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絕筆 “不是說好要等我回來嗎?春色正……
“不是說好要等我回來嗎?春色正好, 我帶了花回來,你快看……”長寧的聲音停住,她伏在薛跡身上, 若是平時,他定會緊緊地抱住她, 可現在, 她不得不明白, 她的阿跡真的離開了, 還未陪她去煙雨江南看一看,連一句話也未留給她。
長寧将薛跡的手擱在自己臉上,她想要捂熱這份冰冷, 不住地同薛跡說着話,佩蘭在一旁心疼不已,卻也只能默默退下去。
清晨還是春光明媚, 未過多久, 陰雲密布。立政殿中,蕭璟立在窗邊, 玉林匆匆從外面進來,神色焦急, 蕭璟見他這般,以為蕭家人出了事,緊緊地盯着他,卻聽他道:“殿下, 榮君薨逝了!”
蕭璟怔住, “怎會如此突然?”
蕭璟這些日子雖不與人來往,卻也知道長寧大部分時間都陪在薛跡身邊,宮中人都說薛跡病得很重, 可蕭璟卻如何也沒有想到,薛跡竟就這麽死了,他還不到二十一歲。
“甘露殿一直在封鎖消息,就連太醫那裏也被陛下嚴令,不許将榮君的病情透露一絲一毫,與我相熟的太醫說,他的身體早就已經支撐不住,用藥的量也極重。今日本是要睡一會兒,宮人這才沒有進去打擾,誰知到了服藥時間,宮人竟發現他沒了氣息,頓時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便先讓人去請了太醫來,而這時陛下也正好回來。”
蕭璟聽他言罷,連忙問道:“陛下現在如何了?”
玉林道,“陛下悲痛不已,将所有人都趕了出去,如今只她一人在內殿裏,誰也不敢靠近。”
蕭璟聞言便往外走,玉林慌忙追上,勸阻道:“您這個時候過去,若是陛下動怒了……”
可蕭璟根本不聽他的,天上落下細雨,一路而來,蕭璟的衣袍已被打濕,佩蘭守在殿門外,見他突然過來,也是十分愕然。
“君後……”
蕭璟的睫毛上帶着濕意,他低頭看着佩蘭道:“你在她身邊這麽多年,難道連你也要攔我嗎?”
佩蘭別過臉去,給蕭璟讓開了路。殿門自裏面合上,內室昏暗,一片寂靜,或許是聽到了腳步聲,長寧緩緩擡起頭來,瞧見蕭璟的一瞬,眸色又黯了下去。
蕭璟走到她身旁,又看着榻上的那個男人已然沒了生氣,他低下‖身來,輕輕撫着長寧的鬓發,長寧的聲音低啞,“這麽多年,我是不是都錯了,我不該坐這個皇位,若是這樣,阿跡也不會進宮來,也就不會這麽早就去了。我許諾過他,在這宮中為他遮風擋雨,護他周全,可我卻從來沒有留意到他的病,我以為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可一回頭,他卻不在了。”
長寧的淚滴在薛跡的手背上,她用衣袖輕輕拭去,蕭璟看着這一切,不知道自己是何心情,可蕭璟卻不恨他,反而極其羨慕他。
長寧擡起頭來,眼角的淚痕尚在,她像是從一場疲憊的夢中醒來,幽幽道了句,“璟郎,你想出宮嗎?”
這話讓蕭璟恍惚,他想問明白她話中含義,可長寧卻忽地倒在了他的肩頭,蕭璟連忙将她扶住,長寧意識渙散,蕭璟緊緊摟住她,“你歇一歇,我替你打理好一切,好不好?”
殿門“吱”地一聲被打開,佩蘭猛然轉過頭去,蕭璟攔腰抱着長寧慢慢走出來,她趕忙上前,“陛下怎麽了?”
蕭璟看着在他懷中陷入沉睡的長寧,壓低了聲音,道了句:“她睡着了,不要吵醒她。”
佩蘭點了點頭,又看向殿內,“榮君他……”
蕭璟道:“着人将榮君好生安置,甘露殿中的一切都不許動,還是保留原來的樣子,一切等陛下好些再做打算。”
————————————————
薛跡的事,佩蘭并沒有讓那些宮人去做,而是讓人将陳太醫請來,他是薛跡的親人,由他來最好不過。
另一邊,蕭璟将長寧抱去了紫宸殿,取了濕帕擦拭長寧臉上的淚痕,上一次,長寧聽到薛跡被刺客所傷生死未蔔的消息暈了過去,他也是這樣照顧着她,只是那時薛跡尚可回到她身邊,而今她再醒來,卻仍舊是傷痛的局面,蕭璟甚至希望這個夢長一些,也許只有時間能撫慰她的苦痛。
只是未過多時,衛淵清便來了紫宸殿,奔到長寧榻前,見長寧的手緊緊握着蕭璟,他站起身來,“方才來時遇到了佩蘭,她說榮君入殓事宜要請教君後,”
蕭璟心裏明白他是想支開自己,“如今最要緊的,是阿若的安危。”
衛淵清淡淡道:“榮君驟然薨逝,陛下自然心痛難當,可後宮之事同樣要緊,還需要君後維持大局。”
“宮中有貴君就足夠了,本宮聽聞後宮卿侍常去清涼殿拜訪……”蕭璟說到這裏,又覺得無趣,如今長寧還躺在這兒,他竟一時因為憤懑而與衛淵清互相諷刺起來。
衛淵清也是一樣,他們兩人便這樣僵持着,過了半晌,長寧忽地從榻上坐起,她額上滴落大顆汗珠,見蕭璟守在床前,神色緊張地看着她,她緊緊摟住蕭璟的脖子,“我方才,我夢見阿跡不在了……”
蕭璟輕撫着她脊背的手頓時滞住,“榮君他……”
長寧這才省覺,原來那不是夢,是真的,她将身上錦被一把掀開,卻因從清晨醒來便滴水未進,身子往前一傾,險些從榻上摔下去,衛淵清往前伸手欲扶,長寧這才留意到他的存在。
蕭璟讓宮人将之前備好的甜羹取來,長寧将羹湯飲下,只對衛淵清說了一句,“照顧好黎奴。”
長寧說完這句,便起身往甘露殿而去。蕭璟立刻起身,跟在她後面。衛淵清卻止步不前,今日聽聞薛跡的死訊,不知為何,他心頭竟起了恐慌,他沒有想過要殺薛跡,也沒有後悔過更換五石散,只是這件不光彩之事,始終是他的污點,常說鬼神有靈,他不怕,卻心中有愧。
而甘露殿已經不再是之前的模樣,入目便是一片白色,這曾是長寧自己的寝殿,她給了薛跡,如今也成了薛跡神滅之所。
方才衛淵清的話并非是假的,佩蘭的确有事要問蕭璟,只是她沒有想到,來的竟是長寧。
殿中放置着棺木,長寧定定地看着,不等佩蘭開口,長寧道:“西境王室常用玉棺安葬,北地有千年玄冰,嘗聞可使肉‖身不腐。朕自登基以來,從未有所求,不管用什麽辦法,三日之內,必要得到這兩樣東西。”長寧頓了頓,“不必再去建造君陵,便讓阿跡長眠在朕的陵寝之內側室,待朕百年之後,便是相見之期。”
前面那些要求,不管多難佩蘭都自信能辦到,可最後一條,夏朝從未有君卿可與帝王合葬,即便是再得寵,也只是葬在帝陵外一側,滿朝文武怕是要議論紛紛了。
佩蘭小心翼翼道:“陛下,這恐怕不合規矩……”
可長寧堅持的事,便不由他人置喙,只不過她尚還留了餘地,“規矩是人定的,便自本朝開始,君位以上均可安葬于帝陵,君後居正殿,四君在側,若有人阻攔,便讓她來親自見朕。”
長寧的話語雖輕,卻是乾綱獨斷,可她明明悲傷難掩,卻這般鎮定地安排好了薛跡的後事。就連入殓要穿的衣服都要親自看過,蕭璟怕她承受不住,便讓她回去歇着,承諾自己一定會将此事安排好,可長寧卻不肯。
殿中陳太醫也在,蕭璟有些訝異,佩蘭在一旁将他與薛跡之間的關系道明,蕭璟便不再說什麽。
宮人取了薛跡的冠來,裏面最精致的是玉冠,這玉冠是冊封榮君時一并賜予的,彰顯其身份之尊貴,束此冠下葬亦是規矩,可陳太醫卻突然阻攔,“陛下,榮君曾說過,他喪葬之事一切從簡,無須奢華,逝後萬事皆空,實在無須于此事費心,讓陛下千萬不要挂念他。”陳太醫從中取出一個銀冠,上面是蒼竹紋飾,“榮君生前最愛這銀冠,他說這是他初為禦侍之時陛下親自所選。”
長寧緩緩轉過身來,她看着那小巧的銀冠,過往的一切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那時薛跡也曾問過她,為何喜歡這蒼竹式樣。
“我第一次見你時,你跪在禦花園中,脊背挺得筆直,腰身緊束,便如同這蒼竹一般,傲然挺立,寧折不彎。”
昔日話語猶在耳旁,可故人卻已經不在身邊。
長寧蒼白的唇上印下齒痕,她開口問道:“他還說了什麽?”
陳太醫忽地跪下,“臣有罪,臣早在與榮君相認不久,便得知了他的病情,榮君雖将自己的病隐瞞了陛下,可全是因為他知曉自己天不假年,無力回天,他不想陛下為他擔憂,他說他只想用僅剩的時間陪伴着陛下,讓您毫無負擔。”
長寧仰起頭将眼淚逼退,“不怪他……”
陳太醫繼續道:“陛下有身孕之時,臣曾問過榮君,可想有個自己的孩子,他想了許久,最後卻是搖了搖頭,他說自己命不久矣,陛下年少時便是因為父君病逝而活得辛苦,他心疼陛下,也心疼那個孩子,如若這般,倒不如什麽都不要。”
蕭璟并不真正了解薛跡,可聽陳太醫說着的每一句話,他都覺得這和他心中一直認為的那個人不同,可薛跡的所思所想,卻也與他不謀而合。比起在乎子嗣,他更在乎長寧。
陳太醫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雙手呈給長寧,“榮君說,當着陛下的面說不出生離死別的話,怕陛下難過。可是不說,又覺得虧欠陛下,便将這些都寫在紙上,讓陛下在他去後再看。”
長寧接過信箋,手指微顫,她忽而想起那一日曾聽薛跡說在寫字,可問起他時,他卻又幾句話遮掩了去,那時她沒有放在心上,原來他寫的竟是這些別離之言。
紙張很厚,長寧将信輕輕展開,入目便是熟悉的字跡,她眼眶瞬間紅了,淚眼朦胧中仍能将他所寫的每一個字記在心裏。
“跡殘敗之身,平生至幸,得遇君恩。與君良時三載,已無憾事可陳。餘生已盡,唯願君安。”
第一張紙上短短數十字,可後面那幾張紙上,卻密密麻麻寫滿了,不過卻無一事與他相關,皆是為另一個男人打算。長寧的手握緊,紙張也皺成一團,她惶然驚醒,連忙将那幾張紙鋪開撫平,又小心收起,薛跡并不愛寫字,除了初見時被罰才寫的宮規,便只有這些留存着。
蕭璟知道自己不該看,可匆匆一瞥,卻看見了自己的名字,他想知道,薛跡究竟寫了什麽,為何會提到他。
長寧依稀間仿佛可以看到薛跡伏案寫信的模樣,明明心中有千百句話,可到了最後,卻全都抹去,只留了這些。
長寧自薛跡病重,便一直奔波于朝堂和後宮,這日之後便病了,高熱數日不退,十分兇險,薛跡的喪儀皆由蕭璟操持,可卻依着長寧的囑咐,也循了薛跡的心意,下葬帝陵那日,春寒料峭,天上更是下起雪來,長寧卻堅持起身,送到明樓之外。
史書工筆,熙和七年三月,榮君薛氏葬于帝陵,追封榮寰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