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總角
先帝駕崩,如今的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朝中叛黨勾結,意圖不軌,趙氏緊随太子平定政變,後來太子登基,趙氏自然就有了一份“從龍之功”。
這些年,趙氏又出了好些個股肱之臣,北上振軍,南下治水,人才濟濟,在一衆官吏中脫穎而出。楚琅華更是知道皇帝有意許趙氏世襲的輔國公之位。
她與趙迎雙結緣,是在趙氏三爺料理了循州水患後,皇帝叔父舉辦的慶功宴上。
那時候,趙迎雙還是個梳着雙平髻的圓滾滾的囡囡。
而楚琅華則剛剛出宮開府。
此刻趙迎雙發顫的嗓音在她耳邊浮動,“郡主……”
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楚琅華從未看過趙迎雙如此蒼白虛弱的模樣,然後楚琅華對她露出了一抹笑容,安撫她,“我沒事。”
說實在的,她與趙迎雙其實算不上親近。
但因着皇帝叔父封爵的心思,還有趙迎雙本身讨人喜的性格,楚琅華才會主動與她交往。
否則,就憑着趙迎雙喜愛仰慕長澤侯這一點,楚琅華都會将她拒之千裏,也斷斷不會與她說上一字一句。
當然,這些都是過去。而現在,楚琅華是真的能看出來,趙迎雙在緊張她,在擔心她。
所以她又對她笑了下,“我真的沒事。”就是有些心驚。
在趙迎雙和府中醫師的反複确認下,楚琅華的确沒事,但趙府內卻因此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好好的,哪裏來的羽箭。”
“莫不是有人蓄意……”
“哎,快別胡說了。”園中侍婢的小聲議論讓趙府的各個主子都白了臉。
先是趙迎雙無比嚴肅地看着楚琅華說:“郡主,此事我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楚琅華看了她一眼,然後垂下眼,看着手中那支剛剛拔出土壤的純白羽箭,箭頭不出意料,是平的。
“應當是場意外。”
楚琅華一邊說,一邊将羽箭遞給了趙迎雙。
趙迎雙見到磨平的箭頭,心中一咯噔,她向楚琅華行了一禮,随後便緊促着腳步出了園子。
留在園中的其餘幾位趙姑娘,不是戰戰兢兢地坐立難安,就是左右徘徊在楚琅華身邊欲言又止。
至于園中的侍婢早被清出了園子,只留下了幾個能守口如瓶的。
又端上來一些點心,都是楚琅華愛吃的。
不過楚琅華目光觸及到純白羽箭的箭身,心裏面很不是滋味,還生了許多的後怕,也便沒有心思去吃甜津津的點心了。
香片茶涼了,又有侍婢端來了新的一盞,等了好一會兒,園外才有了動靜。
“郡主姐姐,我知錯了。”
唇紅齒白的小郎君不由分說,剛進了園子,就跪到了楚琅華的腳前。
他垂着腦袋,嗓音帶着哭腔,若泣弦之聲泛泛,“郡主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郡主姐姐,我知錯了。”
說着,他還吸了一下鼻子。
楚琅華垂着眼,長睫自然垂落形成的一片陰影,遮住了她眸中的顏色,她的臉上淡淡的,沒什麽表情。
跪在她身前的小郎君穿着紅白的衣裳,沒有一絲花紋樣式,他一顫一顫着身體,淚珠一顆一顆滴落在緊緊捂着衣角的手背上。
因他低着頭,所以楚琅華看不見他白嫩面孔上糾結、恐懼、忏悔的表情。
忽然一聲驚呼響起,楚琅華擡眼看去了聲音的方向,只見趙四姑娘捂着嘴巴,一雙眼睛刷刷地眨着。
趙迎雙很快回來了,趙四姑娘脆生生地喚着“二姐姐”,好像是想喚住別的什麽。
不過趙迎雙沒有理睬她,直直走向了楚琅華,看着楚琅華身前跪着的人,趙迎雙解釋道:“這是表親陳家的小郎君,今日随着自家姐姐來赴宴,與府中的幾位兄長在西亭比試。誰知,誰知道,一時不察……便有了驚吓郡主的那道羽箭。”
園子的不遠處有一座高高的亭子,這便是西亭。
楚琅華順着趙迎雙的目光看了過去,果然在松柏針葉的交掩下見到了一座亭子的朦胧的外形。
小郎君還跪着,楚琅華問他,“今年幾歲了?”她料想梳着總角的小郎君也不會有多大。
“十……十二歲。”他說。
趙迎雙已經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得很清楚了,而“罪魁禍首”在得知自己犯錯的第一時間,也匆匆跑過來向楚琅華認錯了。
更何況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郎君。
這倒讓楚琅華有些難辦。
懲與罰。
哪一樣都顯得太不近人情了。
可若是沒有懲戒,讓此事就這麽不明不白地過去了,莫說是楚琅華自己,就算是旁人日後回想,也會覺得心驚後怕。
所以楚琅華在猶豫着,究竟該如何是好。
陳霁朝哭着哭着就哭不出來什麽了,他跪在一邊,盯着郡主裙曳下半露的繡鞋,橘粉色的鞋面上卻沾上了突兀的緋紅的茶花汁色。
他的眼睛如溪澗小鹿那般明亮,轉了幾下,似乎已然打定了什麽主意。
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卻又好像只是一個想法浮現、篤定的一瞬。
久久得不到郡主的答複,陳霁朝一下子慌了,身體因驚恐而顫抖。
他攥着衣角的指節透着一種不正常的慘白,小郎君又害怕了,小鹿又哭了。
吧嗒吧嗒的金豆子打濕了腦袋下面的一片衣角,楚琅華略微驚訝地掀起眼皮,看了看陳家的小郎君,楚琅華完全不知道方才已經停止哭泣的人,此刻為什麽又哭了。
想到了他的年紀,楚琅華輕輕嘆了一口氣。
“先起來吧。”
陳霁朝聽到聲音,一下子止住了淚意,含着兩泉汪汪的淚擡頭,在水光泛濫中見到了他一口一個的“郡主姐姐”。
不過陳霁朝沒有聽話,他搖了搖頭,怯生生地問楚琅華,“郡主姐姐,可否能原諒我?我……我再不會胡亂射箭了。”
陳霁朝一手抹去了眼淚,此時将楚琅華的模樣看得極清楚了,比先前在西樓各位哥哥描述得還要清楚。
她擰了下眉,面上的表情雖沒有極大的變化,但陳霁朝感受到了她的不滿與冷意。
“郡主姐姐……”他哆嗦着唇,顫聲喚出一這句,然後不待楚琅華做出回應,就立馬聽話地站起了小身板。
陳霁朝用袖口把臉上的淚水擦得幹幹淨淨,然後一雙清澈的眼睛看着楚琅華。
陳霁朝似乎比同齡人長得慢,說他十二歲,可在他站起來之後,楚琅華卻覺得他最多就是八九歲的體型。
紅着鼻子,小小的一個人。臉上該有的紅潤氣色陳霁朝一分都沒有,是認識到了事态的嚴重性,所以心裏發怵才白了臉嗎?
楚琅華不想将事情弄得如此嚴肅,她從窄袖中抽出一方手帕,然後裹了一塊糕點遞給了陳霁朝。
“這是獎勵你的。”楚琅華見陳霁朝露出了茫然的神情,繼續說道:“獎勵你勇于認錯。”
陳霁朝愣了一下,與此同時,還有幾道不易察覺的舒了一口氣的聲音。
似乎是沒想到楚琅華會這樣說,陳霁朝的眼睛撲閃撲閃的,然後抿起了一道笑容,小聲說着“謝謝”,從楚琅華手中接過了點心。
是芙蓉糕。
香甜的氣息湧入他的鼻翼,陳霁朝心中越發覺得虧欠與愧疚了,好在楚琅華還有第二句話。
“但是犯了錯,不是簡單的悔悟就能彌補錯誤的。”楚琅華的話甫一說完,陳霁朝沒有說話,趙迎雙也沒有說話,趙四姑娘卻“哇”地一下哭了出來。
趙三姑娘被吓了一跳,反應過來之後連忙陪着大姑娘一起安慰着四妹妹。
“我便知道……我便知道郡主不會饒了表哥的。”趙四姑娘撲在大姑娘的懷裏,抽抽嗒嗒地一邊哭一邊說。
“阿素,不要鬧。”
趙迎雙皺起眉頭,看向了故意取鬧的趙四姑娘,趙四姑娘大約是知道她這位二姐姐的精明,所以始終埋在大姐姐的懷裏,沒有擡頭。
趙四姑娘話中對楚琅華不輕不淺的埋怨,在場的人無一是聽不懂的。
啜泣聲徘徊在楚琅華耳邊久久揮之不去,她心裏無端生出了一股煩悶。
就在此時,陳霁朝板着身子走到了趙四姑娘身邊。
“雲素表妹,我知道你是關心我,可是郡主姐姐說得沒錯,此事是我有錯在先。所以,雲素表妹如果真的是為我好的話,就請耐心等待,莫要如此胡鬧,可以嗎?”
陳霁朝話說到一半的時候,趙家大姑娘懷裏的趙雲素就從抽噎變成了哽咽,等到陳霁朝把話說完了,趙四姑娘也就沒了哭聲。
楚琅華一瞬間覺得天清氣爽,外傅之年的小孩子鬧起來真讓人苦惱。
許是陳霁朝末兩句的語氣像極了長輩訓斥時的口吻,趙四姑娘一下子不僅不哭了,反而有些暈乎乎的氣悶,似乎是不明白陳家表哥為何要對她這麽“兇狠”。
趙四姑娘當即從趙府大姑娘的懷裏滑出,提着裙擺跑出了園子,趙三姑娘是最不放心自家妹妹的,向楚琅華道了聲“失禮了”,便追了出去,大姑娘緊随其後。
連主帶仆,園子裏一下子少了許多人。
楚琅華無奈地笑了一聲,随後看向了趙迎雙,“也許我今日就不該來。”
趙迎雙則搖了搖頭,“我那三房的堂妹早被叔父叔母嬌縱慣了,郡主莫放在心上。”
趙迎雙的目光從楚琅華移到了陳霁朝的身上,“比起我那不争氣的堂妹,陳家表弟反倒識大體多了。”
陳霁朝早回到了楚琅華的身前,聽到趙迎雙的誇贊,小郎君的耳根子瞬間紅了。
他還記着楚琅華未說完的話,“不知道我要怎麽做才能彌補錯誤,讓郡主姐姐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