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弗珠

第三杯香片茶入腹,楚琅華才知道茶花的顏色不僅僅有緋紅,還有深紅、淺紅、粉紅、瑪瑙色、純白、明黃和紫色。

形形色色,種類不一的茶花綻放在她的眼前,楚琅華放下了手中的茶盞,長睫似乎被眼前的茶花所感染,尾部透着一種淡淡的紫,長睫如蝶翼上下翩飛,露出了別樣的明豔。

在一衆茶花中,最奇特的自然是陳霁朝捧來的紫色的那一盆。

白瓷盆應是上了一層釉,看着柔順,摸着細膩,深棕色的土壤上蓋了一層銀薄,是以茶花墨綠枝葉、碩大花朵都高墜在銀薄之上。

碗形花瓣如水波層層推開,豔麗缤紛地張開碗口。

紫色從外向內,由深入淺,微露的嫩蕊也是淡淡的紫,乍看之下,像極了秋日晚間西邊的那片霞。

“這是‘大紅寶珠’,這是‘朱紅餅’,這是‘雪牡丹’……”

“……‘紫氣東來’,是這四十四種茶花裏,最襯郡主姐姐的。”

陳霁朝指到紫色茶花時,擡頭對楚琅華笑了一下,小嘴跟抹了蜜似的,“玄氣之紫,貴不可言,就如郡主姐姐一般,皎若東珠,高耀世人。”

自“紫氣東來”擺在了她的面前,楚琅華的目光就從沒有移開過。

至于陳霁朝說了什麽,她沒有認真聽進去,只是淡淡的笑一笑,陳霁朝就接着向她介紹別的花朵和與之相關的民間傳說。

楚琅華的小半張臉被成雲成錦的花給遮住了,恰好遮到了鼻梁處。

陳霁朝雖站在與她隔着花的對面,但因為身高和花的願意,所以看不全楚琅華面上的表情。

但即使是如此,陳霁朝也摁捺不住心中湧動的歡喜,同時,他的心裏面又生出了一絲絲好奇。

郡主姐姐和哥哥們口中所描述的姐姐,真是一點都不像呢!

那為什麽哥哥們要将“跋扈乖張”安在郡主姐姐頭上呢?

陳霁朝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去想了。

先前他問郡主姐姐,他要如何做才能夠原諒他。

楚琅華聞言,想了又想,然後擡起手拿下了被純白羽箭射中的茶花。

豔豔的花汁蹭到了她的瑩白的手指,從指腹流到了掌心,然後最後一絲絲粉紅湮沒在她半露的手腕上。

她說:“先前園子裏的侍婢被你的那一箭給吓着了,現在也無人去後苑侍花。再過些時候,這園子還得開筵,所以……”

楚琅華頓了下,朝陳霁朝微微笑了笑,“小郎君可以幫他們嗎?”

陳霁朝應下了楚琅華的要求,見楚琅華百般撫摸殘缺的花朵,心裏面認為楚琅華應是喜歡這些茶花的。

所以向專門侍花的侍婢讨教了這些茶花的名字,再向楚琅華一一介紹。

“紫氣東來”是衆多種類的茶花中,除了特殊的茶花“紅點白”“白點紅”之外最讓人眼前一亮、別具一格的。

不似烈香茶花那般洶湧的濃香,“紫氣東來”只是淡淡幽幽的香氣,似有若無地在鼻間浮動,清雅極了。

整頓好園子後,原本空空蕩蕩的架子上整齊劃一地擺放着或淡或濃的茶花,比起楚琅華剛開始來的時候,此時的園子才更像是專門為茶花準備的。

露沾在花葉上,盈盈柔柔的,風一擺動,就滾落了下來。

陳霁朝在幫助園中的侍婢将一排排茶花擺放整齊後,就局促不安地站到了楚琅華的身旁。

他的小臉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眼裏更是泛着露一般明亮的水光,他愣生生地看着楚琅華,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麽。

小手緊巴巴地攥起衣服角,陳霁朝動了動唇,“郡主姐姐……”

楚琅華将目光從各色茶花上收了回來,見着陳霁朝幾分糾結又有些猶豫的面孔,她笑了笑,然後推給了他一盤芙蓉糕。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我們都很感謝你的幫助。”楚琅華這樣說。

她的話音才剛剛落下,陳霁朝的眸光越發明亮,口中喃喃道:“真的嗎?”

楚琅華也點了頭。

陳霁朝有些羞澀地捧起了楚琅華給他的點心,道了聲,“謝謝郡主姐姐。”

楚琅華笑着同他又說了幾句話,然後放他自由,順便叮囑他日後射箭切記要小心。

陳霁朝一連“嗯”了好幾聲,最後在侍婢的引領下依依不舍地向楚琅華道別。

“那,郡主姐姐,我就走了。”

陳霁朝見楚琅華點了點頭,就一步作三步慢騰騰地出了園子。

在趙迎雙的安排下,園中的侍婢又為楚琅華上了幾份點心。

白的,粉的,淡綠色的。

“郡主,謝謝你。”趙迎雙用手帕撐了一塊淡綠的點心遞給了楚琅華。

楚琅華很快撚了起來,她先是輕輕咬了一口,才擡眼看着趙迎雙,“謝什麽?”

趙迎雙也不扭捏作态,直說了心意,“今日陳家小郎君這事,若是換了別的王侯之子,恐怕就不是郡主這般寬仁為上的處理了。”

楚琅華又咬了一口,點心微酸回甘。

楚琅華想了想,“今日之事,本就是明明白白的意外,小郎君十一二歲的年紀,我也不願多做責難,惹了旁人的非議。只是府中的下人還是稍加嚴令為好,以免日後惹出什麽禍事。”

楚琅華所說,趙迎雙一概都是明白的,她颌首稱好。

秋冬交際,趙迎雙将茶花宴定在了晴爽的日升,算算時間,邀請的幾位姑娘和在趙府中別處游玩的姑娘都該到了。

因此趙迎雙擇了位置與楚琅華一起一邊賞花一邊瞧着來人,好為楚琅華逐一介紹。

“這是我王家的表姐。”

趙迎雙向來人福了一禮。

那鵝黃裙袂、蔥綠纏腰的女子便向她們二人回了一禮。

王姑娘生得端正,墨色偏褐的眉,圓圓的杏眼,高攢結鬟的長發。

她才見到楚琅華便露出了一笑,“這便是寶慶郡主了吧。迎雙妹妹時常提起郡主。”

王姑娘一邊說一邊靠近了楚琅華。

楚琅華也只是微笑,“我倒也是才見到迎雙口中的王家姐姐。”

趙迎雙見狀,立馬安排了一處地方讓她們二人“細談”,楚琅華不拒絕,王姑娘也笑盈盈地伴着她一路說話。

只是先前楚琅華坐了許久,一時間不想再坐着,于是指了架子上的茶花,邀剛剛認識的王姑娘攜手賞花。

王姑娘又怎會不願。

于是二人面對着花架上大開的雪色茶花,樂呵呵的說起了關于茶花、關于所能想到的一切趣事。

“……茶花素以冬寒盛開美麗自得而為世人贊譽,北上京城也少見春秋的茶花,今日算是開了眼界,這深秋的茶花毫不比冬日的花冠遜色。”

王姑娘側過頭看了眼楚琅華才繼續說道:“不知郡主可有見過冬雪之下破雪而出的茶花?”

楚琅華搖了頭,說“不曾”。

王姑娘則耐心為她描述那樣的場景。

彌彌大雪,百草不見,一株茶花破雪,接連一片山峰都被妃色蔓延、覆蓋,登山人遙遙一眼,記在腦海心間的唯有滿山滿山、大片大片的紅……

楚琅華聽到一半,在她們身後的趙迎雙忽然撒嬌一般地叫了一聲,“陳表姐,你可來了,先前在祖母的屋子裏一定很悶吧。祖母向來喜歡你,現在表姐又不常到趙府走動,祖母一見到你,定然是捉着手不放的。”

對方笑了一下。

“倒也沒有,老夫人只與我談了些尋常瑣事。”

聲音溫溫雅雅的。

“抱歉迎雙,軸梅和雲素都與我說了,這次是阿朝……”

後面她壓低了聲音,楚琅華因此沒聽清,但聽趙迎雙的字裏行間,都是對這位“陳表姐”的親切。

“表姐,此事全憑郡主寬仁,也是霁朝弟弟幸運。”

楚琅華隐約猜出了這位姑娘的身份,果不其然,趙迎雙在身後輕聲喚了她。

“郡主。”

楚琅華先是偏過頭看上那麽一眼,她的眼眸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這位趙府的陳家表姐可真是秀氣極了,溫潤柔和,一身素淨。

和楚琅華身旁的雪色茶花相比,她更願意将陳家姑娘比作一朵恰好披露水面的白蓮。

她的五官棱角溫和,沒有一絲一毫的攻擊性,就像她說話時的聲音一樣,偏于雅致卻沒有文人書生那樣的庸成,讓人很願意去聽。

楚琅華向來喜歡聽人說書,也喜歡讓詩衣坐在她的床緣,用輕輕柔柔的聲音去讀一些小故事。

而此時,楚琅華的念頭便是這位陳家表姐讀書的聲音一定很好聽,很溫柔。

陳家姑娘向楚琅華盈盈一拜,倒不是簡便的虛禮,陳姑娘行了正禮。

“見過郡主,也多謝郡主。”

兩句話十分溫雅地從她的唇齒間流露。

楚琅華早料想到了陳姑娘後半句的意思,因此沒有發出局外人王姑娘那樣的驚嘆。

她轉過身子正視陳姑娘,對她彎了彎唇,“陳姑娘好。”

陳姑娘仿若心安似地起了身,也向楚琅華笑了一笑。

那笑容清秀大雅,楚琅華瞧着陳家姑娘更像水蓮花了。

但她沒說,她将這種心思壓在了心底,因為楚琅華忽然有一種陳姑娘的氣度十分熟悉的感覺。

就在楚琅華以為陳姑娘代弟弟霁朝向她的二次道歉已經結束時,卻見陳姑娘和趙迎雙說了幾句什麽,然後撇開了趙迎雙,直直向她走了過來。

她的眼睛有着小水花。

恰好是水蓮花帶出水面時,花瓣上盈盈的一片水澤。

這雙眼睛倒是楚琅華所熟悉的,和先前陳霁朝的那雙眼足足像了七分。

陳家姑娘小步小步地走到了楚琅華的身前。

在楚琅華的面前,她似乎還帶着弟弟的那份愧疚,所以始終都是一副低頭做小的姿态。

她向楚琅華輕輕說:

“弗珠多謝郡主。”

卻在話落的一瞬間,聽到郡主透着一絲懵懂而又生硬的聲音。

“陳弗珠?”

只是簡單叫了她的全名。

陳家姑娘似乎是沒想到郡主會如此直白的喚起她的名諱,所以愣了好一會兒,才撐起笑容,輕輕地溫順地“嗯”了一聲。

可面前郡主的表情卻在一剎那變得分外冷漠。

她的語調也同樣變得冷淡。

“京兆陳氏,有女弗珠。”楚琅華掀起眼皮,頓了一頓,才繼續說道:

“原來,你就是陳弗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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