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容谡

楚隽見她面上有了些惱意,也不急于解釋,反而揚着淡淡的笑。

“寶慶,這是我們走過香柏樹的第三遍了。怎麽,你才發現嗎?”

末兩句,他的尾音輕輕地,是如點水一般的柔度。

楚琅華并未想到他會這樣說。

起先她發覺不對勁時,心中除了惱他之外,還有一種竊喜。

讓她以為終于拿捏住了楚隽有失分寸的地方。

誰知道,楚隽竟明明白白地向她承認了。

楚琅華驚訝于他的直白無鑄。

“寶慶,”楚隽又叫了她一聲,“還冷嗎?”

自腳底升起的熱潮直達心肺,不必楚隽再多說什麽,楚琅華即刻懂了。原來楚隽帶着她在院子裏一遍遍兜圈,便是為了讓她動起來,讓冷意消散于腳下的一步步。

楚琅華搖了下頭,沒有說話。

楚隽慢慢轉過身體,正對着楚琅華。

這樣的角度,她看他面上的笑容更為明顯了,可沒過多久,楚隽又擺出了那種讓人望而生畏的嚴肅神情。

“寶慶,今日本王作為兄長,想要教給你一個道理,不知你可願意聽?”

楚隽的眉眼雖帶着輕薄的淺笑,但那笑意不達眼底,倒是冷靜沉着占據上風。

原本散漫的站姿因他的話而繃直了身子,楚琅華點頭,輕輕說:“願意。”

楚隽滿意地颔首,然後說道:

“天家的兒女自小驕矜,一旦離了宗室的庇護,就成了林中雀、淵池鯉,彈丸人聲便可令其變貌失色。今日只是天冷,寶慶就心念着旁人的侍奉,游神走思,也不知本王究竟帶你饒了多少圈子。”

說着,楚隽笑了一下,似乎在笑她被蒙在鼓裏茫然無知。

然後他頓了頓,繼而認真又老成地對她說:“寶慶,這世上沒有誰能夠一直幫着你,小到宮人,大到皇權。你年紀不小了,也該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了。”

一頓半是說教半是勸導的話,嘩啦嘩啦地落在了楚琅華的耳邊,好像是雪花片刮過耳朵,耳廓連帶着耳垂一起燒紅起來。

她的大氅上襟圈着一層雪色絲絨,蓬蓬的捂住她的脖頸,只露出兩只耳朵。她也不曾戴耳飾,因此光滑圓潤的耳垂在絲絨裏紅得遮都遮不住,好一個雪裏紅!

在飽經風霜與人情世故的楚隽面前,任誰被他這般說教,都會生出慚凫企鶴的羞愧之情。

楚琅華如戰敗的雛鳥,縮着脖子低下頭。

其實她心中并沒有覺得楚隽“自力更生”的道理有十足的說服力。

在他口中,楚琅華的行為被過分誇大了,只是尋常的宮人侍奉,哪裏有楚隽說得那般嚴重?

不過這些心思楚琅華只在心中想想,她已然摸清了這位堂兄的脾氣,若是說出來,怕還得去莊娘娘面前演說一番。

于是楚琅華越發賣力地點頭,口中肯定,“殿下說得對,姣姣日後一定改。”

然而這話并不得楚隽的心意,他笑了笑,便說她言不由衷。

但楚隽倒是沒有在此接着糾纏,只笑着說:“終有一天,寶慶吃了虧、受了苦,就會明白本王今日的意思了。”

這時候,他笑起來的眼眸又和莊娘娘別無二致了。

她因此多看了一會兒。

楚隽見她又露出了那種“親近”的目光,不自然地斂去笑,低聲道:“時間不早了,寶慶回母妃那兒去吧。”

楚琅華早有此意,于是朝他行禮,轉身就踩着小步子走出院門。

随侍的宮人在不遠處空曠些的地方候着她。

而楚琅華或多或少受了楚隽“自力更生”之論的影響,雖然更可能是因為人在秋華居前,不敢多做“驕矜”的舉動。

總之,楚琅華多走了兩步,而非是讓宮侍擡着軟轎過來。

揭開帷帳,坐上了雲團似的軟卧,楚琅華才覺得自己心安了。

跟楚隽待在一處,總有種說不出的別扭和奇怪。

軟轎走到一段窄路時,遇到了阻礙。

楚琅華揭開簾子看了一眼。

剝盡葉子的萬條絲縧下站着一人,淺綠官服,俊鹘銜花,烏紗下是一張溫和文雅的臉。

這人是翰林院編修,楚琅華有段時間常在藏書閣見到他。

他微微擡眼,好巧不巧地與楚琅華對視了一眼,随後朝她一拜,默默移步去了最邊上。

軟轎是以順利地走過窄路。

但走到禦園時,楚琅華突然想起有一枚青色的絹花落在了秋華居正堂的座椅上,便折了回去。

倒不是這絹花有多重要,楚琅華只是有找一找丢了的東西的習慣。

慢慢悠悠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到了秋華居,下轎時想着楚隽應該還在裏面,便敲了敲門。

這一敲也無人相應,反而把虛掩的門推開了些。

楚琅華索性低聲說一句“叨擾了”,就提起裙擺走了進去。

秋華居沒有宮人照料,楚琅華只得自己去找。

因着是未經主人同意而進入,她心想還是不要碰到楚隽為好,然後越發蹑手蹑腳起來。

直到走過長廊,快要進入正堂時,楚琅華聽見一道人聲從裏面穿出。

她停在了離門尚有幾尺的地方,聽到一人說:

“方才在來的路上,遇見了郡主娘娘。”

那人的聲音含笑,雖沒有指名道姓地說出名姓,但楚琅華卻清楚他所說的人是她沒錯了。

惟她少時不懂事,覺得“娘娘”好聽,便鬧着要這二字。叔父笑着對她說,需得是後妃和太子妃才堪得。

皇帝叔父自然非常寵她,便允了宮人喚她一聲“郡主娘娘”,可後來日子久了,她便忘了這回事,這四個字也再沒人提起過。

而這人重提她的鬧趣舊事,多半是調侃嗤笑。

楚琅華往後推了幾步。一絲探得隐秘的快感浮上眉眼。

真是看不出來,向來以溫雅和煦自持的翰林院編修,私底下竟是這麽個模樣。

“你在說寶慶?”

相比之下,楚隽這個時候顯得就非常忠實可靠了。

翰林院編修笑了笑,“除了這位郡主,還有哪位能自由出入宮廷?”

楚隽沒說什麽,反倒是對面的人斂眸含笑,試探性地再度開口,“下臣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他這一聲過後,楚隽過了許久才回應。

“容谡。”

楚隽有些冷淡地喚了他一聲姓名。

“本王勸你還是不要講為好。”

“殿下?”容谡未能理解。

青黑的烏紗顯得他的面容白皙如璧。

他沒聽楚隽的勸言,相反朗然一笑,“下臣還是同殿下講一講吧。”

容谡彎着眼,眼頭深邃,淡淡的紅暈在眼角暈開,他的薄唇一張一合。

“寶慶郡主實非良善之輩,當年九皇子生母徐昭儀之死,與郡主可脫不了幹系。還請殿下多多留心郡主,以免日後召來禍患。”

容谡振振有詞地說完,垂手朝楚隽拜了一拜。

“畢竟,誰也不知道養大的究竟是溫順的家兔,還是難馴的胡狼。”

舉手擡足間,容谡且恭且敬,全然沒有妄口巴舌的羞恥。

手心秋香色的珞子握得滾燙。

楚隽的目光晦澀,僅在容谡身上停留幾息便移開了。

他的唇角勾着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哦”了一聲,對容谡的話漫不經心。

“近來陛下又命下臣将七重文籍重錄一遍,算算時間,下臣該去藏書閣了。”

容谡理了理窄袖,看向了楚隽。

而楚隽只是擡眼說道:“容大人,還請慢走。”他的語氣平淡地出奇。

容谡也因此沒有多想,颌首過後就在楚隽的視線裏漸漸走遠。

甫一出門,涼飕飕的風灌了容谡滿脖子。

他身居翰林院編修,秋冬官服累贅厚重,去藏書閣修書多有不便,因而容谡只罩了冬袍的外衫,底下卻是簡簡單單一層春服。

容谡掩了掩袖口,想提步走過長廊,卻不知為何,他竟覺得有一道不容忽視的目光正打量着他。

他已經走下了正堂前的石階,繼而偏過頭,容谡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在他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她撫了撫發上別的玉色花簇釵鑷。

見他看了過了,楚琅華言笑晏晏,“容大人,真巧,又見面了。”

字字清晰明亮,如玉珠滾在瓷盤發出的悅耳動聽的聲音。

榴紅橙粉的衣裙上披着一件藕荷色的氅子,暴露在空氣中的長發有一種鴉青的質感,容谡難得将寶慶郡主看得如此清楚。

卻是面色慘白地露出一笑。

“下臣請郡主安。”

楚琅華看着他,想從他的臉上看出別的什麽來。

但容谡讓她失望了。

他只顫了下眼睫,勉強打起的笑容讓楚琅華看了又生出許多不喜。

一種古怪的氛圍在二人間彌漫,直到楚隽慢慢從正堂走出,容谡求救一般地看過去。

然而楚隽似乎是來欣賞他此刻的狼狽模樣,瞥了一眼,又确定了門外站着的人當真是寶慶之後,收回目光轉身回去了。

獨獨留下容谡一人在冷飕飕的風裏,方才還在楚隽面前搬弄是非的一張嘴,此刻噤若寒蟬、不發一言。

他閃爍不止的眸光,極容易讓楚琅華想到先前楚隽同她描述的“林中雀”“淵池魚”,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很快她就落下了虛假的笑容,面無表情之後便是眉眼帶霜。

“隐約記得前些年有位進士也是容姓,也是與同期三人共任翰林院編修一職。”楚琅華說到一半,瞥了眼容谡,才繼續說道:“那你可知,他因何未能留在禦前嗎?”

容谡難得能僵着唇舌,說出兩個字,“……什麽?”

楚琅華走近了些,将他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了,語氣越發冷淡,平白無奇地說着:“陛下嫌他的舌頭太長,送去了天牢一趟,聽說出來的時候手腳俱斷,口不能言,唯有一雙好看的眼幸得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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