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鳏夫
秋昀雙手枕在腦下, 打量着一臉懊悔的丁元。
金色的日光透過樹葉間的空隙,從镂空的雕花窗棂照進屋子裏,灑落在翠綠竹海屏風上, 映襯得竹海如沐浴在陽光中一般,顏色鮮亮,鮮活似真。
丁元在他的注視下倉促地下床,鎮定自若地穿上衣衫, 聲音充滿歉意:“耽誤你時辰了, 你先起床, 我去為你準備洗漱用的水。”
望着丁元離開的背影, 秋昀微微眯起眼,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不等他深思, 剛出去的丁元又折了回來, 手中端着一盆水,身後跟着神色古怪的阿大。
阿大看着丁元端着水進了洗漱間,瞅了瞅還未起身的公子, 走到衣櫥, 取出要穿的衣衫,轉身道:“公子, 你起晚了。”
“是晚了。”秋昀掀開被褥,起身.下床, 接過阿大遞來的衣衫,正準備穿上, 一道聲音從洗漱間傳來——
“是我的錯, 寅時中我來找芫叔說話,說着說着便睡着了。”
丁元從洗漱間走出來,看到阿大伺候他家阿芫更衣, 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極其自然地從阿大手中接過腰帶。阿芫今日要進釀酒作坊,衣着不能繁瑣,也要耐髒,所以穿得是黑色裋褐。
他伸手撫平衣衫上的褶皺,俯身為對方系腰帶:“芫叔,等會兒我能跟你一塊進酒坊嗎?”
秋昀正被他這一出弄得有些莫名,聞言低下頭,與他擡起的眼對視片刻,心中的怪異感越發的強烈,便下意識擡手想推開丁元:“你是客人,哪有讓客人伺候主家的道理。”
“話不能這麽說。”
丁元見此蹲下.身子,避開他的動作,邊系腰帶邊擡頭微笑道:“咱們就算不是義父子,但往日情分總還是有的。且,你也說過不怪我,既是如此,不能因為咱們分開五年,關系就生疏了。”
一旁的阿大聽得雲裏霧裏。
他看了看眉頭微皺的公子,又低頭望向眉眼溫柔,唇角含笑的丁元,總覺得這一幕有點像、像……對了,像他曾經的主子被男寵伺候的場景。
但……公子和丁元不是叔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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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不明白,便直言道:“公子,他不是你侄子嗎?怎地又成了你的義子?”
“……”丁元垂下眼皮,極為自然道:“我是芫叔的鄰居,隔壁荒廢的屋子就是我家。”
阿大恍然大悟:“怪不得你那日是從隔壁翻牆進來。”現在還一臉含情脈脈地看着公子,原來是想做公子的男寵。
“……阿大。”丁元系好腰帶,捋平皺褶,站起身來,面帶微笑地看着對方:“我看你身手不錯,不若挑個時間,咱們比試一下?”
“這……”他為難地看向公子,雖說他與公子不是主仆,然他心裏卻認了公子。
這個丁元雖是男子,然京城私下搞斷袖的王公貴族不在少數,他曾經的主子後院便有不少男寵。再觀公子這兩日舉動,待丁元也較為縱容,昨夜還同床共枕了……
這般看來,丁元已是公子的人,他、他不想與公子的男人動手。
“公子,你看?”
秋昀可不知阿大所想,他這會兒還在思索丁元的用意,見狀擺手道:“此事你自己做主便是。”說罷,在梳妝臺前坐下。
阿大見此剛擡起右腳,一道人影掠過他走去,站在公子身後。
“還記得多年前,你便不愛打理頭發,總喜歡用一根絲帶束在腦後。”
丁元撚起桌面的梳子,看着鏡子裏映出來的人一頭漆黑長發披散在兩側,手指勾起一縷長發,面上充滿回憶:“你還喜歡濕發入睡,說打理起來麻煩,讓我.日後為你打理。”
秋昀挑眉,他算是明白了,丁元這是看出了他的疏離,想用以往的記憶來拉進倆人的關系。
可這又有何意義?
待這次探親時間結束,對方便要上戰場沖鋒殺敵,建功立業。
若雲王贏得天下,屆時封侯拜相不在話下,再娶一房門當戶對的妻子生兒育女,從此榮華富貴、平步青雲。至于對方前晚說的補償,他卻是沒放在心上,倆人的身份天差地別,他沒必要當真。
若雲王失敗,以他與雲王的舅甥關系……
他按下此等想法,任由丁元為他梳頭束發。
丁元熟練地将長發盤在頭頂,用發冠固定,再以同色同質地的簪子橫插其中。
“好了。”他彎着腰,緊挨着秋昀的腦袋,望着銅鏡中映出來的兩張臉:“芫叔,你覺得我手藝如何?”
秋昀自以為猜透了丁元的想法,便也沒抗拒,對着銅鏡左右看了一下,給予肯定:“還不錯。”
“那日後你的長發由我為你打理可好?”丁元彎着眉笑道。
秋昀聞言,轉過身定定地看着他:“你無須如此,就如你所說,咱們雖不是義父子,但你叫我一聲叔,也算是叔侄。”
“侄子為叔叔束發,也不算逾越。”丁元心中一哽,面上一派坦然,似是想到了什麽,眼底流露出些許的愧疚:“阿大都跟我說了,他是丁然派來……我當年不辭而別,卻不知你暗地為我做了那麽多事。芫叔,在沒遇到你之前,從未有人對我這般好過,便是後來與舅舅相認,也因雲州爆發瘟疫而沒時間相處,且我那時不識字,不懂兵法,便通宵達旦地看書學習兵法,白日還要習武……”
丁元說着,偷偷瞄了秋昀一眼,看他神色動容,便蹲在他腳邊,趴在他的腿上,哽咽道:“舅舅的部下和幕僚看不起我,有仰慕舅舅的小将私下找到我,說舅舅神武不凡,我作為他的外甥,應當也有此勇猛,來借此羞辱我。”
話落,頭上傳來輕柔的撫摸,知道見好就收,吸了吸鼻子,悶聲道:“芫叔,我也想盡我所能地對你好。”
秋昀揉了揉他的腦袋,輕嘆了口氣:“時辰不早了,起來吧。”
“那你願意給我機會嗎?”丁元仰起頭:“你為我做的一切,待我的好,我也想回以報之。”
秋昀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眶微微泛紅,眉眼間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讨好,終究是心軟了。
他沉吟了片刻,輕點了下頭,就見對方濕.潤的眼眸爆發出驚人的光亮,無奈地搖搖頭:“好了,再耽擱下去,今日便不用做事了。”
“是我的錯。”丁元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咱們這便去用膳,對了芫叔,我等會給你打下手好不好?”
“你先回房洗漱。”說着,他看了下對方的衣着,邊朝洗漱間走去,邊道:“衣箱裏有短打服,你自己去拿。”
丁元應了一聲,取了衣衫,唇角難以抑制地往上揚,轉身掃到旁邊一臉茫然的阿大,眸色一閃,上前摟過阿大的肩膀帶着人走出房間:“你方才也聽到了,這幾日就由我來照顧芫叔,你跟我說說芫叔有哪些習慣。”
“公子他寅時中起……”阿大恍恍惚惚地說着公子的日常起居習慣,直到倆人走到丁元的門外,方才回神。
他扭頭直視着丁元,想着對方之前與公子的談話:“你是什麽人?”
“什麽……”丁元反應過來,放開阿大,嘴角的笑意淡了淡:“當初丁然派你來殺的人。”
“你不是失蹤了?”
“所以我又回來了。”丁元擡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既然已經脫離了暗衛的身份,就好好過自己的日子,過去的事我不與你計較,只要你記得好好照顧芫叔。”
阿大望着對方走進房間,呆呆地愣在原地。
五年前,他的主子把他和青梅、青蘭、青菊一塊送給了從民間找回來的少爺,讓他四人暗中保護主子唯一的子嗣。
主子這般慎重,實乃主子前面幾個兒子都不明緣由地死了。
可新主子卻偷偷派他去江州一個叫靖水鎮盛家村的地方,殺兩個仇人。作為暗衛,一切聽主子命令行.事,主子讓他做什麽,他便做什麽。
只是剛來到盛家村,還沒下山,就被公子給抓了。
公子把他關在地窖的最後一日,恰逢他體內的牽機發作。
牽機是一種控制他們暗衛的毒.藥。
服用此毒.藥,須得每月服用一次解藥,不然毒發時會極其痛苦。
是公子救了他。
阿大已經很久沒想起以前的事了,因為現在的生活充實且安穩。
作為暗衛時,是不允許有個人思想和感情的。
因為暗衛是物,是主人的殺人工具,可随意打殺。
比之奴隸,他們還要時刻守護主子的生命安全,一旦主子受傷,便是他們護主不力。
當公子解了他體內的毒,放他走時,他有些茫然。
沒有完成任務,回去便是死。
是公子開口留下了他,說他體內的毒沒了,為什麽不能過屬于自己的生活?!
秋昀坐在正堂等丁元一塊用膳,看到垂頭喪氣走來的阿大,問道:“怎麽了?”
“公子。”阿大沮喪地坐在對面:“我是不是很笨?”
“為什麽這麽說?”
阿大把昨日丁元的套話,還有方才的對話一并說了出來:“僅憑牽機,他便猜到了我的身份和五年前的任務,我卻什麽都不知。”
“你只是我盛家一個叫阿大的長工,能有什麽身份?”秋昀說罷瞥了眼門外露出來的衣角,笑了笑:“好了,先吃飯,等會兒有得忙了,還有門外偷聽的,也趕緊過來吃飯。”
丁元摸了摸鼻子,從門外走了進來:“芫叔,讓你久等了。”
說罷,他目光掃向阿大:“只要你好好照顧芫叔,以前那點事我既往不咎。”
他說得大方,那是因一切還未發生。
秋昀當初能放過阿大,是他猜測阿大與盛芫命運線裏滅盛家村的不是同一批人。畢竟兩者目标不一樣,阿大是為丁元而來,而命運線裏的那批殺手,更像是被玉鎖引來的。
事實也是如此。
丁元乃此方世界的命運之子,出生不凡,卻因人為而淪落為鄉野小子,與兄長相依為命。
可兄長表面開朗,內心卻因幼時變故而已扭曲。
丁元十八歲那年,兄長去世,盛家村被屠殺個幹淨,連同他唯一的親人嫂子。
為了查找真.相給嫂子和整個村子的人報仇,他毅然選擇去關州從軍。
恰時關州遭外敵來襲,他雖身無長物,目不識丁,卻有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勁,輕而易舉地獲得了駐守關州的林扉大将軍的賞識,一路提拔高升。
後旱災爆發,又遇洪災瘟疫,至此天下大亂。
丁元随林扉大将軍反了朝廷,一路打進京城。就在京城即将攻破之際,駐守雲州的常林大将軍前來為朝廷支援。倆人戰場相識而相認,最後常林大将軍反水,改投林扉營下,助其奪得天下。
而丁元的身世和背負的血海深仇,也在京城得以解開和報之。
然現在有了秋昀的無意摻和,丁元的命運便拐了個彎,提前認了親,還叫原本無意天下的常林成了最有希望奪得天下的一股勢力。
這些秋昀等人不知。
他用過飯,帶着丁元二人來到擴建的釀酒作坊。
剛一進去,就見半大的少年紮着褲腿和袖子,正在為酒壇作記號,聽到腳步聲,扭頭看來,見來人,不滿地皺起眉:“爹,你怎麽才來,這都什麽時辰了?”
釀酒作坊裏飄蕩着一股濃郁的酒香,叫人還沒進去便已微醺。
秋昀走過去,查看了一下,滿滿一地的酒壇,小半部分酒壇已經調配好:“做的不錯。”
釀桂花酒其實很簡單,只需準備桂花、冰糖和酒。
而想要釀出香醇、濃厚的口味,選酒極為重要。
別看釀酒作坊裏滿是的酒壇,然有丁元和阿大打下手,天黑之前,便已調配好,只待密封放入酒窖發酵。
搬完最後一壇,已經月上中天。
盛平安站在酒窖,望着空了不少的酒架子,擡袖一抹額頭上的汗珠,跟個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家中米酒和燒酒已經不多了。爹,馬上便是糧食豐收之日,你今年記得多收些糧食。”
“你啊!”秋昀戳了下他的腦袋:“時逢戰亂,也是咱們這地兒還算太平,州府有作為,不然哪還有糧食釀酒啊。”
“戰亂很快就會結束的。”放下酒壇,丁元滿頭大汗地走過來,弓着腰眯眼湊到秋昀面前:“芫叔,汗流我眼睛了,辣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你有沒有手帕,幫我擦一下。”
“我手也不幹淨,去外面洗洗。”
“我看不見。”丁元雙手搭在秋昀的肩膀上:“就麻煩你帶我出去了。”
盛平安望着黏在他爹身邊的元哥,小聲地‘嘁’了一聲。
似是想到了什麽,也跟了上去:“元哥,你答應我的十二生肖什麽時候完成啊?”
秋昀好奇問:“什麽十二生肖?”
“元哥當初說教我編兔子,半途跑了,上次在鎮子上,他答應為我雕刻一套十二生肖,作為當年失約的賠禮。”盛平安說着,仰頭看向丁元:“你不會是忘了吧?”
“……”還真忘了,但他不能說實話:“怎麽可能?我昨日剛回村子,今日幫芫叔打下手,明天得閑,我便上山砍樹。不過平安,雕刻與編織不同,需耗費很多的時長,你得多給我些時日。”
“啊?”盛平安小.臉上溢滿了失望:“可我明日就要回私塾了,而且你不是馬上也要走了嗎?”
“好的木雕,是要精雕細琢的。”丁元眯着眼:“作為賠禮,我怎能用殘次品來敷衍你?”
盛平安狐疑地看了他半響,又見他爹輕點了下頭,這才勉強接受了這個說法:“那好吧,不過你若再騙我,我就真生氣了。”
丁元匆匆洗了把臉,半蹲在盛平安面前,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溫和慈愛的眼神猶如在看自己的兒子:“你要是不相信我,不如跟我去軍營看着我?”
盛平安瞪大眼‘啊’了一聲。
從始至終沒作聲的秋昀聞言,雙眼一眯。
可丁元卻毫無所察,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少年不過年方十三,卻極像了芫叔,雖不似芫叔那般飄逸出塵,卻多了幾分書卷氣,叫他看起來宛如一個文弱書生。
他心中略有些惆悵,平白生出幾分當爹的憂慮,平安一看就知道被芫叔教得極好,可就是太好了,看起來不懂人心險惡,萬一叫人騙了可怎麽好?
丁元越想越覺得自己方才的提議不錯。
他剛要開口說軍營的好處,頭頂傳來一道危險的聲音——
“你想帶我兒子去哪?”
“……”丁元身子一僵,把孩子他爹的想法給忘了。
他讪讪地笑了一聲,從地上站起身來,轉過身偷瞄了眼面色不善的男人,小聲解釋道:“有我護着,平安很安全的。”
“你連阿大都打不過,能護着誰?”
秋昀冷呵了一聲,上前牽着平安,邊走邊道:“別聽他的,戰場又苦又危險,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去了能做什麽,如果想學武功,回頭讓阿大教你。”
盛平安扭頭看了眼垮着臉的元哥,莫名覺得元哥有些可憐,然後仰着頭亮晶晶地望着他爹:“爹,元哥真的打不過阿大叔嗎?”
“阿大從小就練武,可比他那點三腳貓的功夫強多了。”
“那我下次修沐回來,就讓阿大叔教我。”
父子倆的交談聲随風飄到丁元耳中。
他眼巴巴地望着頭也不回的人,心中想着,憑什麽阿大是叔叔,他就是哥哥?這孩子叫得輩分都亂了。
丁元幽幽的嘆了口氣,餘光瞥見從酒窖走出來的阿大,連忙走過去:“阿大,咱們出去比劃一下?”
阿大看了他一眼:“你打不過我。”
“不試試你怎麽知道我打不過你?”
“前天試過了。”
“……你那是偷襲!”
“身為習武之人,就是要時刻提高警惕心。你翻牆私闖別人家,連這點警覺都沒有,可見你武功不怎麽樣。”
他闖的是阿芫的家,需要什麽警惕心?
“就算如此,你背後偷襲贏的也不光彩。”
“可我本來就是暗衛出身,無所謂光彩不光彩,只要達到目的就好。”
“……”這話丁元沒法反駁,他噎了好一會兒:“你是丁然派來殺我的,雖說沒成功,但那是因為芫叔。現在我找你比鬥,你贏了,咱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我贏了,你幫我做一件事,如何?”
阿大沉默了片刻:“走吧。”
倆人出了大門,秋昀還不知。
他與盛平安用過夜宵,便回房沐浴,準備休息。
月色如紗。
柔和的光輝籠罩在窗外的海棠樹,月色透過葉子的縫隙探入屋內,映照出屏風後修長的人影。
秋昀着件單薄的外袍,披着濕漉漉的長發從屏風後走出來,習慣性的喊道:“阿大。”
本該出現人卻遲遲沒有回應,他怔了一下,攏了攏外袍走到門口,拉開房門,涼風撲面而來,吹得他衣擺飄飛,他擡頭看向走廊的房梁,卻見那裏空無一人,也沒多想,只當今日累了一天,回去歇息了。
正要關門,一道急促的腳步聲從走廊盡頭傳來。
扭頭看過去,就見一襲黑衣的男子沐浴着銀輝匆匆跑過來。随着距離的拉近,來人頭發散亂,衣着也淩.亂不堪,眼角淤腫,眼眶泛青,一副被人狠狠揍過的模樣,眉心一抽:“你跟阿大出去打架了?”
丁元帶着一身汗臭味兒想撲進秋昀懷中,卻不想對方在他撲過去的瞬間後退了幾步,叫他一個趔趄,差點撲倒在地。
“芫叔!”他幽怨地望向嘴角上揚的男人,委屈道:“我被阿大打了。”
秋昀眸中噙滿笑意,把人迎進屋內:“我都說你打不過他,為何還要去挑釁他?”
“你說我只有三腳貓的功夫,我定然不服氣啊。”丁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給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灌了兩口,才幽幽道:“誰知道他那般陰險,竟全往我臉上招呼,肯定是因為他嫉妒我長得比他英俊。”
“那阿大呢?”
“他?”丁元想阿大這會兒應該是蛋疼,便不着痕跡道:“他看到我往你這邊來,怕你責罵,沒敢過來。”
秋昀斜了他一眼:“除了臉上,身上可有傷?”
“有。”丁元捂着胸口道;“胸口,背上,還有腿上被他打了好幾棍子,估計都青了。”
“你先回房先沐浴,我晚點給你送藥。”
丁元點頭,扶着桌面剛站起來,臉色一白,整個人重心不穩地坐了回去:“芫、芫叔,我腿、腿腿好像斷了。”
“阿大下手這麽重?”秋昀驚訝地走過去,蹲下.身捏了捏他的腿骨,見腿骨完好,松了口氣:“沒斷,估計是你方才跑得太用力,給拉傷了,等會我拿藥油幫你揉兩下,消腫就好了。”
“這、這會不會太麻煩你了?”丁元口不對心道。
“無妨。”秋昀扶着他到長榻躺下:“你先休息會兒,我讓老陳打水過來給你沐浴,順便拿藥過來。”
秋昀帶上門出去找了老陳去他房間換水,想了下,拿了藥又拐去了阿大的房間。
阿大住在盛平安隔壁。
平安的屋子已經熄燈了,阿大這邊還亮着一盞燭火。
他敲了敲門:“阿大,是我。”
門內沉靜了片刻,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
“丁元說你們——”
門甫一打開,秋昀才說了一半,就被阿大慘白的臉給愣怔住了,他擡手去摸脈,卻被阿大避開了過去。
“公子,我沒事。”
“那你的臉色怎地這般差?”
“我……”阿大彎着腰,抿了抿唇:“我真沒事。”
秋昀打量了他一會兒,見他唇色發白,腰身佝偻,手下意識捏拳,衣擺下的腿微微發顫,忽地明白了什麽,點了點頭,取出一粒藥丸:“止痛的,你等會兒服用了睡一覺,明日便沒事了。”
阿大遲疑地接過藥丸:“丁元沒事吧?”
“都是皮外傷。”
秋昀囑咐他回去休息,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看到躺在長榻上叫喚‘疼’的男人,眉峰一擰:“你跟阿大比鬥,怎地使用那般下作的手段?”
丁元唇角的笑容一僵:“你、你知道了?”
“你說呢?”
“不是。”丁元連忙坐起身,拉着秋昀的衣角,“我與他事前有約定,我贏了他要為我做一件事,他贏了,曾經要殺我的事一筆勾銷,為了贏,他對我那是下狠手,我這也是被他逼急了,才……才不得已為之。”
阿大是暗衛,學的都是置人于死地的斃命招式。
秋昀說丁元打不過阿大,不是開玩笑的,可顯然丁元不信,吃了虧才知道阿大的厲害。
“此事既然你們有約定,我便不多說什麽,只是,以後待自己人,別用那般下作的手段。”
丁元見他面色緩和,連連點頭。
恰時陳叔送來熱水,他扶着丁元去屏風後沐浴,随即拿着帕子擦拭自己的濕發。
夜,越來越深。
清涼的晚風從半開的窗臺吹進來,吹得床幔輕輕地來回晃動。
秋昀望着丁元後背上與阿大比試後留下的淤青和幾條傷疤,手指撫過其中一條粉紅色的疤痕:“這條疤痕是怎麽留下來的?”
“小傷,打西州留下來的。”丁元輕描淡寫道。
他不太想把戰場上的殘酷說給阿芫聽,也不想讓阿芫為他擔心。
秋昀挽起袖子,把藥油倒在手心搓熱:“如今你身在軍營,很多事身不由己,多的我不說,只希望你盡量留條命回來。”
很樸素的一句話,卻聽得丁元鼻頭一酸。
他把腦袋埋進枕頭裏,悶悶的‘嗯’了一聲。
秋昀把手掌搓的滾燙,随即一巴掌摁下去——
“嘶~輕、輕點芫叔。”
“……你連刀子都挨過,還怕這點疼?”
“那不一樣~”丁元一張嘴,差點又哼叫了出來。他感受後背上的酥.麻感,并攏雙.腿,咬緊牙關,一字一句道:“在戰場上沒人疼,受傷只能咬牙忍着,現在我有人疼,人自然就嬌氣了。”
秋昀沒有說話,耳畔時不時傳來悶.哼聲。
一開始聽着還算正常,可後面就越來越不對勁。
“後背好了,你轉過身來。”
“……”丁元趴在床.上,就着這個姿勢一點點挪到裏邊,頭也不敢擡:“我、我自己來就好了。”
秋昀斂起眼底的笑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丢下.藥油轉身.下床。
空氣中彌漫着濃郁的藥油味兒。
他走到窗臺,打開窗子,冷風灌進來,吹得燭臺上的火光不停地搖曳。
屋子裏一片寂靜,倆人都未開口。
丁元悶在枕頭裏,滿心的懊悔,他與阿大比劃确實是不服氣阿芫說他只有三腳貓的功夫,比試後認識到自己的不足,也有想用身上的傷來博得阿芫的疼惜。
可他哪裏知道不過抹個藥,便會有這般反應?!
他偷偷扭過頭,看到立在窗臺的背影——
“你是不是斷袖?”
清冷的聲音從窗臺飄進他的耳畔。
他咬了咬唇,不知該作何解釋。
沉默等于默認。
秋昀心中了然,他沒動過情,也不知動情是何模樣。
雖說他的養子歸庭是斷袖,他的大弟子雖是女子,卻也與其女弟子厮守終生。前者是從小一塊長大養成的默契,且兒媳一向對歸庭有極強的占有欲,沒有參考價值。
大弟子與徒孫平日相處極為正常,私下如何他卻不知,所以他待情愛一事,了解不多。
惆悵地望着懸挂在夜空中的圓月,心中難得有些不解,不論是弟子還是養子,全都好同性。
來到小世界,收個義子想當兒子養,然這個小兔崽子也是個斷袖,怎地與他有關的人都是斷袖?
還有平安……平安應該不會是斷袖吧?
“芫叔,我、我……”
“行了,你不用解釋。”秋昀深吸了口氣,平複心中郁氣,轉身微笑道:“不論你是喜歡男子或女子,皆是你個人自由。”
“啊?”丁元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對方這是沒發現自己的心思。
心中說不出是失望居多還是慶幸居多。
“鑒于你這種情況,我也不方便再留你了,畢竟日後若是叫你未來……的另一半知曉,說不得還會吃醋,給我帶來麻煩。”
“我沒打算找。”除了你之外的人。丁元在心中這樣說,面上卻遲疑了:“芫叔,我這樣,你會厭惡嗎?”
“不會。”不說他原本的世界對待感情不拘男女,便是他養子和徒弟們都是斷袖,若要介意,他早就把他們拆散了。
“那就好。”丁元懸在嗓子眼的心終于落回肚子,他側身支起半邊腦袋:“芫叔,我腿還沒抹藥呢。”
“你不是說你自己來?”
“我那不是不好意思嗎?”
丁元打了個哈欠,撐起身子,撩.開褲腿:“青了好大一塊。”
“你自己來,我今晚睡長榻。”秋昀關了窗子,留了條縫隙,轉身去裏間淨了手,回來又收拾長榻,抱着被子鋪在上面,仰面躺下去,聽着丁元不時抱怨阿大下手太狠,突然道:“你是不是喜歡阿大?”
丁元猛地擡頭,瞪大眼:“你說什麽?”
“我聽說有一種感情叫相愛相殺,阿大打了你一悶棍,你之後又套他話,又是找借口與他比劃,頗有那麽點相愛相殺的意味。”
丁元扯了扯嘴角:“你想多了,我要心慕阿大,今晚就不會差點踢爆他的蛋。”
“……你舅舅知道你的事嗎?”
“我不知道。”丁元倒了藥油抹在腿上,沉默了片刻:“不過他膝下無子,有打算培養我的意思。”
雲王要奪天下,若成功便是天下之主。
他培養丁元,那豈不是……
“你如何想的?”
“我之前就與你說了,待天下安定,我便辭官回來與你當鄰居。”
這話秋昀沒放在心上。
當一個男人真的站在了權利的巅峰,體會過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權時,鮮少有人能真的放得下。丁元此刻能說出這樣的話,不過是因他沒體會過罷了。
“睡吧。”秋昀阖上眼。
丁元卻睡不着。
他揉了幾下腿上的淤青,便躺在床榻上,望着燭火燃了一夜。
直到斜月西沉,火勢漸弱,雞鳴聲起,驚醒了長榻上的人,他才從失神中回神。
“阿大。”
“阿大不在。”丁元沙啞着聲音開口道:“時辰不早了,再去采集晨露也晚了,不如你回床榻上再休息會兒?”
長榻窄小又短,睡得确實不舒服。
秋昀起身查看了一下丁元的腿,經過一夜,淤青已經變成了青黑:“你現在能下地嗎?”
“應該能吧?”丁元艱難地爬起來,坐在床沿邊腳剛落地,額頭立時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咬了咬牙:“芫叔,你繼續休息,我先回房了。”
秋昀看他臉疼的都白了,搖了搖頭,把人按在床.上,拿過藥油放在手心搓熱,漫不經心道:“你在戰場上受傷也是這樣不愛惜自己嗎?”
“怎麽可能。”丁元擡起泛着水光的眸子,半是委屈半是控訴:“昨日清晨我們還能睡一張床,昨夜你知我是斷袖,便與我保持距離,說什麽不介意,實際你還是介意了。我心裏難受,哪還有心情管我的腿?”
秋昀擡眼看到他眼睑上的青影:“你一夜沒睡?”
從這個角度,丁元剛好能看到男人挺拔的鼻梁和微微抿起的削薄的唇角。
掙紮了一夜的心忽地就生出一股視死如歸的勇氣,撐起身子一把抓.住男人的衣襟,将人拽到自己面前,狠狠地咬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前面一章修了下細節和時間,如果看的不對勁,寶寶們可以回頭再看一下。
ps:碰巧大姨媽來了,肚子痛的我都爬不起來,本來想萬字,但兩天才一點一點擠出來九千字。
然後,好像是開文後都沒給寶寶們發過紅包,這章留評給你們發個小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