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鳏夫

“将軍, 時辰不早了,陛下還未起嗎?”

主營帳外,新調任伺候陛下飲食的夥夫再次過來詢問。

姜霖雙手捏成拳頭, 背在身後,黑沉的眸子望向熾.熱的烈陽, 從旭日東升到此時光耀中天,已經過去兩個多時辰了。

“你先——”

“姜将軍, 讓人備熱水。”

營帳內突然傳來沙啞的聲音。

姜霖緩緩地舒氣,緊繃的心弦卻不敢有一分放松:“快去備熱水給陛下送來。”

說罷, 他挨着帳簾, 恭敬地詢問道:“陛下起了嗎?”

秋昀聞言低頭, 懷中人渾身上下沾滿粘膩的汗水,目無焦距的盯着帳頂,不知在想些什麽, 幾縷發絲緊貼在腦門兒上,襯得他面容蒼白無色,一雙幹枯的薄唇微張,一開一合地吸氣吐氣。

擡手将對方臉上的發絲摘下來, 剛撐起身子準備下床, 手腕驀地一緊——

“別走。”

幹啞的聲音在秋昀耳畔響起,他微微扭頭,對上布滿血絲的眼眸, 瞳孔很黑, 黑得有些壓抑, 就像是原本溫順的野獸,在遭受折磨後失去了所有仁慈,唯有恨意滿腔。

他安撫地彎起唇:“我去給你倒杯水, 另外姜将軍在外面等着求見,你現在不方便見他,我去與他說一下。”

手腕上的力道絲毫不減。

丁元抿緊幹枯皲裂的薄唇,血絲從傷口溢出,他卻置若罔聞,固執地盯着秋昀,張了張嘴:“你、你方才親、吻朕了。”

“……”唇角的弧度一滞,複又恢複正常,擡指掰開他的唇.瓣,用拇指拂去上面的血絲:“我那是怕你傷着自己的無奈之舉,有了這次經驗,下次我會提前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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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鏡子跟他說中了那種毒的人會神志不清,甚至出現幻覺,嚴重點會自殘。

但丁元顯然對這個說辭不滿意,仍舊執着地仰視他,也不說話,倔強得就像是個沒要到糖果的孩子。

倆人這廂對峙,營帳外的姜霖久等不到回應,着急的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他背着手來回踱步,眼神不時瞟向紋絲不動的帳簾。想掀開帳簾進去又怕冒犯陛下,但不進去心中又恐陛下出事。

之前與逍遙王商議多停留一日,剛吩咐下去沒多久,就有将士來禀報說陛下營帳裏有幹嘔聲。

他急匆匆地趕來,連軍醫都沒來得及去請,揮退營帳口的守衛,他親自把守。

可都這麽久過去了,陛下到底是何情況啊?!

就在他想着要不要直接沖進去時,餘光瞥見提着熱水過來的夥夫,連忙沖過去,接過水桶,吩咐道:“你去準備些清粥給陛下食用。”

交代了夥夫,姜霖提着熱水再次回到營帳外:“陛下,熱水來了。”

營帳內,丁元執拗的眸光漸漸黯淡了下去。

他扯了扯嘴角,松開手掌,勉強地撐起一抹笑,躺平身子阖上眼,低啞着聲音道:“是朕糊塗了,朕說過不強求你的,對不起。”

“試試吧。”

“讓姜将軍進來吧,你若要沐浴,營地不便,營地後面有條——”沉入寒潭的心驀地反應過來,不敢置信地扭過頭:“你說什麽?”

“你方才那般盯着我,不是要我負責?”秋昀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心中似心疼,又似無奈,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夾雜在其中:“若是我會錯了意,你就當我什麽都沒說。”

“這怎麽行?”丁元再次抓.住他的手腕,眼底爆發出驚人的亮度:“你說的試試,是真的嗎?”

“是真的。”秋昀順勢躺下,把人攬入懷中,紛雜了許久的思緒在這一刻明朗了起來,之前所有的擔憂和想念也有了解釋,從正視丁元已經長大開始,心便沒再把他當作當年那個晚輩看待。

多年夙願一遭得償,丁元難得有些恍惚,反應不過來。

他本能地依偎在秋昀的懷中,想起了這些年來的堅持,眼眶莫名一酸,九年了,他終于把阿芫那顆冰冷的心給焐熱了。

想到這兒,他撐起充滿力氣的身子,單手支着半邊腦袋,癡迷地用手指描摹對方的輪廓:“阿芫——”

“陛下!”

焦急的聲音與他低喃的聲同時響起。

他擡眼望去,就見拎着水桶的姜霖滿頭大汗地掀開帳簾。

“陛下,您沒事——”

姜霖一頭闖進來,躍入眼簾的畫面将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尴尬的不知所措時,餘光瞥見手中的水桶,靈機一動:“末将是來給您送水的。”

“……”丁元淡定地收回手指,坐起身正要下床,餘光掃見自家男人敞開的衣襟,臉登時一黑,拉過薄被蓋在倆人身上:“背過身去!”

氣急敗壞的聲音裏聽不出半分虛脫。

姜霖緊繃的心弦這才放松下來,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可能打斷了陛下的好事,連忙放下水桶,轉過身:“陛下,末将去看看膳食好了沒有。”

“混賬東西!”

丁元低聲咒罵了一句,低頭對上一雙溫柔的笑眼,怒氣勃發的心一滞,嘴角不自覺地開咧:“阿芫。”

“嗯?”

低沉的聲音仿佛從胸腔深處發出,震得他半邊身子都酥了。

他腦子腦子一片空白,完全不記得自己要說什麽,直接撲到他身上,深邃的眸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唇:“阿芫,你現在是我的對嗎?”

秋昀擡起食指,抵在他的唇上:“你剛熬過一次毒發,身子正虛弱,不宜動情。”

“朕、我就親一下。”

“……”秋昀勾起唇角,把不情不願的丁元從身上揮開,起身.下床,走到桌前,倒了兩杯涼茶,推了一杯給跟過來的人,自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潤了潤嗓子,這才慢條斯理道:“你的晉江可不是這麽說的。”

“噗!”

丁元剛飲進口的茶水盡數噴在了秋昀胸前。

秋昀的衣襟早在倆人糾纏中敞開了大半,水珠順着他的同堂一路往下淌,勾得丁元雙眼發直。

他不适地皺了皺眉,伸手拉過衣襟,道:“既然你行動無礙,便用熱水收拾一下自己,我方才聽你說營地後面好似有河,我去那邊洗漱一番,待我回來再給你煉、做幾顆補氣養神.的藥丸。”

說到藥,丁元斂起心中渴望,眸色沉了沉:“我這毒幾日發作一次?”

“輕則三日,重則一日一次。”秋昀擡手揉了下他的腦袋:“你現在這般情況,不宜長途跋涉,我建議你找個地方修養一段時日。”

丁元張了張嘴,想說關州戰事吃緊,容不得他耽誤。

可他剛體會過一次毒發的滋味,那種渾身無力,無法自控的感覺便是現在回想起來,都叫他心中戾氣橫生,恨不得毀滅一切。這樣……真的能上戰場嗎?

“你讓我想想。”

秋昀點頭,起身從包袱裏取出換衣衣物,走出營帳,看到姜霖端着膳食跟塊木頭樁子似的守在營帳外,微微颔首,擡步朝營地後方走去。

八個月後。

“你已經有一個月沒發作了。”

秋昀指尖覆在丁元的脈搏上,微微點頭,擡眼看向他的臉,清減了不少,但膚色紅.潤有光澤,只是一雙眼深不見底,叫人看了無端地心生壓抑。

他收回目光,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白的瓶子,倒出一粒褐色藥丸:“關州戰事吃緊,就算有姜霖和替身為你掩護,也不是個辦法,且平安的親事在即,我作為父親,唯一的長輩,須得趕回去為他籌備婚事。”

丁元接過藥丸,面不改色地一口吞下。

當日聽了阿芫的建議,他與姜霖商議了一個多時辰,最後選擇讓人扮作他前往關州,他則随阿芫來到朝州修養。

“平安如今也算是我的兒子,他成親我卻無法參加……”

丁元說着,起身走到多寶格前,琳琅滿目的木雕陳列在格子上,右邊少許為各種動物,大部分為或坐或躺或站的人,而這些人的木雕,面孔皆為同一個人。

他伸手取過一尊雙人木雕,溢滿情意的眸子落在木雕上,長發飛揚的男子牽着一個少年的手,一縷發絲劃在少年的臉頰,一如多年前阿芫第一次牽起他手的那晚。

這些木雕為他沉澱心神時所雕刻,而所有木雕中,他最喜歡的便是這一尊。

“我初時不知平安定親,身上無準備。”他微微扭頭,看向站在身側的愛人:“右邊的動物木雕便是我送給他的賀禮。雖說不值錢,卻也是我的心意。”

“陛下親手雕刻的木雕怎會不值錢?”秋昀目光一一掃過這些雕工精湛的木雕,扭頭與他對視:“你當初讓人送過來的十二生肖平安還好生收藏着,就連進京都沒忘記帶上。”

“阿芫。”丁元心中情緒翻湧,最後盡數化為不舍。

他伸手環住他精瘦的腰,低聲道:“時間怎地過得這般快?一眨眼咱們就要分開了。”

“我在京城等你。”秋昀擡手回抱住他:“等你回來,我便娶你。”

心中的執念在這一刻得到圓滿。

丁元心中既滿足卻又難舍即将的別離,他閉了閉眼:“好。等我掃平外敵,給咱們兒子平安打下太平盛世,屆時我退位随你回盛家村,你釀酒,我為你采集晨露。”

“皇位就算了,平安沒有做仁君的潛質。”

“仁君是可以培養的,平安現在還年輕,比我當初出來參軍還小,再者,有雲王輔助,不會有事的。”

秋昀笑了笑:“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他不打算讓平安做皇帝,平安性子太單純,是玩不過那些朝臣與雲王的。

倆人擁抱了很久,當天下午在城外分別。

一個前往關州,一個回京城,一北一西,懷揣着對未來的向往,同時策馬奔向他們的目的地——卻不知這是倆人最後一次見面。

當秋昀收到丁元身死的消息時,正在逗弄懷中的小孫女兒。

“你說什麽?”秋昀懷疑自己聽錯了,溫潤的眸子一冷,迸射向突然出現在王府的黑衣暗衛。

暗衛單膝跪在秋昀面前,低着頭:“陛下、陛下收服了關州軍,一路打到了敵方老家,抓了整個皇族,卻漏了冷宮裏還有一個皇子,在回程途中,被潛伏在半路的皇子偷襲,一箭射中心髒。”

“……”秋昀揮手讓下人把小孫女兒抱下去,回到寝殿:“小鏡子,丁元的死劫不是已經過了嗎?”

“按說是過了啊。”小鏡子也懵了:“您先等一下,我找找丁元的靈魂。”

秋昀額頭閃過一縷紅光,一朵妖冶的彼岸花随之憑空出現。

說是彼岸花,不如說是一面鏡子。

鏡子整體就如一朵綻放正盛的彼岸花,花蕊中心包裹着一面光滑的鏡面,鏡面現出一幅畫面——

畫面中,無數将士跪在一口棺椁前。

而棺椁裏放着的,正是雙眼禁閉,面色青白的丁元。

秋昀身子一晃,一股怒意霎時湧上心頭。

“咦?”

小鏡子驚呼了一聲:“怎麽沒丁元的靈魂?不應該啊,以丁元身上的煞氣和對您的執念,不至于這般快去投胎才是。我去地府找找看。”

鏡子裏的畫面一轉,忘川河邊,火紅的彼岸花仿佛一片紅海;奈何橋上,孟婆正在給排隊的鬼魂喝孟婆湯……

鏡面把整個地府掃了一遍,就是沒看到丁元。

“怎麽回事?”小鏡子嘀咕了一聲:“難道是滞留在了陽間某個地方?”

說着,它把畫面轉到盛家村,村子安寧祥和,陳婆子和陳忠良正在院兒喝茶閑談。

秋昀就這麽看着鏡面閃過一幅幅畫面,可始終沒有發現丁元的靈魂。

“仙尊。”幾乎把整個小世界都翻了一遍後,小鏡子力竭地落在地面上,虛弱道:“我沒找到丁元的靈魂。”

“所以,他消散了?”秋昀怒極過後,心緒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還有一種可能。”小鏡子化作一道流光,回到秋昀的識海:“丁元的靈魂不在此界。”

似是想到了什麽,小鏡子心中咯噔了一下,該、該不會是神界哪位神尊在小世界歷劫吧?小世界千千萬萬,仙尊的運氣沒、沒這麽差吧?

丁元若只是普通凡人,死了仙尊還可帶回仙界,尋個軀殼複活,可若是歷劫的神尊……

魔族尚且還在歷劫的只有主人的大哥,如果是大魔王,它不會認不出來,那最大的可能,便是神族之人……藥丸!

秋昀把自己關在寝殿好幾天,平安夫妻幾次前來敲門詢問情況都沒應答,最後只能嘆氣離開。

這日深夜,寝殿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一襲紫袍的雲王站在他的面前,沉默了很久,才啞聲道:“本王聽說你幾日未出殿門,你、你是不是已經知道小元他……”

秋昀睜着眼,目無焦距地望着床幔:“你怎麽進來的?”

雲王沒有回答,而是自顧自道:“小元留下了口谕,把皇位傳給了你,我已經調遣了兵馬趕回京城。”

“皇位你坐吧。”秋昀怔怔道:“我曾答應丁元要帶他回盛家村。”

作者有話要說:  丁元:我就這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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