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感知 她呼吸變慢
姜之栩改簽後, 比預定時間晚了七小時起飛。
到韓國之後天已經擦黑了。
姜之栩很晚才到醫院,而受了許桉的囑咐,醫生一直沒下班, 一直等着給她初檢。
姜之栩在醫院住了三天之後,許桉飛到韓國來出差, 順便來醫院看她。
姜之栩怎麽也沒想到他是興師問罪來的。
他一進門就冷冷掃她一眼,随即翻開她床頭的抽屜, 把一盒安眠藥拿了出來,無聲看了一眼,随後狠狠丢進垃圾桶。
姜之栩眼皮一跳, 看到了跟着他進門的小護士。
許桉擰着眉盯她幾秒:“你父親托我照顧你。”
姜之栩挺淡漠的:“而不是叫你監視我。”
“你現在最需要的不是面容修複, 而是心理修複。”許桉說, “你得看心理醫生了。”
姜之栩抿抿唇, 半天沒動靜, 許桉轉身欲走,她才喊住他:“別給我爸說這事兒。”
許桉冷冷瞥她一眼:“早知道你這麽麻煩,我就不該接手你的事。”
姜之栩輕輕笑笑:“謝了。”
其實姜之栩并不認為自己情況嚴重。
失眠早在李銜九離開青城之後就出現, 她沒有當回事兒, 後來臉花了,她不止是睡不着這麽簡單,還總想哭, 心裏空了一塊似的,呼吸都覺得是種折磨, 這才去搜“抑郁症”三個字。
然後她發現自己的狀況和網絡上的其他人相比根本不算什麽,就沒有去看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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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桉是個嚴謹的人,他既然發現了姜之栩的毛病,就沒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回國之後他并沒有放任她回青城, 而是帶她去做了檢測。
查出是重度抑郁和中度焦慮。
這個結果出來之後,姜之栩恍惚了。
“我覺得自己沒有這麽嚴重。”
“你有過輕生念頭嗎?”
“從沒有。”
醫生默了片刻,才說:“每個人包容痛苦的能力是不同的,一塊磚,孩子是拿不動的,可大人卻輕而易舉,但是磚的重量是不變的。姑娘,你的痛苦并不比別人少分毫,可你的承受力卻比別人強。”
姜之栩把他這話咂摸了幾遍,卻有些不解:“醫生,是永遠沉重而痛苦的活着好,還是在痛苦來臨時解脫好。”
醫生明顯怔了一下,旋即才說:“你知道什麽是生命的感受力嗎?痛苦,也是活着的意義之一。”
姜之栩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什麽。
從醫院出來之後,許桉好心的請她吃午飯。
姜之栩沒客氣,只說:“下次讓我爸請你爸,子債父償,扯平了。”
許桉便皺起眉頭,一言不發。
許桉這個人話很少。
她和他認識一年半,在韓國那次對話,是他們之間唯一一次交流。
姜之栩一直都覺得,每個人都有他獨特的色彩,像項杭是活力橙,常靈玉是紅,而一眼望去,就覺得許桉是灰色的,像一面生硬的冷鐵。
在此之前,只聽名字,姜之栩還以為他會是綠,茂盛的蒼綠色,桉樹。
果然在餐桌上也是一句話都沒交流。
許桉比她先吃完。
姜之栩吃飯時沒有被別人參觀的習慣,于是很快也放下了筷子。
随後許桉回公司,陳清送她到高鐵站。
姜之栩回到青城的時候正好是除夕夜,她這次在韓國待得時間并不算長,否則真是趕不上春節了。
這次過年姜學謙把爺爺奶奶接到家裏來團聚,老人給她包了壓歲錢,孟黎一個勁不讓她收,遭奶奶數落了兩聲,等爺爺奶奶回老家之後,孟黎把姜學謙罵了一頓,好幾天都生氣沒做飯。
初五那天,朋友們約姜之栩出去聚。
張家興在大二剛開學的時候脫單了,大家都嚷嚷讓他請客,張家興剛賺了壓歲錢也就沒推辭。
他特意點了個包間,好讓姜之栩沒有顧忌的摘口罩吃飯。
姜之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腸太硬,她對這種暗戳戳的照顧沒太多感激之情。
落座後,她揭開口罩,露出那塊突兀的褐色傷痕,盡管以前聚餐他們也見過她的臉,但她還是明顯感覺到大家都沉默了一瞬。
項杭是這幫人裏最不會藏着掖着的,看到姜之栩臉上的疤,表情特別不忍和揪心。
姜之栩只當沒有察覺,默默低頭拆餐具。
開吃前大家寒暄了一陣。
随後常靈玉和姜之栩單獨聊起來:“聽說許桉也去韓國了?”
“嗯。”答完之後,又怕她多想,姜之栩解釋,“他在韓國忙業務。”
常靈玉聽罷竟一笑:“韓國屁大點的地兒,還輪不到許桉親自跑一趟。”
姜之栩猜不出常靈玉要說什麽。
“許桉是個事業心很重的人,其實他和他父親感情更深,但是他爸媽離婚的時候,他為了前途還是跟了他媽。現在他能年紀輕輕就管理一個公司,就是沾了他繼父的光。”常靈玉停頓了一下,夾了塊咕嚕肉給姜之栩,“他這麽一個事業心強的人,竟然能為了你,放下總部的工作專飛韓國。”
姜之栩怔了怔,把常靈玉夾的菜吃掉,說:“我們話都沒說過幾句。”
常靈玉疑惑:“所以我在想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
姜之栩幹脆直說:“我心裏只有李銜九。”
常靈玉一頓,竟把自己弄尴尬了:“這麽直白的嗎。”
姜之栩看她:“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瞞着沒勁。”
項杭也聽到了李銜九的名字,脫口而出:“沒想到他居然做了演員。”
大家的對話都停了下來,轉到李銜九身上去。
“九哥那樣貌,不當明星都可惜了。”謝秦感慨,“不過畢業之後就沒怎麽聯系過他,不然我也能要個簽名是不是?”
“別說你了,他畢業之後就和高航還說過兩次話,一次是借錢,一次是還錢。”張家興也說,“每次想和他聊聊,他那邊都在忙,我知道,他倒不是沒義氣,而是日子難,得花時間賺錢,所以久而久之也不太敢打擾他……”
“張家興!”常靈玉眼見張家興要感慨上了,不由警告出聲,瞥了眼姜之栩。
滿桌子人只有姜之栩一個在好好吃飯。
她嚼着菜,聽到大家停了,如常的說:“你們聊你們的。”
可大家都不敢再說什麽了。
那天以後姜之栩決定不再出來聚會了,她不想大家都遷就她,說句話都得琢磨半天。
刨去了社交,姜之栩的生活變得孤獨但輕松了許多。
一年複一年的枯燥生活,好像時光都凝滞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她臉上的疤沒有想象中好得快。
姜之栩的大學生活只有兩個關鍵詞,“口罩”和“醫院”。
帶着這個傷疤生活,她的心态避不可免發生了很多改變。
開始的時候大家都很擔心她的狀态,尤其是姜學謙,不止一次告訴她“想哭就哭,難受別忍着”,可她哭不出來。
她當時覺得,受這次傷,好像和李銜九扯平了。
不都說,愛要勢均力敵嗎。
你在吃苦的時候,我也在受罪,豈不是剛剛好。
然而那年在影院裏看《結痂》,她忽然有一種傷口被撕裂的感覺,從那以後開始過分在意自己的容貌。
因為她深知,娛樂圈最不缺美人,然而她在普通人裏,也算不上美麗了。
大學期間,她一共上了兩次學校表白牆,每次都是別人偷拍她,然後問:這個總戴口罩的小姐姐好漂亮啊,不知道全臉是什麽樣子,不知道能不能加個微信,有沒有機會一睹芳容。
下面總會有人附問。
當然也有些聽到風聲的同學在評論裏解釋:別看了,聽說臉傷了。
跟評裏,有震驚的,有唏噓的。
姜之栩知道這些議論會讓她心裏難受,可總是控制不住去看。
她越來越敏感,有時候她走在校園裏,總是會感覺自己收到很多別樣的目光。
她明白大家都對神秘的東西有探索欲。
于是她更沉默了。
到後來,她連舍友都很少來往,她踽踽獨行,恨不得把自己隐匿在人海裏,就像水消失在水裏。
畢業之後,她進入一家外企當翻譯,和來京工作的常靈玉一起在五道口附近租了間房子。
每天早晨她們倆一起洗漱,當姜之栩看到鏡子裏常靈玉細膩白皙的面龐,總是會不自覺低下頭。
常靈玉經常鼓勵她:“恢複的挺好的呀。”
姜之栩自嘲:“漂亮慣了,也該醜一段日子體驗體驗。”
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有多沒底。
大學四年,她一共做了六次手術,這期間她不敢曬,不敢吃高糖食物和發物。每次手術之後,都渴望看到一張潔白無瑕的臉,可都四年了,離得近了,還是能看到淡淡的痕跡。
喬治讓她相信,不用再手術了,最多兩次納米祛疤技術修複,臉就能完好如初。
姜之栩便笑說,我好像除了相信沒有別的選擇。
等吧。
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九月份的時候,姜之栩在公司轉正,部門領導葉青覺得她看着文藝,正巧手頭上有一張成芳菲的攝影展門票,就送給了她。
姜之栩原本沒打算去看,然而周末的時候,姜之栩去醫院做了個近視眼激光手術,回程的路上乘錯地鐵了。
恰好是去798藝術區的方向。
既然如此,她想着最好不要白白浪費一張門票,這才過去看。
攝影展取名《芳菲》,以花為主題,拍生命的鮮妍和腐朽,衰敗和怒放。
姜之栩沒有可分享的人,就拍了幾張照片發給項杭和常靈玉。
項杭沒有回複。
常靈玉很快打電話給她:“這就是原價580元的攝影展?”
姜之栩問:“怎麽覺得你那麽不屑呢。”
常靈玉嘆氣:“同樣是花,人家的花香氣逼人,而我們家的花一身銅臭。呵,你可不知道,以前我和我媽天不亮就去花市,取貨卸貨,修剪花枝……”她說着打了個顫,“嘶——玫瑰的刺紮人最疼了。”
姜之栩很不會安慰人,想說“都過去了”,可她知道,常靈玉過不去,沒有人能真正走出自己的童年。
于是她沉默了,垂了垂首,剛組織好語言想說什麽,忽然看到右側的展廳,有一個高挑的男人,就在那幅占據了整面牆的向日葵作品下站着。
身量太像了,她呼吸變慢。
不由自主走了過去。
她起步的時候,那男人也邁起步子,她緊緊跟上去,跟着男人從左邊出口走出去,走過不長不短的一條走廊,又見他拐到一面白牆裏面。
藝術館的設計總是複雜的,她緊跟着去了白牆,卻見裏面是彎彎繞繞的迷宮一樣的路,她一時頓住了,不知道該不該往裏去。
這時候忽然有人拍了下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