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清雪
沈昱今日着白,雪落衣襟,看久了便覺得天雪與他渾為一體。
雪的白蹭上了他的眉,淡淡的寒意罩面。
楚隽彎了下唇,擡頭看了眼紛揚的雪花,“多時未見,舒白與我還是生分了不少。”
而沈昱只輕輕颌首,眸光流轉之間,自然就注意到了楚隽身邊站着的人。
傘面蓋住了小半個身子,沈昱發覺是位姑娘後就收回了目光。
這時候小沙彌匆匆跑來,向沈昱合十。
“沈施主。”
沈昱回頭,聽那小沙彌歉聲說了兩句。
聽罷,他先是安撫了對方,随後順勢向楚隽道辭。
“淨悟寺外山巒甚美,昱有事在身,不能同游,殿下就自且去吧。”
楚隽倒是笑了笑,說了聲好。
踩在雪上的腳步聲刺啦刺啦地響着,代表沈昱正慢慢走開。
楚琅華探出傘,眸子微微向身後看去,見到沈昱的白袍和小沙彌的身影漸漸走遠。
她心底有一種異常平靜,對沈昱近乎避讓的态度,也只是不想見到他而已。
畢竟今晨詩衣同她說話的時候,楚琅華連他的生辰都選擇了避開不提,何況是他這麽個人呢?
她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卻在收回目光之時,見到楚隽面上異樣嚴肅的神情。
他的眼神從沒有如此冷淡過,此刻靜靜落在楚琅華的身上,似乎想将她心思一一剝出。
如冰層之下的暗流,寒而不自知,讓楚琅華生了畏懼。
就好像她方才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這種神情把楚琅華吓到了,漸漸她呼吸一滞,不自覺地咬緊了牙,盡量不讓面上露出異樣的神情,然後撐起笑容問着楚隽。
“堂兄……為何要這樣看着姣姣?”她使聲音放得極柔,不讓一絲顫意流出。
然而楚隽卻沒有立即回應她,只近乎沉默地看着她。
雪勢漸漸大了起來,在楚琅華一陣陣的心顫中,一團又一團的白雪落在了楚隽的身上。他像極了一尊雕像,不會覺得冷,不會有變化,楚琅華砰砰的心跳幾乎要溢出心房。
讓她畏懼的不是楚隽的冷漠,而是他毫無緣由或者是楚琅華還未察的他突然轉變的态度。
楚琅華想了許許多多,也糾結了許許多多,然而楚隽分毫之間只是看着她,不說話也沒有一個動作能表露他的心跡。
這回,她是真的覺得冷到了心裏。
早冬怎麽這般冷。
“堂兄,雪下大了,冷。”
楚琅華最後向楚隽發出央浼,這時候,她的聲音裏已然摻上了啜泣一般抽抽嗒嗒的氣息,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來。
很快她看到楚隽動了動眸子,然後從唇瓣之間溢出兩個字。
“抱歉。”
楚隽原先沒有一絲表情的臉上慢慢浮現微笑,他向楚琅華解釋說道:“阿兄在想事情,表情嚴肅了些,一定吓到寶慶了吧。”
這聲音落在楚琅華的耳中不亞于神仙叮咛。
他明明是第一次對着她自稱“阿兄”,但楚琅華卻覺得此刻他當真如兄長一般,平和溫順。
楚琅華搖了搖頭,纖小細柔地說着,“沒有。”
心中想的則是希望楚隽所言當真,他剛才真的是在想事情,而不是在觀察她,在審視她。
她主動踮起腳尖,撐高了遮雪傘,想要為楚隽遮住一部分刮骨寒冷的飛雪。
楚隽察覺到了她的意圖,在楚琅華的意料之外中,大手一把接過了她的傘,似有輕輕的笑聲流露。
“我來撐吧,寶慶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又怎麽能照顧我呢?”
這話若是放在平日裏,楚琅華此刻定然聽出了楚隽對她濃濃的嗔怪,而楚琅華也定會生出羞怯。
但此時她只是僵白着臉、松開手,任憑楚隽掌傘。楚琅華并不以為楚隽能為她撐好傘。
可事實卻是楚隽撐得極好,他擡眸觀察了雪的方向,在慢慢朝山門走近的過程中慢慢改變傘的角度。
楚琅華的身上幾乎沒落下一片雪,而楚隽卻因愈來愈大的雪涼透了半邊肩膀。
楚琅華偷偷瞥他的時候看見了,卻也不敢再出聲提醒。
淨悟寺外,一片連天的白。
他們在寺中約莫逗留了兩個時辰,山雪洋洋灑灑鋪蓋着山巒峰跡,沈昱口中的極美山色也同樣被大雪蓋住了。
楚琅華垂眼,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雪星,山的脊骨卻不見蹤影,他們也定不會随着沈昱的話去看一看寺外山。
好不容易上了馬車,先前随行的侍婢也帶着楚隽丢下的傘回來了。
因淨悟寺在雪下堆出的厚白顏色,楚隽有些擔心城門也會積雪,便讓侍從先他們一步前去查探。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那快馬加鞭趕來的侍從向楚隽禀報,說城門堆上了好大的雪,守門衛已經加緊清理了,但一時間車馬打滑恐難以走過去。
侍婢将原話轉告給了車廂中的楚琅華。
楚琅華倒是沒想過這雪壓的這麽大,先前出城的時候還是順順當當的,回卻不成了,也是無可奈何。
既然回不去,又不能讓一衆人在雪裏面慢慢走,等城門清雪。
楚隽想了個折中的辦法。
“我記得,淨悟寺山腳有一處客居,可以暫時去那裏避一避風雪。”
楚隽坐在馬上,雪漬幾乎在他的衣服上凝成冰霜。
楚琅華表示知道了,見楚隽點了點頭然後策馬走過,她趕忙将車簾放了下來。
因先前楚隽對她的态度,不論楚隽問什麽,她都說好,一直到進了淨悟寺下的客居,楚琅華都是如此。
店小二招呼得十分熱情,考慮到天氣寒冷,又差不多是接近午膳的時候,楚隽聽着店小二的報菜名,問楚琅華有什麽想吃的。
他看了楚琅華許久,卻見一如既往地點頭,“随堂兄就好。”
楚隽的眸光頓時黯了下去,對楚琅華的态度似有不滿,但他沒有說什麽,給楚琅華指了幾道菜就退出了廂房。
“既如此,寶慶就暫且待在這裏吧。”他笑了笑。
楚琅華目送他出去、關上門,色香俱全的美味在眼前,她心裏壓着的一口氣終于舒了出去。
羅服湯鮮美可口,楚琅華只管一道一道品嘗,也不問楚隽的去處。
等到午膳過後,房內恢複了清寧和靜,楚琅華把弄着瓶子裏的白梅花蕊,透過窗子的縫隙往外看天光雪色。
不過多久,楚隽敲門,隔着房門他說:“寶慶若是覺着無聊,可以去樓上逛一逛,那裏有許多有趣的。”
楚琅華一聽來了興致,開門随楚隽上了他所說的三層樓。
樓上有許多房間,或者寫着或是畫着房間裏都有什麽好玩的。
飛毽、秋千、琴棋書畫的居所、筆墨紙硯的所在,應有盡有。
房門前挂着一塊小木牌,楚隽告訴她說:“木牌紅字是‘有’,黑字是‘無’,有人無人你看一看牌子就好。”
楚琅華朝他嗯嗯了兩聲,楚隽便說着有事,他先下去了。
楚琅華不甚在意楚隽所為何事,因着秋千蕩的她心中顫栗,生怕撞到了延角。
索性棄了秋千去別處。
與她随行的侍婢早就被楚琅華遣去玩耍了,因此她一個人倒也行得輕快。
轉過角就是一間“畫舍”,楚琅華好奇其中的材料如何,門上的牌子又是黑字“無”,就推開門走了進去。入目的是一道典雅的屏風布局,離擺放着顏料、筆墨的桌子似乎離屏風甚遠,楚琅華一眼沒有見到。
她慢慢地關上了門,卻突然聽到裏面傳來一道人聲。
“是誰?”
是極涵潤的聲音。
楚琅華愣了一下,方才磕磕絆絆地解釋說道:“我見門外挂着無人的牌子便以為沒有人,驚擾到您了,實在是抱歉。”
她努力透過屏風,好像真見到了一道微微朦胧的影子。
那人頓了頓才說:“可是我的雲畫偏了。”
“這幅畫,也算是毀了。”
楚琅華心下一驚,又道了聲抱歉。
“罷了。”他似乎嘆了口氣,“是我未明規矩,與姑娘無關,勞煩姑娘稍後幫在下将木牌翻面。”
接下來就是一段沉默,知他無意不依不撓之後,楚琅華就悄然退出了畫舍,輕輕咔噠一聲,木牌後的“有”字就露了出來。
畫舍內,錦藍雀羽屏風後的年輕公子獨自靜默許久,随後揮動柔韌的筆尖,随手撇了兩撇,将雲畫了出來。紙上江山水墨漸次,濃的山色,淡的雲,是一副山水絕景。
經此一遭,楚琅華再不敢随意推開挂了黑字牌子的房門,一再小心謹慎,反而失了意思,尋了無人的琴室,指腹随手挑起琴弦,卻因為圓潤偏長的指甲而彈出了一道雜音。
她不滿地摩挲着手指,想着回去修一修,另一手娴熟地彈出了一小段。
曲目名為《春和》。
楚隽像是專門來打斷這不應景的曲調。
他說城門的雪已經通了,可以回去了。
随着一路回城,和城門口離得越來越近,嘈雜聲與人聲俱全。
楚琅華聽着外面像是尋事滋事的鬧音,也沒敢挑開簾子看一看。
但聽楚隽侍從說是守城衛和城外的一衆流民發生了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