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筵
從深夜入了後半夜,雨勢絲毫不見小,宮外的寶慶郡主府中的兩棵木樨樹因着風雨攔腰斷了,斜斜躺在花園鑲接長廊的一段地方。
說來也是新奇,早已過了木樨花盛的時節,可寶慶郡主府中的這兩棵樹上卻實實在在墜着大把大把成簇成團的木樨花。
星星點點,點點星星,聚在一起凝着幽香。
郡主府因主人淋了雨,身體不适,一夜燈火通明。而正對面的侯府主人,今夜卻也是很晚了才回到府中。
沈昱走下馬車,無意瞥到了郡主府前的一輛陌生的馬車,目光頓了頓,卻沒有多做停留,撐開傘就走入侯府。
侯府的家仆卻多嘴,說着主人不想聽的消息。
“寶慶郡主遭了雨,宮裏特意派來太醫為郡主診治,防着郡主染了風寒。”
“侯爺明日若是得空去看看郡主,興許郡主的身體就好了……侯爺,您這般盯着小人看,是,是做甚……”
跟在沈昱身後提燈的侍從,忽然察覺到主人停住了腳步,稍稍擡頭,就看到主人冷澹的目光。
雨打傘面,咚咚咚敲着侯府侍從的心。
好在不過多久,沈昱便收回了視線。
“若有下次,你從哪兒來,便回哪兒去。”
沈昱說着,幾步踩上石階,收傘走入長廊,将浸滿雨水的傘倚在靠椅上,雨水從傘底流出一道道彎曲。
他理了下衣裳,随後一副從容淡定地回到了書房中。
獨留那侍從匆匆跑進屋檐下的避雨處。
侍從提着燈,在燈光裏,将碩大如豆的雨珠看得格外清晰。
眼看長澤侯的書房一開一合,他嘆了一口氣,然後又想起方才長澤侯所說的話,便知道自己讨了長澤侯的不喜。
一陣風雨掃過,手裏的燈轉轉悠悠,如他的心思起起伏伏,只盼着對門郡主府裏一切安好。
只有這樣郡主娘娘才有心思替他這個家仆向長澤侯多說幾句好話。
許是因着衆人的誠心庇佑,寶慶郡主澆了一場大雨卻沒有招了病邪,實在是萬幸。
太醫是在次日确定了楚琅華身體無恙,交代了府中侍婢近來多加注意郡主的飲食後,才離開的。
淡綠繡着雙鸾的紗幔內,楚琅華披着雪白的衣裳坐在床榻上,興致恹恹地翻着話本子。胡亂翻了幾頁,裏面的內容實在讓人生不出興致,楚琅華随手抛出了帳外。
“還有別的嗎?”
詩衣撿起話本抱在懷中,隔着紗幔對楚琅華露出一道無奈的笑容,“郡主,這已經是最後一本了。”
她垂眼看了下話本封面的幾個大字,《天仙游記》,這是寶慶郡主平日裏最喜歡看的神仙志怪故事。
“郡主可是不舒服?”詩衣将《天仙游記》放在小桌上的一堆話本的最上方,她繼續說道:“不如奴婢去請位醫師,再為郡主看一看。”
楚琅華聞言搖了頭,“不必。”
詩衣的臉上頓時露出了難色。
不過很快她就想到了一樣東西,吩咐門外伺候的婢女取來後,詩衣捧着精致的檀木盒子站在紗幔外,語聲柔婉,“昨日郡主進宮時,趙家姑娘送來了禮物,郡主要瞧一瞧嗎?”
一聽是趙姑娘,楚琅華沉默過後果然“嗯”了一聲。
詩衣歡歡喜喜地挑起紗幔,入目的是楚琅華微垂的眼,見她挑起了紗帳,楚琅華擡了擡眸子,示意她将盒子放在榻旁。
檀木盒子通體為褐紅色,幾朵重瓣牡丹栩栩如生地刻在上方,楚琅華摸着牡丹花瓣,只覺得細膩極了。
她多瞧了幾眼。
詩衣百伶百俐,等楚琅華看夠了之後才輕輕撥開鎖扣,打開了盒子。
內裏是一尊青玉小雕。
楚琅華乍一看沒看出新奇的地方,便微微坐直身子,探過去仔細看着。這件玉器看起來十分輕盈玲珑,是一個亭子的外形,亭子裏站着一個小人,頗像玉雕的年畫娃娃。楚琅華想看清楚小玉人臉上的表情,就将它一手提了起來。
放在手裏了,楚琅華才知道這玉器遠比看着的要輕巧許多,且質地光滑顏色是均勻的淡淡青綠。
她起初是把它放在手心裏,用右手去撥弄亭子裏的小玉人。
誰知手指還沒有碰到,小玉人就把頭往另一邊一撇。楚琅華目光落在小玉人的身上,又看了看自己的指腹,心裏面覺得好生奇怪,方才……
“方才這小玩意兒動了一下?”楚琅華問。
詩衣雖一直看着楚琅華的動作,但因着角度問題,沒有察覺到小玉人的動作,所以她愣了一下,很快回道:“奴婢不知,請郡主恕罪。”
楚琅華也沒有等詩衣的回答,她早将小玉人放在了另一只手的手掌中,果然下一刻亭子裏的小玉人的大頭又往右偏去。
楚琅華覺得新奇,便左拿一下右拿一下,亭中的娃娃就左偏了下頭、右偏了頭,左右搖擺,讓人想到了春日毛團絨絨的懶懶甩着頭的大貓。
楚琅華被逗笑了,便拿給了詩衣看。
詩衣沒見過這種機關玉器,一時瞪大了眼,口中贊嘆,“難怪趙姑娘說郡主定會喜歡,原來是這麽個妙極了的物件。”
楚琅華笑了笑,将玉器放回了原先的匣子中,囑咐詩衣找個時間将它放到書房桌子上去。
詩衣一一應下了,在收整盒子的時候發現底下還有一張簡帖,便拿起交給了楚琅華。
楚琅華接過一看,說是自家城外花圃的茶花開了,應家中的姊妹辦了一道花筵,趙迎雙請她過府小聚,時間便定在了幾日後。
簡帖上下印着的正是茶花花形,楚琅華将它對半折起交給了詩衣。她是素來不會拒絕趙迎雙的,這次也一樣。
詩衣看着郡主解開了披着的衣裳,慢騰騰地縮進了被褥中,随後閉上了眼睛。楚琅華的手伸了出來,朝詩衣擺了幾下又縮了回去。
詩衣心下裏明白郡主這是倦了,于是捧起盒子、關上房門的動作越發輕了起來。
等到最後一聲響落下,整座郡主府就再沒有什麽聲音能擾了郡主的清靜。
幾日來天氣都不大好,不是風就是雨,楚琅華也不願下地,只管每日在榻上看些雜書,宮裏也曾派人來問過幾遭,楚琅華只笑着将人打發走,并不多說。
到了趙迎雙簡帖上寫着的日子,楚琅華當天睜開眼就打起了十足的精神,詩衣見狀,只高興郡主恢複了常态,便好生伺候着。
外面有些冷,不過沒有冷雨凄風。楚琅華裹着披風,踩上踏板,過了許久才馬車悠悠走到了趙府。
随行的侍婢提醒楚琅華到了之後,她撩開車簾,下了馬車,擡眼就見着一衆以趙迎雙為首三五個女子。
“郡主。”趙迎雙笑着迎了上來,向楚琅華做了一道虛禮,她身後的女子也學着趙迎雙那般微微傾身。
楚琅華颌首并不說話。
趙迎雙在一旁一邊引路,一邊說道:“我便知道郡主回來,家中姐妹都未見過郡主,等會兒入了園,郡主可要同她們說說話呀。”
楚琅華不是沒來過趙府,只是沒來過秋冬時節的趙府,大紅燈籠,大紅大紫的園花,趙府府內的一番布置讓楚琅華覺得花團錦簇。
“你們家這麽熱鬧,你的那幾個姐姐妹妹還需要人陪她們說話?”楚琅華笑着說道。
行至園內,暖氣升騰,趙迎雙率先解了披風。
“家裏園子不大,所以四處都生了炭,倒是不會冷。”
“當然了,郡主如果覺得冷,咱們就用暖壺捂着。”
楚琅華“嗯”了一聲,扯下了披風扣子,身後的侍婢立即接過披風。
解下披風後,她的一身海棠紫的雲錦大提花就露了出來,離她最近的趙迎雙忽然笑出了聲,惹得楚琅華擡眸看向她。
“笑什麽?”楚琅華眼底泛着淡淡的笑意。
趙迎雙笑得眼眸彎彎,上下打量着楚琅華,楚琅華見狀,只管大大方方一展衣裳。
“只是覺得今日郡主的這一身秾秀得很,不大像是郡主的喜好。”趙迎雙笑着說道。
趙迎雙指了園中的一處地方,攜着楚琅華一并坐了下來。
楚琅華垂眼看了下,身上的雲錦顏色偏紫紅,不過她皮膚白,穿着總不會豔俗。
“這話怎麽說?難道我穿着不好看嗎?”
“不是不是,郡主當然好看,好看的人穿什麽都好看。”
趙迎雙搖了搖頭,她所說的話并非是挑刺,而是誠心誠意的發問,“只是……郡主平日裏不就喜歡那些白啊藍的寡寡淡淡的顏色,怎麽突然改了衣品,看上了我們這些俗人喜歡的粉紅紫紅?”
說着,趙迎雙還站起身子轉了兩圈。
她今日穿着的是一套藕粉绫裳,上面繡着大大的緋色山茶花,灰藍色絲絨線勾了茶花葉子的暗紋,趙迎雙特意向楚琅華展示了一番。
楚琅華趕緊誇了一句“今日迎雙也是好看極了的”,便讓趙迎雙快快坐下來。
趙迎雙哪肯這麽快罷休,只絮絮叨叨地在楚琅華耳邊說着,她這身衣服是出自哪位裁縫師傅之手,和家中姐妹争了許久才奪了一身布料,姐姐妹妹都十分羨慕。諸如此類,幾乎要沒完沒了。
“唔……”
一塊米白糕點塞住了趙迎雙的嘴巴。
“還不快少說些話,省的口幹舌燥,明日裏又要費心請醫師來治一治你的大舌頭。”楚琅華輕輕拭去指腹上的幾粒細粉。
看着趙迎雙很快吃完一塊糕點後,趙迎雙的兩頰旋即升騰起一股紅雲,雙眼不自然的看看楚琅華,又看看新呈上的糕點盤子。
“你別胡說,我前年舌頭腫了是因為吃了不該吃的,不是因為話多。”
“哦?”楚琅華挑了下眉,“你還知道你話多?”
楚琅華剛說完,就輕快捏起糕點,一邊吃,一邊瞧着趙迎雙寫滿“同你解釋不清”幾個大字的小臉。
不過很快趙迎雙就反應了過來。
她看着楚琅華的一番細嚼慢咽,眉眼生姿,眸中如雪色那般的明亮的光芒。
趙迎雙眨了眨眼。
“郡主你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