着她站了起來,為她們撐傘的宮婢擔心楚琅華的腿腳因雨水寒冷而變得僵硬,也在身後用了些力氣。
楚琅華幾乎是縮在莊妃懷中的。
“莊娘娘,我想回府。”她極輕極細地向莊妃說道。
莊妃自然是不願意。
“可是你淋了雨,娘娘帶你回宮好不好,娘娘請太醫來瞧一瞧,等雨停了,不,等姣姣身子無礙了,我們再回郡主府好不好?”
莊妃以半哄半問的口吻說道。
一場雨把楚琅華的小臉都澆得蒼白了。她微微擡眼,入目的除了莊妃娘娘擔憂的神情還有宮牆殿宇,楚琅華一見着鸾鳥的飛檐就會想到紫宸殿內發生的場景。
她幾乎能想象到,那個時候沈昱的眉眼積霜,對她的不喜與厭惡一字一句地傾吐而出。
心中的針刺得她更痛了。這宮裏,楚琅華一刻都不想待着了。
她使勁地搖頭,“不……不要,要回府,郡主府。”
軟轎很快擡了過來,莊妃身旁的宮婢扶起楚琅華坐上了軟轎,轎內空間不大,楚琅華一人獨自卧在其中倒還有些空位。
她大半張臉伏在軟枕上,閉起眸子,不舒服地擰着眉,如遇風雨的鮮妍花朵,破碎了也憔悴了。
楚琅華這副模樣,莊妃是心疼極了的。
姣姣初入宮的時候,是交由太妃撫養的,那時莊妃已有了七皇子,皇帝有心太妃心有餘而力不足,故而時常将姣姣送入莊妃的晉華宮中,與她多多親近,而這一親近就是十多年。
若論世上誰最疼愛楚琅華。
除了皇帝,那便是莊妃了。
若不是莊妃瞧見今日的潑天雨勢,念及皇帝身體近來不爽,莊妃也不會主動出了晉華宮門,更莫提在去往紫宸殿的途中遇見楚琅華了。
任莊妃怎麽說,都勸不動楚琅華決心回了郡主府的心意。
莊妃也不敢向楚琅華剖開心思,問她今日緣何如此?
生怕觸動了楚琅華心裏的難受地方,又悄悄流眼淚。
看着楚琅華卧在軟轎中的纖挑身姿,幾番思量之下,莊妃立刻吩咐宮侍起轎,循着楚琅華的意思,送她回郡主府。
“姣姣莫怕,莊娘娘這就請太醫過去。”
楚琅華執意不肯和她回宮,莊妃也沒有辦法,只好讓近身的宮婢取了腰牌請來太醫,請太醫入郡主府給楚琅華診治。
莊妃眼看越走越遠的轎子,急得手中絞起了羅帕,後來目光落在兩側垂首侍奉的宮侍身上,莊妃有些冷的聲音響起。
“今日你們誰也不曾看見,他日若是有流言蜚語傳入本宮耳中,你們,應當知道該如何謝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