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有話說:感謝濃縮蘋果汁、不是天才嘻嘻的魚糧,感謝追文,鞠躬。?
江漸冬從沒主動和人提起過自己的家庭,性格使然,他一直是一個很悶的人,不習慣傾訴,習慣了忍耐。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說些什麽,或許是壓抑的太久了,也或許是因為,面前的這個人是池越,是他的……朋友。
這是一個對于江漸冬來說有些陌生的詞彙,這對他來說是一種全然新奇的感覺,但是,他并不讨厭。
他的朋友此時正偏頭看他,雙膝蜷着,手臂拄在膝蓋上,很安靜地看着他。
“我……”江漸冬的嘴唇張了又閉,一時不知道要從哪裏說起,故事太多也太亂了,許多片段在腦海中閃過,池越就這麽靜靜地注視着他,不催促也不着急,亮亮的眼睛寧靜又皎潔,像是天上的那一輪明月。
江漸冬垂着眼睑沉默片刻,終于開了口:“我知道她為什麽會那麽反對我學音樂。”
他擡眼看向遠處,目光很悠遠:“你還記得我爸嗎?”
“你爸爸?江叔叔嗎?”江漸冬不說池越确實忘了,他有很久都沒有見過江漸冬的爸爸了。
江漸冬輕嘆口氣,說:“其實我爸媽離婚了。”
其實曾經宋如芸是不反對江漸冬學音樂的,她丈夫就是學音樂的她又怎麽會瞧不起這個,只是後來發生的事讓她改變了想法。
江漸冬的父親江良哲是音樂老師,衣冠楚楚,風度翩翩,也曾是被稱為男神的人物,很多小朋友都羨慕江漸冬有這麽厲害的爸爸——上幼兒園的時候爸爸每天都會去接他,路上會把他扛在肩膀上給他唱歌,笑着用胡子茬紮他。
那時的空氣比現在要好,晚上的星星很多,月亮也很亮,回家的路上頂着滿天的星月,江漸冬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江漸冬上初中的時候國內開始興起選秀節目,條件優秀的江良哲也應約參加。
音樂一直是江良哲的夢想,宋如芸是很支持他的,他花了很長時間參加各種選秀節目,逐漸取得了一些成績,只可惜好景不長,江良哲小有名氣之後卻沾染了很多惡習,抽煙,酗酒,他開始嫌棄宋如芸配不上他,他漸漸變得不像他了。
那時江良哲幾乎每天都醉醺醺的,今天跟這個制作人喝酒,明天跟那個制作人談生意,在外面風度翩翩的,回來之後就開始撒酒瘋,把所有的不如意都怪在宋如芸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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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的宋如芸還會哭着求他回頭,但醉醺醺江良哲的哪能清醒,男人醉酒後的罵罵咧咧聲與女人絕望的哭喊聲夾雜在一起,那是一個家庭将要支離破碎的聲音,而江漸冬和江望遙兄弟倆只能躲在角落裏互相安慰。
再後來這樣的日子也沒有了,江良哲和人一起投巨資做專輯卻失敗了,欠下了巨額的欠款之後人間蒸發了,只剩下宋如芸一人拉扯着兩個孩子,還要還江良哲的那一屁股債。
“後來我媽就極度讨厭娛樂圈了,”江漸冬說,“她覺得那都是有錢人玩的資本游戲,普通人進去只會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江漸冬的聲音很低也很沉,低低的嗓音裏聽不出什麽情緒,他目光定定的看向遠處,池越偏頭看他,落日的餘晖在他臉上灑下最後一點殘影,原本高挺的五官變得模糊,晦暗不明。
略帶有燥熱的晚風穿過發梢,池越伸手攬了一下江漸冬的肩膀,一如江漸冬曾經攬着他的肩膀那樣。
“沒事的,哥哥。”
池越不知道該說什麽,于是也只能這麽抱着江漸冬,手臂慢慢地收緊了。
他沒江漸冬高,手臂架起的時候有些費力,明明自己是個小孩兒又要假裝很成熟的樣子,江漸冬的唇角勾起一個淡淡的弧度,手臂舉起搭在他的手上,感受他手掌的力量。
“對,沒事的。”江漸冬說,“都過去了。”
江漸冬的手指很修長,溫熱又幹燥,覆蓋在池越的手背上有點說不出的滋味,麻麻的,癢癢的,低沉的嗓音落在耳邊,把池越那顆皺巴巴的心撫平。
“我能理解我媽,”江漸冬沉默了片刻,又重複了一遍,“真能理解。”
過去的就都過去了,江漸冬和哥哥江望遙被宋如芸好好地撫養長大了。江漸冬知道宋如芸的傷痛與艱辛。
單親媽媽撫養兩個孩子長大本就不容易,更何況宋如芸還要償還江良哲欠下的巨額貸款。那時候家裏條件不好,宋如芸總是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他們兄弟兩個吃,就連那次的蝦也是宋如芸特意為兄弟倆補身體買的,她一個個剝好之後放進兄弟倆的盤子裏,蝦線都去得幹幹淨淨,自己卻一個都沒舍得吃。
江漸冬過敏之後宋如芸背着他就往醫院趕,彼時江漸冬身上都是怪味兒,出租車司機原本是不想載他們的,是宋如芸不斷地懇求才讓師傅網開了一面,讓他們上了車。
“快一點,師傅,求求你再開快一點。”
那是江漸冬在混睡前聽到的最後的聲音,飽含着一個母親的痛苦與懇求。
之後江漸冬在急診室裏搶救,宋如芸就在急診室外等了一夜,後來江漸冬才知道宋如芸那晚上崴了腳,腳踝腫起大包,很長一段時間都只能一瘸一拐的走路,但哪怕這樣宋如芸還要堅持出去做兼職,去刷盤子,發傳單,幹那些最髒最累的活。
當時江漸冬還不懂事,會怪媽媽為什麽經常不在家,沒時間陪他,那時候宋如芸總會很溫和地摸摸他的頭,跟他說:“媽媽這不是想讓你們生活得更好一點嗎?”
夜深人靜時宋如芸會安靜地走到哥倆的房間,為睡得昏天黑地的他們掖好背角,動作溫柔又充滿愛意。
“其實我知道她過來,我睡覺不實,她一動我就醒了。”說起這段的時候江漸冬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久違的笑意,淡淡的,又很清晰。
“我知道她對我和我哥好,”江漸冬說,“那些好我都知道。”
正因為知道,所以才會糾結和猶豫。
倘若宋如芸像江良哲一般不負責任,江漸冬也完全可以像江良哲一樣不顧一切的離開,可宋如芸一點點含辛茹苦的把他養大,他不能完全不顧宋如芸的想法,放任自由,那不是他的性格。
天越來越黑,江漸冬不覺和池越說了很多,他終于把內心的全部都剖開來看了,那些糾結的,無奈的,壓的他喘不過氣來的艱難抉擇終于浮出水面。這天的天氣不是很好,黑透了之後一顆星星也看不見,一整片天都霧蒙蒙的,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行了,早點回去吧。”時間不早了,江漸冬從地上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
池越也跟着站了起來,猶豫着說:“那你到底打算……”
“再想想吧。”江漸冬說,臨下天臺之前他最後看了一眼遠處的天空,像是在說給池越聽,也像是在說給自己聽,“我還需要……一點時間。”
那天倆人在天臺聊了很久,池越回家的時候爺爺奶奶都已經睡了,只在客廳留了一盞小燈給他,樓下的江漸冬家裏也是安安靜靜,宋如芸給江漸冬開了門之後就不理他了,徑直回到卧室裏,江漸冬沉默着回到自己的房間。
江漸冬屋裏已經被宋如芸清理過很多遍了,原本放鋼琴的地方空出來了,牆上貼的獎狀沒了,小抽屜裏的各種與音樂相關的東西也都沒了。
所有有關于音樂的記憶被徹底的抹殺掉了,牆上還殘留着一點點膠水的痕跡,房間裏卻什麽都沒有了,連垃圾桶裏江漸冬随手寫下幾個樂符的廢紙都被一并扔掉了。幹幹淨淨,白茫茫一片。
宋如芸是鐵了心要讓江漸冬屈服,直接把他的褥子被子都收走了,屋裏只剩下光禿禿的床板,江漸冬沉默着在空床邊兒上站了很久,又走出房間站在宋如芸的房門口。木質的房間門緊閉着,江漸冬好幾次都想推開,手指在距離木門十厘米的地方又驀然停住,手臂半懸空着,遲遲落不下來。
“怎麽站在這裏?”哥哥江望遙穿着拖鞋走了過來,拍了拍江漸冬的肩膀。
他帶着江漸冬去到沙發上坐下,低聲問他:“今天媽是不是去找你了?”
江漸冬眼睑微垂:“嗯。”
江望遙又問:“你還在搞音樂?”
江漸冬點點頭,江望遙嘆一口氣,語氣也顯得無奈:“猜到了。”
“媽回來後生了好一陣子的氣,直接把你的東西都扔了,說沒你這麽個兒子,還繼續學音樂的話就不讓你在家住了。”江望遙半倚靠在沙發上,宋如芸多讨厭娛樂圈兄弟倆人都知道,江望遙偏頭看着江漸冬問,“所以你打算怎麽辦,還繼續學嗎?”
江漸冬沉默了一會兒,說:“不知道。”
須臾之後他亦擡頭看向江望遙,問他:“這麽多年你後悔過嗎?有沒有想過再試試?”
“我不知道。”江望遙沉默片刻後驀然笑了一下,搖搖頭說,“我真不知道。”
或許是從江良哲那裏遺傳來的基因,江漸冬和哥哥江望遙倆人都對舞臺有着極高的天賦與熱忱,江漸冬是音樂,江望遙則是表演,當年江望遙曾經專業課第一的成績拿下了國內最有名的電影學院的校考證,但最終卻沒能去學表演,而是選擇了一個普通的大學,讀了師範專業。
“後悔不後悔我都沒想過。”江望遙笑了下說,“反正都過去了,再怎麽想也回不到從前。”
他的語氣是淡淡的,眼底的無奈卻是藏不住的,到底還是不甘心吧。
可再不甘心也沒用,兄弟倆看似一個冷漠一個溫和,其實某種意義上是同樣的性格,遇事的時候他們總喜歡把委屈自己扛着,他們不舍得自己的親近的人受傷。
又聊了一會兒之後江漸冬就催着江望遙先睡了,他獨自一人在漆黑的客廳裏坐了一會兒,又悄摸着拿上鑰匙出了家門。
這會兒已經是深夜了,院子裏只有幾盞小路燈亮着。他們這棟樓正對着垃圾桶,大號的綠皮垃圾桶在深夜裏顯得黑漆漆的,江漸冬看着那兩個垃圾桶,心也一點一點地沉了下來。
他手裏拿着的之前池越幫他撿回來的那些證書,靜默地朝着垃圾桶走去。
他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
燥熱的風刮在臉上給人一種很悶的感覺,這晚的天空似乎特別黑沉,灰漆漆的,沒有月亮。江漸冬久久地站在垃圾桶前,這是他唯一一點與音樂相關的東西了,但是他最終還是決定丢掉它。
抛棄夢想的感覺并不好受,但江漸冬已然下定了決心,他微微閉上眼睛想要最後一次感受那些證書的溫度,于是也就沒有注意到身後有個少年迎着他跑了過來。
“哥哥!”
池越喘着粗氣跑到了江漸冬身邊。
江漸冬有那麽一秒鐘的愣怔。
“你怎麽來了?”江漸冬問。
池越喘息着抓住江漸冬的手,目光灼灼的:“因為我知道你會來。”
下午分開的時候江漸冬說他還要再想一想,但其實在池越就已經看出他的想法了,他太了解他了。
江漸冬是個太好的人,善良,真摯,冷漠的外表下有顆太溫柔的心。他太溫和,他不願意讓自己親近的人受到傷害,可是他就活該承受這些嗎?他的夢想又由誰來成全呢?
池越的嘴唇顫抖着,他輕輕叫了聲:“哥哥。”
兩人面對面站着,江漸冬的眼睑微微垂下,有很多話就在這麽相視的這一瞬間就懂了,不必再多解釋什麽。
“沒事兒的。”江漸冬安慰池越說,“我已經擁有的夠多了。”
小時候我們總覺得喜歡什麽就能得到什麽,想要什麽那就努力去拿。可越長大才越發現其實夢想是個很奢侈的東西,與衣食住行比起來,它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我已經夠幸福了,有我哥,我媽,還有……還有你。”
江漸冬沉默了片刻後又開口,“我想好了,如果我的放棄可以換來我媽的心安的話,我可以——”
“哥哥!”
不等他說完,池越就出聲打斷了他。
“別這麽想,哥哥。”池越說。
江漸冬的手指在抖,抖得很厲害,池越于是緊緊握住了他的手,然後緊緊地抱住了他。
靜谧的夜晚,安靜的家屬院,少年人的身體是滾燙的,說來也奇怪,原本是烏沉的天,月亮忽然就出來了,撒下了一片月色。
“你說夢想很奢侈,可它同樣寶貴,你的感受就是最寶貴的。”池越的眼睛裏含着淚水,在月光下是盈盈的。
他吸了吸鼻子,把心裏都那些酸澀都壓下去,他定定地看着江漸冬,說,“哥哥,喜歡就別丢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