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番外,大概不需要害怕
這是我這個月第七次遲到。......或者也可能是第八次,事實上我也記不清了。辦公室的門正對着牆上的石英鐘,遲到的事實一推門就明晃晃堵在面前。我擡頭先看到了鐘,然後視線落到鐘下面,看到了楚老師。
“老師,”我笑了一聲,像每一次出了錯漏一樣,“不好意思,我......”
我嘴上這麽說,心裏已經開始估算楚老師的反應。他應該會微微笑一下,用稍有無奈的語氣跟我說:stand,總這麽毛毛躁躁的可不行。上心一些,下次不要再遲到了。我心裏這麽想着,甚至做好了回應的準備,又是一個平淡無波的早晨,一切都很正常——
“哦。”楚老師雲淡風輕地點了點頭,放下手裏的臨床報告。我看到他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去,仿佛對待桌子、凳子、牆壁一樣,沒有流露出多餘情緒的必要。然後他轉身走了出去,經過我,像是經過一團空氣。
我目瞪口呆。
“楚老師,”我忍不住回頭喊了一聲,連老師都忘了叫,沒大沒小。“你......”
“有事嗎?”楚老師回頭看我,神情平淡。
“你......早上吃過飯了嗎?”直覺突然制止我把那句更容易接近正确答案的關心吐出來。我又撓了撓頭,才想來這麽一句寒暄。“我去給你買早飯啊!”
“不用。”楚老師一反常态,惜字如金。不過總算是回過神了似的看我一眼,露出一點安撫性質的笑意,可惜薄得像昨天那場初雪。
“今天可真冷啊!”我只好多說幾句,不然氣氛實在有點尴尬,“天氣預報大半個月之前就說要下雪了,昨天可算是下了。楚老師要注意保暖啊!”
“是啊。”楚老師笑了笑,可惜我從他的笑容裏沒能找到往常我所仰仗的那種融冰化雪的溫暖光輝。“冬天來了。”
出于十二萬分的驚奇,我剛落座就忍不住把今天早上這樁大事跟張旻彙報了一通。張旻是我的發小,比我大兩歲。我這個苦逼的醫學生還在本科實習和考研的泥沼中掙紮的時候,他已經順利碩士畢業,被高薪聘到商行去,向着金融業進軍。我總覺得他遲早有天得一腳把我踹開——盡管物理上來說此舉他已經幹過不止一回了,但是此處我說的是另一種層面——畢竟小學的時候他送我從學校回家,初中的時候他替我姐給我帶忘在家的作業,高中的時候給我講題,到了大學又陪我複習應付期末,就連現在實習了都天天帶午飯給我。我的成長史就是一套名為《如何用新花樣給張旻添麻煩》的專業叢書,我姐曾經語重心長地說“等什麽時候你捅簍子不用張旻給你擦屁股,才能算是真正長大了”——我當時心裏想,那長大的标準距離我可真是遙遠。我這條小命可以說是靠張旻吊着的,他就是我冬天的火鍋、夏天的瓜,情人節的花、絕地求生的外挂。別說是今天這麽大一樁事兒了,就算是在路邊看到棵形狀奇怪的樹我都會跟他說的。
可是張旻好像不這麽覺得。“這是很要緊的事嗎”,他的消息從屏幕底端蹦出來,連标點符號都懶得加。
我見怪不怪。楚老師的惜字如金是特異情況,需要一級警備;張旻的惜字如金則是家常便飯,我吃了十來年,現在發覺還挺好這一口。
“是啊!!!!!!!”我使用了一長串感嘆號來表達震驚情緒,“楚老師從來沒有這樣過!!!!!!!!!!!”然後又強調一遍:“從——來沒有過!!!!!!!!!!!!!”
對話霎時陷入沉寂。過了十分鐘我翻完昨天的臨床筆記時,張旻的回複才跳了出來。“別跟他多說什麽”,緊接着又是一句,“我開會”。我知道他的意思——有這句開會,他怕是又有三四個小時不能回消息了。我有點沮喪地放下手機,在心底反省了一下,覺得是自己平時說話用了太多感嘆號的鍋。等到今天這種情況發生的時候,從我手裏發出的感嘆號已經沒有它的實際作用了——大概在張旻眼裏,我平時是把它當成逗號、省略號、問號等等一切符號來使用的。
在我還沒來得及沮喪完的時候,辦公室門就突然被推開了。我擡頭看了一眼,一個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從門縫裏閃了進來,動作堪稱矯捷。
“韓林!”我定睛一看,竟然是第二個可以交流震驚情緒的人。“你有沒有看到安——”
“閉嘴吧你!”韓林對着我腦門狠狠來了一下,“我要不是躲着他,用得着蹑手蹑腳的?”
“啊?”她叩這一下還是有點疼的,我揉了揉被敲的地方擡頭看她,“躲着楚老師幹什麽?”
“別問了。”韓林坐在桌子另一側,“你覺得楚唯今天的狀态有沒有什麽不對勁?”
“有啊!”我正鬧不清是怎麽回事,好不容易碰上個人跟我所見略同,“你見到楚老師了嗎?”
“沒有,”韓林翻了個白眼,“我可不想去觸那黴頭。”
“他今天特別奇怪,”我說,“哎......其實要我說我也說不上到底是哪裏奇怪,但是感覺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他是不是有什麽事情不開心?”
“他昨天跟某人去吃了頓飯。”韓林含糊地一語帶過,“你給我說說,他到底是哪裏看上去跟平時不一樣?”
“我說不清楚,”我只好從實招來,“你要是關心的話不如自己去看看楚老師吧,你知道他哪裏不開心——”
“我倒是寧願不知道。”韓林抱起雙臂,“總之你別問了。”
“哦。”我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乖乖閉上嘴。倒是韓林坐了一會兒又站起來,蹙着眉在屋裏轉了兩圈,像在想什麽事,又轉身坐回椅子上,敲着扶手看着我挑了挑眉。
“stand,你還沒跟張旻表白?”
“你別亂說!”我着着實實被驚了一下,手裏的筆差點飛出去,“我......我跟張旻不可能的。”
“為什麽不可能?”
“是我一直在纏着他、麻煩他......”我低頭看着手裏那根差點飛出去的筆。這筆還是上次和張旻一起逛街的時候被搞活動的商家硬塞的贈品,品牌LOGO剛好印在我握筆的地方,現在已經被磨掉了。只剩“家具”兩個字還能看清楚,然而到底是哪家電器就成了未解之謎。“他根本就不喜歡我。韓林,你以後不要總開這種玩笑了。張旻知道了的話會不高興的。”
“跟他認識這麽多年你見他高興過嗎?”韓林冷笑了一聲反問,“你倆吧,一個沒頭腦一個不高興,天作之合。”
我沒有接話。
“哎,你等會兒去跟楚唯說,今晚出來一起吃頓飯吧。”
“什麽?”我擡起頭來,“吃什麽飯?誰和誰吃?”
“本小姐請客,只叫幾個朋友聚一下。”韓林笑眯眯地說,“新世界廣場那邊剛開的私房菜館,我記得楚唯喜歡川菜。你下班的時候催着楚唯收拾一下,別忘了打電話叫張旻一起。”
“張旻......”我想到張旻剛剛還說今天有會要開,誰知道他今晚還要不要加班。“他不一定會有時間呀。”
“你問問不就好了,”韓林掏出手機,“你不問我問啦——”
“我問,午休的時候我問問他就是了。”我趕忙攔住韓林。張旻剛跟我說過開着會,韓林一個電話打過去他怕不是要殺人。“晚上幾點啊?”
“下班就走。”韓林滿意地把電話收回口袋裏,“你負責去約楚唯。約不到的話你也別來了,就這麽定了。”
在我的印象中,約張旻做什麽事的難度要比約楚老師高上十數倍。只要好好說話,楚老師總是會答應的;然而不管跟張旻說什麽,他總會先冒出來一句“不行”。但今天果然是太陽從西邊升起來的日子,張旻聽完之後沉默兩秒就說了“好”,而楚老師卻拒絕得禮質彬彬:“你們吃吧,我就不去了。”
“別啊老師,”楚老師好像不太招架得住被人這樣叫。我以往每每出了問題,只要乖乖承認錯誤,多說幾句好話,諸如安老師我錯了我以後會注意的雲雲,就連幾句稍微嚴厲的責備也不會聽到。“韓林說了她請客,就一起去吧。”
“我今天有點累,”楚老師撐着額角說。這句話極有說服力——他眼眶下還挂着青黑,昨晚睡眠質量大約不會特別好。“你們去吧,我早點回家。”
如果是我自己要邀請楚老師,到這裏話頭就該打住了。楚老師你早點回家,好好休息,注意保暖,實在難受就吃點藥,別累壞了身體——因為姐姐教育我不要強人所難。
可今天是韓林要拉上楚老師一起去。我不知道她心裏在打什麽主意,從小到大我就沒有搞懂她過。但有一個事實是清晰的:她未必不知道楚老師狀态不佳,這種前提下堅持叫他出去,肯定有她自己的目的。
“今天是吃川菜,”我任務在身,只好誠誠懇懇雙手合十,“楚老師,楚主任,楚老師——”
“都有誰去?”楚老師揉了揉太陽穴,擡起頭露出一個疲憊的笑。
“應該一共就四個人,”我打起精神,“你,韓林,張旻,我——張旻就是上次......”
“好,我知道了。”楚老師終于點了頭,“我會去的。”
他答應是答應了,但是好像仍然對這頓飯缺乏熱情。下班點剛過,楚老師外套搭在胳膊上說要去一下廁所,讓我先去找韓林。
楚老師,你不會打算溜走吧?我這樣說,半信半疑地這麽問了一句,楚老師還沒來得及回答,脆亮的女聲先從身後響起來:“他就是打算跑路。”
“韓林你來啦!”我一回頭,見韓林抱着雙臂堵在衛生間門口。她應該是剛剛換下白大褂,風衣扣子還沒來得及扣上。
“楚唯,你不是說都結束了嗎?那你現在在幹什麽?”韓林說,“別讓我瞧不起你。”
我沒有回頭,但是聽見楚老師在身後細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走吧,”楚老師迎着韓林走過去,外套甩到肩上。“哪家菜館?我開車帶你倆。”
“楚唯點菜。”韓林把菜譜遞給楚老師,“stand你給張旻打個電話,問問他怎麽還沒來,就說再晚來會兒菜都吃沒了。”
“哦。”我拿起手機撥號,不一會兒就被接通。剛聽那邊張旻冷冷清清的聲線“喂”了一聲,韓林就在旁邊跟服務員說“來三瓶泸州大曲。”
“你們到了?”張旻說,“點酒幹什麽?”
“哈哈哈。”我幹笑了兩聲,心說誰知道韓林想幹什麽。旁邊的楚老師從毛血旺和酸菜魚中間擡起頭看韓林:“別點酒了吧,又沒人喝。”
“我自己喝不行啊?”韓林雙手撐着下巴,“我今天不高興。”
“你自己喝三瓶?”楚老師一邊說一邊翻了一頁,我低頭剛好在菜譜上瞟見了老鴨湯,有點想吃。
“喝不了我打包帶走。”韓林笑眯眯地,“我有錢,你管我啊?”
“你開心,你開心要緊。”楚老師無奈地笑了一下,低下頭去繼續翻菜譜。
張旻在電話那頭遙遙嘆了口氣。“別喝酒,我一會兒就到。”
“哦。”我愣愣地哦了一聲,還在想剛剛菜譜上那只泡在湯裏的鴨子。“......哦,韓林叫你快點來,一會兒菜都被吃完了。”
“知道了。”張旻匆匆地挂掉了電話。我在忙音裏低頭剛好看見菜譜上一道菜,趕忙攔住楚老師翻頁的手:“等等!”
“嗯?”楚老師頓了頓。
“麻煩,請問這道菜是什麽啊?”我擡頭問身邊站的服務生。“叫環肥燕瘦的這個。”
“是拼盤,用的是我們店自己熏制的臘肉和從金華本地的老作坊買的火腿。”小姐姐解釋道,“臘肉是偏麻辣的,肥肉較多;火腿是特級火腿,油頭小,瘦肉多。所以叫環肥燕瘦。”
“點個這個吧?”我看向楚老師。
“你喜歡吃這個?”
“哼,”韓林笑了一聲,“也不知道是誰喜歡吃。”
我聽出話裏的意思,一陣臉熱。
“誰喜歡吃啊?”楚老師還有些沒反應過來,随口追問了一句。
“誰點的誰知道。”韓林嘴上跟楚老師說話,卻拿意味深長的眼神瞟我,“你問問stand?”
“沒有沒有,”我猜自己臉大概已經紅了一半,趕忙解釋:“是我喜歡吃。”
不知道楚老師信了沒有——我猜是沒有。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也沒多說什麽,垂下眼去翻翻菜譜,又跟服務員多要了一道老鴨湯。
“你愛吃這個吧?”楚老師點完看我,眨了眨眼。
“謝謝......”我才意識到是剛才他翻到這一頁的時候我多看的那兩下被注意到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楚老師,你人真好。”
“怎麽就發起好人卡了?”韓林笑出聲來。
“謝謝,”楚老師也笑了笑,但是我那要命的直覺告訴我他不是真的想笑。“以前我自己也這麽覺得。”
那現在呢?這句話我還沒問出口,就聽包廂外有敲門聲。韓林喊了聲“進來”,服務生推門進來,托盤上三瓶泸州大曲包裝得很喜慶。
“您點的酒。”
“放這兒吧。”韓林一邊跟服務生說話,一邊拿起手邊的杯子,遞給楚老師一個。
“我不會喝酒。”楚老師伸手擋了一下遞過來的杯子。
“投資那次應酬都喝出名聲來了,還沒練會?”韓林似笑非笑地看他,把杯子順勢遞在他手心。
楚老師握着杯子放手心把玩,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不了吧,我今天還開車。”
“等會兒我給你叫代駕,”韓林說,“放心喝。我說了今天我請客,你就當是陪我兩杯。”韓林說完又補了一句玩笑:“我肯定不趁你喝多了占便宜。”韓林擰開一瓶酒,先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站起身來往楚老師這邊探。
楚老師以前還喝多被人占過便宜嗎?我心裏暗暗驚了一下,忍不住偏過頭去瞄他。他仍舊是不說話,手也不擺弄杯子了,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楚老師,你今天好像不太開心......”我小心翼翼地開口,“要不就,稍微喝一點?”
他沒反應。可剛過了一會兒,楚老師突然擡起頭來,端起酒杯仰頭就灌了下去,不大的酒盅兩口見底。我和韓林都被他這一下驚住,韓林還記得勸他喝慢點,急了容易上頭;我則是徹底愣着,好半天才想起給他遞紙巾去擦濺到胸口的酒。
“喝。”不知道是楚老師喝酒實在見效太快還是怎麽着,放下酒杯的時候我總覺得他眼睛有點紅。但他沒顧上看我,把杯又端向韓林。“滿上。”
韓林把一個沒開的酒瓶推了過來。
楚老師毫不廢話,拿瓶開了蓋就往杯裏灑。将滿到溢時他舉杯又是一個仰頭,再次随手棄下空杯。我瞄了一眼韓林,見她也是一副噤若寒蟬的模樣,才知道楚老師這反應原來也不在她料想之內。
張旻推門進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韓林和我面面相觑,三個空酒瓶全堆在楚老師面前,現在已經在喝第四瓶。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幾乎動都沒動。
我把求救的視線投向張旻。他嘆口氣,慢條斯理地解了圍巾挂在椅背上,在我旁邊坐下。他身上總是帶着能讓我安心下來的氣息,即使他這會兒剛從寒冬的夜晚裏走出來、通身冒着涼氣。張旻拿起雕花木筷,夾了塊火腿遞進嘴裏細嚼慢咽,像是全然沒注意到包廂裏尴尬的氣氛。
我右手在桌子底下偷偷拽了拽他衣角。
張旻咀嚼的動作頓了一下又恢複原來的頻率,直到把嘴裏那塊火腿安安穩穩咽下去,才放下筷子,嘆了口氣。
“楚主任。”他說。
楚老師挺直背脊。張旻是今晚第一個這麽叫他的人。
“量力而行。”張旻聲音冷冷淡淡,“酗酒既傷身,也誤事。”
“謝謝。”楚老師把目光轉向張旻的方向,但是視線不斷打飄,通紅的眼睛無法對焦,最終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望着誰。
我又聽見一聲嘆息——這回是韓林的。
到最後餐桌上也沒人與他推杯換盞,楚老師自己跟自己酒過三巡,架在我肩膀上才能邁出門去。張旻走在前面,買了單之後站在店門外等,韓林出門前接了個電話,打算付賬的時候才知道張旻已經付完了。
“我就不跟你客氣了。”韓林把店家送的川妹子小玩偶遞給張旻,解酒茶塞到楚老師口袋裏,“下次我再請回來。”
張旻說了句“不用”。
“楚老師怎麽辦啊?”我有些憂慮,“他這樣肯定沒辦法自己回家。他還開着車來的呢?”
“稍等一會兒,”韓林擡起手腕看了看表,“我剛才打電話叫過人了,應該不用太久就能到。”
我扶着楚老師跟張旻和韓林在商場一樓等。才過了十來分鐘,就看見一個穿黑色大衣的頃長的身影從大門邁了進來,頭頂和肩膀上一層薄薄的碎雪。
韓林招了招手,“這邊!”
那人靠近了來,迫人的身高使我稍微擡頭才能直視他。我的目光從這人锃亮的皮鞋尖往上,看見他一身筆挺的大衣,領子裏面露出西裝領帶——我心裏打了個問號:現在的代駕司機都這麽高端的嗎?
“你從哪兒來的?”韓林問他。
“公司。”來人看都沒看一眼韓林,一雙紫色的眼睛一直鎖定着靠在我肩膀的楚老師。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他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一樣。
“厲害啊容總,”韓林說,“沒記錯的話您公司離這兒可不算近,市區限速50,您這一路幾張罰單啊?”
“不用你操心。”被韓林喚作容總的人冷冷地說,依舊沒有挪開他的視線——我開始有點想起來了,這确實是一張常見的面孔,在本地財經欄目的新聞報道中。我認出這是誰之後往一旁偷偷瞄了兩眼看張旻,只見張旻坐在商場的長椅上,抱着雙臂坐得八風不動,眼觀鼻鼻觀心。
“人給你了,”韓林擡起下巴沖着倚在我肩膀上的楚老師揚了揚,“你送他回去吧。”
但是對方——哦,應該是容清晏——沒有搭腔。
“快點啊?”韓林催促,“本小姐還急着回家睡覺呢。”
容清晏輕輕地嘆了口氣。
怎麽回事,我想。今天這些人怎麽一個個都愛嘆氣。
“不了。”容清晏終于把目光從眯着眼睡着的楚老師臉上移開,看着韓林。“麻煩你們把他送回去。”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終于在後面補上一句。“以後少讓他喝酒。”
“你不後悔?”韓林冷眼斜睨着他,“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了。”
容清晏面不改色。“我和他已經分手了。”
我又偷偷瞟一眼張旻。他還是巋然不動,似乎全沒聽到這邊的對話。
韓林啐了一口。“我多事了,就不該叫你來。”
“那就麻煩幾位送他回家,順便不要告訴他我今晚來過了。”容清晏沒再看韓林,冷冰冰的目光掃過我和張旻。
“好......好的。”被那種毫不遮掩敵視心态的眼神直視令我渾身不舒服,只好偏過頭去,避開那視線。
“本來就沒什麽好說的。”張旻沉默許久,此時竟然站起身來接話。
容清晏打量他幾眼,最終什麽也沒有說。
“我該走了。”他把大衣領子立起來——我注意到他肩上的雪片還沒有化淨。“算我欠你個人情。”容清晏看着韓林說。
“謝我什麽?”韓林哼了聲,“謝我讓你拿了幾張超速罰單,就見他兩分鐘?”
容清晏沒再說話,最後看了楚老師一眼,轉身匆匆走了。
走到商場外面的時候,借着城市的燈紅酒綠,我看見黑藍色的天幕上緩緩地飄着雪。我想起了容清晏身上的雪——大概是停車場距離門口有些距離,他停車步行到這邊,肩上就落了一層薄薄的雪。
楚老師車是開不回去了,于是我架着楚老師上了張旻的車。韓林家在另外一個方向,她說自己叫司機回去,讓我們先走。
路上楚老師好像醒過幾次,但也不完全清醒,只是嘴裏斷斷續續地說着什麽話。我湊近,隐約聽見一句“喝多酒這麽難受......胃還不好,以後別喝酒了。”
沒聽楚老師說過自己有胃疼這個毛病啊?我琢磨了一會兒,心道是果然喝多了,都開始說胡話了。
我和張旻兩個人合力才架着楚老師擡進家門。楚老師腳一沾地就跌跌撞撞地奔向衛生間,扒着馬桶吐了一會兒。過了好一陣還不見他出來,我敲門進去,卻見楚老師已經扶着馬桶睡着了。
我又忙了好一陣才安頓好楚老師,跟張旻兩個走出來。
“我送你回家吧。”張旻說。
我說,好。
到了我租的公寓外面,張旻停車熄火,轉頭看我。
“我送你上去吧。”他又說。
我還是說,好。
張旻和我沿着樓梯拾級而上。為了緩解沉重的氣氛,我開始尋找話題拼命尬聊。不知道為什麽,我現在格外不想跟他分開——我猜他也是。他只是靜靜跟在我身後,沒有理會我那些無聊的話題。
到了門口,我邀請他進屋裏坐坐。我租的這間公寓是名副其實的鬥室,只是把門口到床的幾米空間用隔斷板隔開勉強稱作客廳而已。電視裏放着沒什麽意思的綜藝節目,我給張旻從冰箱裏拿了牛奶。我記得他愛喝這個——雖然已經很久沒有見他喝過了。
張旻雙手交叉握着手裏冰涼的玻璃瓶,拇指在瓶口摩挲着。過了一會兒他把瓶子放下,目光投向我:“stand,搬到我那裏去住吧。”
他其實還有很多借口可以說。比如他的住處離我和他的工作地點都近;比如我搬過去之後我可以每天自己帶吃的,不用他跑過來送;比如他家還有空餘的房間,哪怕是一個卧室都比我租的這間公寓寬敞,等等等等。但是他沒說,我也沒有。因為我知道這些借口就算再合理,也只是借口。
我沒有猶豫。相反,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回答他:好的。張旻,好的。
張旻這天晚上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十二點多了。他走前叮囑了幾句退租的事,跟我要了筆,把查來的市區搬家公司的電話號碼寫在門口的鞋盒上。
張旻走後,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姐說我心裏一向不記挂事情,說得難聽點就是不長心眼兒,所以睡眠質量才那麽好。今天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失眠。
在床上輾轉反側到淩晨四點的時候,終于躺不住了。我起身開燈,在鬥室裏無所适從地轉了一圈又回到床上,再過一會兒又覺得白熾燈亮着太過刺眼,起身把它關掉。如此循環往複折騰到六點,我沖到衛生間,看見鏡子裏的人一頭金毛亂得跟鳥窩一樣,眼眶下面挂着兩個巨大的黑眼圈,忍不住笑出聲來。笑了好一會兒,越笑越覺得胸腔裏憋了點什麽,于是忍不住學着今天我看到的這些人一樣嘆了口氣。這一嘆氣我才知道,原來嘆氣真的有用,舒服了不少。怪不得他們都那麽愛嘆氣。
我想起楚老師那個艱難的笑,想起容清晏走前多看楚老師的那一眼。我想起韓林垂下的頭,想起張旻伸過來牽我的手。
楚老師以前是多麽溫和開朗的人,是什麽讓一個人可以一下子變成這樣?然後我又忍不住想,我有沒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
我在衛生間裏草草洗了把臉,用毛巾蓋住額頭使勁蹭着,走到窗邊。
和夏天不一樣,冬天的白晝格外短。此刻是早上六點十三分,這座城市的地平線還在黑夜裏沉睡着。天邊看不到一絲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