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楚隽
楚隽十歲就離京了。
那時候楚琅華還乖乖養在太妃的身邊。
莫說是知道他舊往的故事,就連楚隽長什麽樣,楚琅華都不确定自己能在人群中分辨出來。
皇帝叔父膝下共有九子,除了早逝的長子、次子和遠赴封地的幾位王爺,留在京中的就只有四子璟王和尚養在宮裏的九子。
宸王楚隽是個特例。
既非遠封的王爺,也非留京開府的王爺。
所以哪怕楚隽有封號,楚琅華也只能稱他一句“宸王殿下”。
畢竟沒有封地、沒有開府便算不得□□的王爺。
随行的宮婢走到了秋華居的門前,畏畏縮縮地敲響了緊閉的院門。
楚琅華在院門打開之前,環視了秋華居一周的風光景色。
秋華居靠着宮廷的一處小山坡,山坡上種滿了紅雲交疊的楓樹,可惜這個時候空中沒有半分雲彩,襯不出紅楓樹葉的輝煌氣魄。
她雖沒有進去,但卻知道庭中有一棵香柏,只因這香柏極高,竄出了秋華居的院牆,很濃的綠像山一樣突起。
難怪這比冷宮稍次靜僻的地方叫做“秋華”,原來周遭的假山、樹木都在為秋季做鋪陳,一旦入了秋,這裏便是最耀眼奪目之地。
清涼的風微微拂過衣擺,楚琅華便冷得縮起了手。
她心想,宸王回來的可真不是時候,過些日子入了冬,再過些日子便是大雪紛飛、白雪連綿,屆時,秋華居和冷宮又有什麽不同呢?
敲門的第一聲沒有人回應,翠袍的宮婢在楚琅華的鼓勵下又敲了第二下。
第二聲也如石沉大海,但楚琅華還是接着讓宮婢敲下了第三聲。
好在三聲裏面的最後一聲有了回應。
門裏面先是一陣窸窸窣窣,然後才是一道聲音。
“何人在外?”
男聲低啞微沉,逐漸和一段時間前才聽過的聲音重疊。
楚琅華聽他的語氣頗為不對,像是剛剛睡醒那般惺忪無力,她眼皮一跳。
聽宮中的太醫說,人在被打斷睡眠時,心情是極差的。
所以楚琅華從不在皇帝叔父午睡剛醒的時候,央着叔父幫她一些“小忙”。
她下意識地便想說“叨擾了”“走錯了”,可不待她說出來,身旁的宮婢就已先開了口。
“寶慶郡主奉莊妃之命來給殿下送些東西,煩請閣下開開門。”
這宮婢應是不知對門的人,就是她們此次要尋的殿下,一句話說得幹脆利落好極了。
楚隽沉默了,似乎是在思考。
和他一并沉下去的,是他鼻翼間湧動的氣息。
楚隽的呼吸聲漸漸平和,随後楚琅華便聽不到了。
“寶慶在外面?”楚隽道。
聽着他的話,綠袍宮婢驚訝地睜大了雙眼,視線慢慢移到了楚琅華的身上。
這人怎麽如此大膽,竟敢只喚郡主封號……
不等她消化完這份,另一份新的驚訝就來了。
“姣姣在呢。”楚琅華淡淡地回答。
楚隽先是“嗯”了一下,随後才說道:“這門并未閉合,等會兒寶慶可以自己進來,至于母妃送來的東西,讓宮人放下就好。”
順着楚隽的話,楚琅華去看了眼門縫,果然又一道長長的空隙,門只是虛掩着。
同時,她又注意到楚隽的說辭,讓她“等會兒”,那他是要去做什麽嗎?
楚琅華沒問,乖乖巧巧地說了聲,“好。”
聽着楚隽漸漸遠去的腳步聲,楚琅華松了口氣。
她問身邊的宮婢,“你們殿下的院子裏沒有人照顧嗎?”
這宮婢還在後怕先前對宸王的沖撞,愣了好些時候,才顫顫巍巍地說了一句,“奴婢不知。”
不知是天越發冷了,還是楚琅華今日穿得實在是輕薄少了些。
這底下的風總一卷一卷地吹着她,楚琅華裹足了大氅卻還是覺得冷。
她又站在門外等了一會兒,心中思量着宸王所說的“等會兒”是等多久,直到細細柔柔的小風把秋華居的院門吹得哐啷哐啷響。
楚琅華覺得等得也夠久了,便推開虛掩着的門走了進去。
院子裏不知道是不是四周環牆的緣故,涼風少了,冷意也不再爬上來。
身後的宮婢将莊娘娘的插花護得極好。
有宮人問楚琅華插花放在為好,楚琅華也不知,但她想着插花與普通瓶景應是異曲同工,便讓她們放在了紗幔旁的一個架子上。
先是泛光的漆架,然後是裝着冷露和“雲程發轫”的白瓷瓶子,逐一安置好、擺放齊整後,楚琅華就讓他們退去了院外。
畢竟楚隽好似不喜生人進他的院子。
另一方面,楚琅華也有些擔心。
楚隽堂兄是莊娘娘之子,秉性純良忠正這一點,自然毫無疑問。
但究竟如何,楚琅華不敢說。
萬一堂兄純良忠正之外,又剛正端肅,直言方才被擾了清淨,面露不悅,到這時候,楚琅華需得服個軟才行。
所以宮人更不應該留在這裏,眼睜睜地看着她向堂兄道歉。
楚琅華坐久了,手腳冰涼,而楚隽堂兄也還不見蹤影。
她又不願意起身走一走、動一動,便兩手捂着絨毛氅子,然後把膝蓋縮在大氅的下擺裏,一動也不動,省得暖氣外流。
楚隽才進主屋見到的就是這副場景。
他笑着同楚琅華說:“寶慶你知道你這樣像什麽嗎?”
清越朗然的聲音很容易讓人想到夏日流動的溪流。
楚琅華方才将鼻梁之下半邊臉也縮進了大氅,一時聽到有人叫她,忙探頭看去聲音的方向。
卻見一面容俊朗的年輕男子站在正堂的門口,堵着屋前的光。
莊娘娘所說的腰際長發此時已被鶴形冠子攏住了,琥珀色的直襟長袍将他的脖子襯得越發修長,腰間還別着秋香色的珞子。
他微微笑着,走進了些,楚琅華才看清他天然上翹的眼尾。
他有一雙同莊娘娘年輕時一模一樣的眼睛。
楚琅華一直沒有說話。
他的笑意淡下去幾分,開始撫摸起腰間垂下秋香色珞子。
小小的一枚滿是棱角的黃岫玉,被他硬生生摸出了圓潤的邊緣。
楚琅華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臉上,哪怕是他坐在位子上,她的目光也随之轉動。
楚隽覺得奇怪,他不解地笑了笑,“寶慶為何要一直盯着本王看?是本王長了三只眼,還是兩張嘴?”
卻見楚琅華很快搖了搖頭,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小聲說道:“第一次見到殿下,覺得殿下長得親近,所以多看了幾眼,還望殿下見諒。”
“何謂,‘長得親近’?”
楚隽眯了眯眸子,不太理解楚琅華的意思。
西北邊境的百姓,性格多淳樸良善,對萬物皆有包容之心。
楚隽記得剛去那裏的第二年,在荒郊野嶺撿了只瘸了腿、瞎了眼的狗。
一時心生憐憫。
他抱着狗回到了軍營。
同營的西北本地人看到了立馬說了話,楚隽沒聽懂。
後來他又說了一遍,楚隽才知道他說的是:
“你這只狗長得真親近。”
所以他的寶慶堂妹到底是不是這個意思?
楚琅華細細斟酌了楚隽的話,她眨了眨眼,“就是”“就是”開開合合說了幾遍都沒能說清楚。
好在楚隽并未揪着此處不放,繼而開了口另說他話,也算是為楚琅華解了圍。
“那白瓷瓶的插花便是母妃讓寶慶送來的嗎?”楚隽的目光垂落在大瓣開着的鶴望蘭上。
楚琅華點了頭,将先前莊娘娘同她講的也同楚隽講了一遍。
“雲程發轫。”楚隽淡淡念着四字,随後笑了笑,“是個極好的兆頭,也多謝寶慶走這一趟了。”
也是在此時,楚隽才發覺楚琅華的異常,他皺了下眉,“寶慶很冷嗎?”
楚琅華動了動縮在大氅下的手腳,點頭。
“殿下這屋子乍來還不覺得冷,現在是越待着越冷了。”
她伸出被凍得微微發紅的手,搓了搓,一種暗示明晃晃地落在了楚隽的眼裏。
“本王這裏怕是沒有寶慶想要的東西。”他一邊說,一邊摸着珞子上的岫玉,然後擡眼看向了楚琅華,“不過本王倒是有別的法子讓寶慶暖和些。”
本想說,若是沒有暖壺她便回莊娘娘的宮裏去。
可楚隽卻有下一句。
于是楚琅華看他的目光中泛着好奇,“什麽呀?”
楚隽只是笑,然後起身擡步走了出去,站在門緣處朝她揮了揮手。
“寶慶,過來。”
楚琅華小心翼翼地從座位上攏着大氅,不讓自己絆倒,然後踩着冰冰的腳,一步一步地跟着他從正堂走到了院子。
他也不說話,背着手走在楚琅華的身前,慢慢調整好合适步伐,偶爾回頭發現楚琅華離他遠了,便又會平眉順目地說一句:“寶慶,過來。”
而楚琅華這樣看他,又覺得他的眉目間并沒有來自莊娘娘的那股親近了。反而有些生硬的嚴肅,像極了從前皇子監大儒待她的神色。
如此反反複複,被這種嚴肅的神情看得次數多了,楚琅華便也乖覺地随着他走就是了。
反正秋華居也不大,他想要帶她去的地方很快就到了。
然天不遂人願,楚琅華第二次路過秋華居庭院的那棵香柏後,停住了腳步。
他似有察覺,稍側過身子,天光打在他琥珀的衣上,一種發亮的濃郁淺金色便露了出來,他腰間的秋香色也因此變得不俗起來。
楚隽微垂下眼看她,“怎麽不走了?”
“那堂兄又要帶姣姣去哪裏呢?”她這樣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