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段南風第一次見齊昭, 是在災荒流民的人群當中。
齊昭想是來赈災的,一身不顯華貴卻幹淨的衣袍,眉目間帶着尚未褪去的少年張揚, 垂眸看他後不知為何挑了下眉。
之後段南風被齊昭帶了回去, 叫人伺候他洗幹淨身子, 又給他找了不算很合身的衣袍穿。
還跟他說這會兒在外邊先湊合湊合,回去再讓繡娘來量身子做新衣裳。
那時候段南風跟在齊昭身邊, 因着周圍的人都不認識,便一直粘着齊昭,無論去哪裏都跟着。
後來興許齊昭是嫌帶他不好行動,便将他扔給十五帶了兩天, 直到回京城那日才将段南風接回來。
也是這一日,齊昭才知道段南風的名字。
說來也怪,段南風被抛棄, 在血光裏将那段記憶封存在內心深處不敢觸碰,卻記得自己的名字。
一直都記得自己的名字, 無論是在養父母家裏,還是到了齊昭這裏。
忘記的只有抛棄自己的那個家, 卻總記得自己是誰。
段南風從回憶中抽身出來,看着眼前的齊昭,問還沒走的太醫院使說:“若是最好的情況, 他多久會醒來?”
太醫院使本提了藥箱要走,聽了這話腳步一頓,回過頭想了想, 說:“若是如此……想是明早就能醒。但若是情況不好,便不知猴年馬月才能醒來了。”
不知猴年馬月才能醒來……
段南風有些出神,腦海裏一直重複着太醫這話, 胡亂點點頭示意太醫院使可以回去了。
太醫院使說齊昭最好的情況是隔日一早就能醒,但以齊昭的情況其實很難在這個時候醒來。
那刀太貼近心口,加上本身中着毒,能救回來已是太醫院諸位太醫妙手,想要這般快醒來實在有些太看不起齊昭的傷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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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南風都知道,但還是在隔日一大早來到齊昭床前看看他。
正月初一,新年伊始的好日子,齊昭卻昏迷不醒。
段南風恨齊昭,恨他從前不把自己當人看,恨他害得十五自盡,但從未想過要他去死。
他當年也沒讓段南風去死,段南風對他也還留着那份感情,怎麽可能希望他就這樣死去。
況且齊昭是為了救段南風才會如此昏迷不醒,更別說被季霜下毒也是因為他。
若齊昭就此死去,或是再也醒不過來,痛苦的、受傷害的豈不是成了尚且還活着的段南風。
那到時候段南風又要以什麽立場去恨因救自己而死的齊昭,到時候段南風該感激救了自己,但卻害死十五的齊昭嗎。
段南風很痛苦,他不知道為什麽要自己來做這些選擇,這些好像無論選什麽都是錯的的選擇……
茯苓站在屏風旁,看着坐在齊昭床邊地板上的段南風,雖然有地龍,但她還是很想上前提醒段南風地上涼。
只是段南風如今的狀況瞧着很是不好,很是需要一個人安靜待一會的模樣,茯苓這才有些不敢貿然上前。
好在這時候易桓宇過來了,外邊的太監不敢貿然放人進來,也不敢貿然進去打擾段南風,便來請示茯苓。
茯苓出去見了易桓宇一面,看着對方明顯沒睡好的模樣,垂眸不知想了些什麽,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皇上有些煩心,此時狀況不大好。”
段南風的事情易桓宇大多都知道,加上昨夜出事的時候他也在場,多少也能猜到段南風是因為什麽煩心。
易桓宇想進去看看他,但有些摸不清茯苓的意思是能進還是不能進,便擡眸去看茯苓。
見易桓宇如此,茯苓也知道對方是願意進去勸勸的,便垂眸退後兩步讓開了路。
既如此,易桓宇也不別扭,徑直進了屋內,繞過屏風看到了坐在地上的段南風。
易桓宇皺起眉上前想拉他起來,又想起他如今是皇帝了,便先請了個安方才去拽他,說:“怎的坐在地上,你自那之後身子多差心裏不清楚嗎?”
段南風其實從易桓宇進來時便猜到是何人來了,但他一心放在齊昭身上,也沒心思去管旁人。
聽得易桓宇如此說,段南風還輕笑兩聲,說:“自然是清楚的,太醫院那邊也想辦法仔細養着,只是這哪裏是輕易能養回來的。有些東西碎掉就是碎掉了,再如何努力也養不回來。”
“你胡思亂想這個做什麽?身子壞了又如何,有太醫院自然養得回來,至于齊昭,他既是沒被老天收了去,自然也能好好兒醒來,你何苦坐在地上折騰自己。”易桓宇強行拽着段南風站起來,一邊嘆氣一邊幫他理了理衣袍,擡起頭看見他那一雙勾人的桃花眼,連忙別開眼去不看他。
“我能養回來,齊昭也能醒來,那十五呢,他能回來嗎?”段南風抓住易桓宇為自己整理衣袍的手,按着對方的手臂讓人停住動作,随後一雙眼直看着對方,問了這樣的話。
易桓宇有些頭疼,他想段南風這人怎麽就這般說不通。
一個人死了,活着的人可以懷念,可以惋惜,卻不能陷在裏邊永遠走不出來。
段南風就是走不出來,無論旁人如何勸說,如何告訴他十五也不會想看到他這般深陷其中,通通都是沒有用的。
深陷其中,走不出來就是一直如此,叫旁人好生頭疼,又無可奈何不可能放他再如此深陷下去。
“你覺得是自己給十五添了麻煩,才叫他丢了性命,對不對?”易桓宇問他。
段南風沒說話,他的眼睛四處亂看着,偶爾擡眸看一眼易桓宇,那眼神分明是被易桓宇說中卻不肯承認。
“那你如今這般深陷在十五的死裏邊走出不來,是不是在給我、茯苓、季霜和所有關心你的人添麻煩?”易桓宇加重了語氣說。
段南風聽着這話,猛地擡起頭,嘴唇動着,似是在咀嚼易桓宇方才的話,一遍遍在心底重複,又念在嘴邊,最後跌坐在床畔。
“是,可是……可我也不想的。”
段南風直直盯着前方,一只手不安地往四周抓着,抓住了躺在床上的齊昭的手,死死抓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草。
段南風不想将當初自己不被當人看這件事輕輕放下,更不想為十五的死釋懷,所以才有了今日的他用一雙爪子死死抓住齊昭不肯松手。
無論是将齊昭抓得鮮血淋漓還是給自己成倍的傷害,他似乎都不在乎。
但真的到了齊昭性命垂危的時候,段南風又覺得很痛苦,他并不想要齊昭死的。
他要齊昭活下來,活下來才有清算從前的可能,才能好好兒将從前的事情掰碎了說。
若人死了,便要段南風重新陷入身邊人死亡的痛苦當中。
這個人還是為了救自己而死,而這個人還是害死自己另一個親近之人的兇手,也是曾經不将他當人的那個人。
易桓宇明白段南風痛苦的點,就是因為痛苦,才想要段南風放下。
可以不放下十五的死,但他二人糾纏至今,互相咬得鮮血淋漓,已經夠了。
已經沒有必要再這樣下去了。
無論是段南風放齊昭離開,死生不見。
還是段南風将齊昭留下來當一對偶爾會因為十五的事鬧得不愉快的愛侶,都比如今的狀況要好很多。
段南風耳邊充斥着的都是易桓宇勸說自己的那些話,他也很想放下,可他又會在浮現這個想法的時候又一次陷入自責愧疚當中。
易桓宇也無意這般逼迫段南風,他對眼前這個人存了那樣的心思,可比起讓對方看到自己,他更不希望眼前這人獨自深陷其中出不來。
這日齊昭自然是沒有醒來的,段南風一早便知道不會這麽快醒,便也沒覺得有什麽。
他只在閑暇時間到齊昭這兒來看看,看夠了便回去批折子,再用剩下的時間去聽硯山先生講課。
當了皇帝他也沒忘記自己沒讀過書,不懂什麽道理,便一直将讀書這件事放在與上朝批折子同等重要的位置上。
起初他有些別扭,他沒有用皇帝的身份面對硯山先生,他怕硯山先生對他與從前不同。可見了硯山先生他才發現為此緊張的只有自己,硯山先生還如從前一樣待他,只當他是自己的學生,其他的一概不管。
段南風心中有惑,想着硯山先生是大儒,胸中有溝壑,定是能知道答案。
可他将問題抛給硯山先生,卻只看見硯山先生笑着搖頭,随後聽見對方說:“你心中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
段南風一愣,擡眸朝硯山先生看去,又順着他的目光看向外邊廣闊的天。
他突然就想到,無論是不再以低人一等的姿态、身份待在齊昭身邊,還是齊昭毫無保留的喜歡,其實他都已經得到了。
徐燕知是誤會,許多事其實都是徐燕知刻意為之,齊昭最大的錯就是視他為小寵物不将他當回事,便沒有為徐燕知的事解釋多少。
現在誤會沒了,他不再低人一等甚至坐到了這個萬人之上的位置,齊昭也看清自己的心意。若将十五的死與這些分開看,其實他與齊昭之間已經沒什麽好歇斯底裏了。
段南風猛地站起身,轉頭去與硯山先生對視,身上帶着想明白許多事的激動,又有着齊昭再醒不過來的忐忑。
“去吧,想做什麽就去做。”硯山先生朝他點點頭,坐在原處喝了口茶。
有了硯山先生這話,段南風擡腳便往寝宮跑去,身後的茯苓沒能跟上他,太監們也沒能跟上。
他只一路跑去了自己的寝宮,一路進到裏邊,到了齊昭的床邊看着雙目緊閉的人。
段南風坐在床邊,手有些顫抖,但真正看到齊昭的時候他卻比方才剛想通要平靜一些。
他只握住齊昭的手,感受着對方微微動着手指,掙紮着要醒來的動作。
“十五的死,我沒有辦法原諒你。”
“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事情早就已經報複過了,早已經可以原諒你了。”
“可我們之間還橫着十五的死,我也沒有放下你,所以我不會如從前說的那般與你死生不見。我們就這樣糾纏一輩子,一塊兒爛到泥裏去,纏綿一生,不松開彼此,好不好?”
這話說得很怪,但這也是段南風能想到的最好的處理方法。
将兩者撥開了看,不原諒關于十五的那部分,放下自己那點執念,才能将原本亂如麻的絲線稍微理開一些。
段南風本沒有指望齊昭醒來,他只是此時想到了這話便要此時說出來,若憋一會兒都要他難受,方才這時候跑來與齊昭說。
可他沒想到的時候齊昭竟是睜開了眼睛,看起來還是随時都命不久矣的樣子,但多少算是醒了。
醒了之後也不管別的,只微微張了張嘴唇,聲音沙啞而顫抖,吐出一個字。
“好……”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了,沒有番外,以後再想寫番外會開一本專門放番外。接檔文《小哭包自救指南》已開,文案前幾章放過這裏就不放了。
又整了個預收,是都耽,文案在下面,喜歡的話可以點進專欄收藏一下
都耽預收《破産後被死對頭撿回家了》文案:
傅星野出身豪門,從小樣樣都好,人人都将他捧到了天上,養了一副張揚的性子。
顧遲同樣出身豪門,同樣是樣樣都比人強,卻高冷矜貴、行事低調,與張揚的傅星野全然不同。
傅星野看顧遲不順眼,顧遲也看不上傅星野的做派。
二人從高中到大學,誰都看不上誰,互相看不順眼,誰都知道他倆不對付。
直到有一天,傅家破産了。
傅星野拖着行李箱坐在街頭,以為自己往後只能去撿垃圾的時候,一輛白色的車停在了他的面前。
西裝革履,姿态如當年般高冷矜貴的顧遲下了車,冷聲問他跟不跟自己回家。
顧遲有時候覺得自己真是善心泛濫,否則也不會把從上學時候就與自己不對付的男人帶回家。
可看到那人如沒了家的大狗狗一樣坐在路邊,顧遲又忍不住走到他身邊。
這一走,便将自己一并拽進坑裏去。
多年後的傅星野靠在顧遲懷裏玩游戲機,恍惚想起當年與顧遲不對付的自己。
顧遲攬着傅星野吻了吻他的額角,問:“在想什麽?”
傅星野眼珠子一轉,按着他的手湊上前,說:“想你怎麽才接我回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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