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更 想你了

這天晚上, 兩人沒再分房。

時嘉琛睡回了主卧的大床,他抱着江予喬側卧着,胸膛貼着她的後背。兩個人像兩只交頸相依的海鳥, 共享着彼此的氣息和溫度。

入睡之前, 時嘉琛低低開口:“雖然私心希望可以快點看到一個開朗自洽的你, 但,晚一點其實也沒關系。”

江予喬沒有說話,也沒有轉身看他,可眼淚卻唰地順着眼角流下, 淹沒在鬓發和枕巾裏。

次日一早, 時嘉琛就簡單收拾了一點行李,放進後備箱。他照常送江予喬去上班, 臨別前,兩人依依不舍地擁吻。

江予喬長睫輕顫, 如小掃帚一樣在他臉頰輕掃, 最終在下車前鼓起勇氣說了一句:“時嘉琛,謝謝你, 我會加油的。”

時嘉琛揉了揉她的發頂,輕笑一聲說:“快去上班吧。”

江予喬照常工作, 除了昨天情緒有些失控, 表現在臉上被同事看出來異常之外,今天往後的每一天, 她都像尋常一樣, 兢兢業業地幹好自己的業務。連最親近的葉飛, 也都以為那天她的反常說不定只是因為生理期提前。

可只有江予喬自己清楚,她的身體裏正在經歷一場崩塌與重建,雖然寂靜無聲, 但所及之處,塵土飛揚。

時嘉琛搬到城南的第一個晚上,江予喬給他發信息,問他還适應嗎。

時嘉琛回答得很輕松,說:都是我的地盤,按照我的喜好裝修的,有什麽适不适應。

雖然有安慰她的嫌疑,但江予喬不得不承認,心裏洶湧的負罪感,因為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稍微散去了一點。

這天晚上,她獨自躺在床上,想起幾年前跟時嘉琛分手,一個人拖着箱子在路邊漫無目的地走,不知道還能去哪裏,最後沒辦法給姚曼莉打了電話,才搬去了姚曼莉家中同住。

之後失戀期的所有痛苦,都是姚曼莉陪她走過來的。

而這一次并非失戀,但情況似乎比失戀更複雜。但幸運的是,她不用像之前那樣,拖着箱子孤零零地走在路上。而且她清楚地知道,時嘉琛在默默地支持着她。

仔細想想,江予喬又覺得自己好幸運,每一次低谷都能恰到好處地遇見轉機,還有那些陪伴着她的可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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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盤踞多日的傷感,被這個幸運的小發現沖淡了一點點,江予喬阖上雙眼,逐漸進入夢鄉。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江予喬都會複盤自己的過去。一開始只在腦內複盤,後來思緒漸漸複雜,她便打開電腦建了個文檔,把所有自己想到的、亂七八糟的、毫無邏輯的想法,一條一條地記錄下來。

她在文檔中寫下對家人的怨恨,寫下自己有記憶以來,從未得到過家人的關注和愛護,她總在被要求愛護別人。

當然,她也會寫下從家人那裏得到過的快樂——是她努力考出好成績,讓父母在親戚鄰居們面前炫耀;是她賺了錢交一部分給父母,聽父母在外面說她有多能幹;是她照顧妹妹,給妹妹提供更好的大學生活,避免妹妹經歷她經歷過的貧窮困苦……

很快,江予喬就發現,曾經的她是那樣地迷戀被家人重視的感覺,那是她的價值感來源。而她所有的不甘和怨恨則是因為,她被迫或者自願奉獻那麽多,卻得不到她想得到的關注和回應。

這個發現讓江予喬心髒皺縮,猛地合上電腦。

她沒有勇氣面對失去“完美受害者”立場的自己,她無法接受自己的痛苦竟大部分竟是源于缺愛。

她居然一邊怨恨着家人,一邊卻渴望得到他們的愛。

她鄙視這樣的自己。

她掙紮着,與身體裏這個陌生的自己鬥争着,直到兩個她都筋疲力盡,暫時和平地共存着。

之後,她又開始寫下自己的感情經歷,她想起當初答應陸一鳴的熱烈追求,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從來沒被人那樣殷勤地關注過,那種高價值感叫當時的她心馳神往。

她又寫下與鐘成均的經歷,她寫下自己與鐘成均分手,是為了守護自我和尊嚴。可是她的自我和尊嚴究竟是什麽樣的呢?她當初對鐘成均說的,真的是她全部的想法嗎?那樣的冠冕堂皇,那樣的偉光正。

最後,是她和時嘉琛,這個她一直認為是上天安排給她的、命運般的男人。

他給了她想要的一切,自我、尊嚴、高價值感;他和她想法一致——人格獨立、經濟獨立,一同建立脫離原生家庭的二人世界;他們還那樣地志趣相投……但為什麽,她最後還是産生了一種想要逃跑的感覺?

江予喬一遍一遍地浏覽着自己寫下的文檔,試圖像解數學題一樣,解出正确答案。

她在浏覽的過程中,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曾經迷茫的、脆弱的、缺愛的、無力的、愚蠢的自己。

從前的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這些面,可是,正如當初時嘉琛問她的,她到底是無法接受他接觸她的家庭,還是無法接納她自己。

這些她讨厭的自己,如一個個沙包般的拳頭,重重地擊打在她的身上。

她覺得窒息、尴尬、難堪、抵觸、無法面對,每次看到文檔上自己寫下來的這些內容,她都會心跳加速,頭痛欲裂,甚至還會有隐隐作嘔的感覺。

可是人的适應能力真的好奇怪,看的次數多了之後,江予喬恍然發現,自己的反應沒有剛開始那樣強烈了。

當羞恥感與強烈的對抗意識逐漸淡去,她開始慢慢地适應這些文字,也開始慢慢地接受自己的這些過去,甚至到後來,她開始憐愛,開始同情。

是的,她終于放任自己同情過去那個卑微又弱小的她,她開始從那些經歷中跳出來,以一個溫柔堅韌的大姐姐的身份,面對過去的自己。

她不再用現在的成就來埋葬、抹殺曾經。她終于意識到,自己一再強調、一直渴望的自尊并非因為自尊,而是源于自卑。

江予喬在一個個無人知曉的深夜裏哭得渾身顫抖,那個她所以為的自信優雅成功的自己轟然倒塌,碎成粉末。

她承受着如削骨切肉般的痛苦,将廢墟一點點打掃幹淨,然後開始在上面搭建全新的自我。

這個自我有裂痕、有破損、也有修補的痕跡,她沒有那麽光鮮亮麗,更與“完美”二字完全不搭邊。可是,這是一個柔和的、流暢的、實心的、有溫度的自我。

最後,江予喬還掃開重重灰塵,找到了童年記憶中那個永遠被忽視被貶低被責備的,小小的,灰頭土臉縮在角落裏哭泣的自己。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在那個渺小的自己身旁徘徊猶疑。

最終,她勇敢地上前,拍掉她身上的灰塵,看清了她滿面淚痕的臉,然後牽起她的手。

兩只手相牽的那一剎那,江予喬忽然感覺到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力量。這股力量強大到叫她确信,無論今後發生什麽,她都不會松開牽住這個小小自己的手。

她緊緊地抱住她,她們變成了一大一小兩只白色的海鷗,一起飛向遙遠的、碧藍的、廣袤的海天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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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上旬,時嘉琛還沒來得及搬回觀瀾路的房子,就先去了北城出差。

與此同時,一股號稱星城氣象史上最強的寒流氣勢洶洶地席卷了整個城市。

寫字樓外的天空陰沉沉的,站在窗邊望下去,只見寒風狂卷落葉,路上偶有幾個行人走過,也都是将羽絨服的帽子戴在頭上,雙手抄袋,低頭縮脖,哆哆嗦嗦地快步前行。

江予喬擔心北城的天氣,怕時嘉琛衣服沒帶夠,捧着茶杯從公司窗邊離開,回到座位上給時嘉琛發微信。

時嘉琛回了她兩個字:放心。

江予喬安下心來,想了想又問:什麽時候回來?

時嘉琛這會兒大約有空,回複速度很快:明後天吧,怎麽了?

江予喬彎了一下嘴角,真正地開始擁抱自我之後,這段時間她的思緒平靜得如同一座無人登岸的小島。島上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偶有細碎的浪花拍打在海岸線上,為小島更添幾分生機。

她想了想,在手機上慢吞吞打字:想和你一起看星星了。

聊天框最上端顯示“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顯示了好一會兒,江予喬也沒看見時嘉琛發什麽信息過來。

她的心髒倏然懸起,可神奇的是,大腦卻沒有再如往常那樣胡思亂想,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過了好一會兒,時嘉琛才說:我也想和你看星星。

這條信息剛出現,下一秒,時嘉琛又回複:想你了。

金色的星星特效瞬間從頂端飄落,滑過整個手機屏幕。

江予喬看着這些星星,心中驟然湧起暖流,眼眶變得濕熱。她忙擡手在眼睛旁邊扇風,這才沒讓眼淚流下來。

次日晚上,江予喬約了客戶吃飯,就定在一家知名的海鮮餐廳。

吃完飯一路送客戶到戶外停車場,目送客戶車子離去後,她正要到外面路口打車,忽然聽見了時嘉琛的聲音。

江予喬一愣,下意識地循聲望去,只見時嘉琛背對着她,站在不遠處的香樟樹下,與一位年輕女士說話。

江予喬看不到時嘉琛的表情,也無法從細碎傳來的聽不太真切的聲音中判斷出他的情緒。

但是,當他們過道對面那輛車子剛好亮起車大燈時,江予喬借着燈光看清了那位年輕女士的臉。

雖然只在時嘉琛讀研期間的一張集體照上見過她,但江予喬還是想起來了,是曾經詹子秋口中的“夜明珠”,蘇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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