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五月的小馬市,滿城飛絮。
談易從醫院出來,聽見身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怪了,這都能被認出來。
談易循聲回頭。她被長袖長褲包得嚴嚴實實,碩大的醫用口罩遮住了她三分之二的臉,只露出一雙圓眼睛。
劉磊開着車從醫院大門口駛出,速度放得很慢,他從車窗探出頭,目光上下順了談易正面一遍,驚喜地拍了拍車門。
“還真是你?”
談易哂笑——敢情他只是試探地那麽一喊。
後面還排着一溜車,劉磊沒法停下來與她慢慢寒暄,便擡高音量:“先上車!”
車已經停到了跟前,談易只得拉開門坐進副駕。隔着口罩,談易都能聞到車載古龍水的濃烈氣味,她把窗戶打開,這才說:“好巧。”
劉磊說:“嗨,是巧啊!談談,你這麽多年都沒變,扶風弱柳的,我光看你背影都能認得出來。”
談易笑笑,瘦子滿大街都是,劉磊真是火眼金睛,不愧是美術學院畢業的。
劉磊斜眼瞥了下談易膝頭放着的那一塑料袋藥——她用手包壓着,像是刻意遮擋。他沒多說,問了談易的目的地後,先道出自己來醫院的原因。
“最近換季,兒子受涼感冒,我老婆帶他來打吊水,我送他們娘倆過來,一會還要回單位。”
談易有點詫異,問:“你都有孩子了?”
劉磊與談易是兒時鄰居,大她5歲,今年也才28。談易的朋友圈裏,這個年紀的男人,成家的都不多,更遑論生孩子。
開上主幹道,劉磊專心路況,一邊回答談易:“是啊,留在小城市,沒了奔頭,還不就相親結婚生孩子。”
語氣惆悵,反讓談易不知道怎麽接話。
小時候,兩人住在郊區老幼兒園改建的大院子裏,街坊四鄰都走動得勤,他倆的奶奶又常在一起打麻将,他們因此熟悉起來。
後來談易搬家,他們漸漸斷了聯系。談易只在某年寒假回來時聽奶奶說起,小磊子大學畢業後考上公務員,分到本地的事業單位了。
當時談易還奇怪,劉磊是美術生,以開辦個人畫展為畢生夢想,怎麽轉眼就回小馬市當公務員了。奇怪歸奇怪,多年沒打交道,她也不好意思問。
車內氣氛凝滞,劉磊立刻轉移話題,語氣也故作輕快。
“你呢?畢業有一年了吧,在讀研,還是工作?聽說你當時考上了名牌大學,厲害啊,老幼兒園這一輩的小孩就屬你最争氣了。”
談易實話實說:“我年後就回來了,在家附近找了份工作。”
“你也回來了?”
劉磊的音調陡然拔高,好像聽到什麽不得了的事情,談易從他的語氣裏分辨出驚訝和一種莫名的興奮。
顯然,劉磊自己也意識到了,他很快收斂表情,好奇道:“找了什麽工作?”
談易語氣淡靜,回答他:“老師。”頓了頓,又補充,“在一家輔導機構。”
“哎?”劉磊這回是真的驚了,脫口道,“憑你的條件,完全可以去考正規編制的老師,或者考公務員也行,都是鐵飯碗,幹嘛要去當輔導老師?說出去也不好聽,你交大畢業哎。”
這話從劉磊口中說出來,談易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只道:“能多賺一點。”
劉磊咂舌:“你這麽缺錢嗎?小姑娘家的,不用太拼。”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把手機掏出來遞給她,“加個微信呗……對了,你教什麽科目?”
“數學。”談易接了手機,掃他的二維碼,說,“高中數學。”
“要考證嗎?”
“要的。”談易說,“我這個月剛拿到教師資格證。”
劉磊長長地哦了一聲,腦子裏飛快地盤算,随口道:“其實要我說,你完全可以邊上班邊準備考公,像我們,工資雖然不算太高,但在這種十八線小城市,過得不要太潇灑哦。而且福利待遇不錯,又清閑……嘿嘿,對你們女孩來說,這工作還好找對象。”
說話間,梧桐絮從窗外飄進來,談易蹙眉,揮了揮手撣去。
劉磊看見,笑道:“小馬市你也知道,學人家搞來這麽多梧桐,四五月份最難熬,全是毛絮。你戴口罩真是明智,明天我也搞兩副回去戴戴。哎對,你現在還是單……”
“我到了。”談易突然開口,頂着劉磊八卦的眼神,擡手指了指路邊,“謝謝,到這裏就好。”
劉磊遲疑:“這才到市中心,你不是要去花雨路嗎?”
談易低聲說:“我想起來,我媽讓我去超市買只雞回去煲湯,方便靠邊停嗎?”
劉磊言猶未盡,卻也只能停車,看着談易慢吞吞地下去,一舉一動都與記憶裏那個憨厚溫和的小女孩重疊。
她的成長軌跡和他所設想的一模一樣:小城姑娘,就該是這個婉約秀氣的模樣,是受不了大城市磋磨的。原本聽說她考取了上海名校,劉磊還暗嘆她飛上枝頭變鳳凰,如今一見,這感覺才對嘛。
劉磊頓覺自己英明遠見,連帶着臉上的笑容都多擠出了幾道褶子,沖她擺手:“有空一起吃飯,我帶上老婆孩子。”
談易也對他擺手,沒接話,只道:“再見。”
談易并不需要去什麽超市,話不投機半句多,與其再和劉磊尬聊,不如早早抽身。
視線內,劉磊的車子漸漸看不見了,談易這才打車回家。起步價,在小馬市只要7塊錢。城市小也有城市小的好處,從市中心出發,去談易經常活動的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會超過15塊錢——這在上海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談易家住花雨路16號的槐花樓,老式職工樓,每層樓一條長走廊,連着5家人。根據談易爸爸談昊所在工廠的規定,職工在職工齡滿20年,就能獲得房産所有權。這規定把談昊和工廠捆綁了半輩子,也讓無數人家與槐花樓結下半生契約。
可惜屋子小,樓裏全是一居室,加上公攤面積統共不過50平。談易上了高中後,一家三口擠住在一起,更是不方便,恰逢同層鄰居要換房子,談昊就以非常優惠的價格買了下來。
談家原本住403,從東邊樓梯上去,往西數第三間就是。後買下的房子在最裏面,房號是405。
談易就住在405。
和爸媽離得這麽近,省了自己做飯,談易有兩邊房子的鑰匙,平時出入來去自如,住404的王阿婆笑稱,這公攤面積買得劃算,屋外的走廊就好像自己家裏過道一樣。
談易開門進屋,把鑰匙擱進玄關的置物盒,先去了卧室。
卧室被收拾得井井有條,抽紗窗簾滿是手工繡上去的香槟色羽毛圖案,地上鋪着巨大的白色床邊毯,談易蹲在床頭櫃前時,一只尾巴肥大的豹紋守宮從櫃子底下慢悠悠地爬了出來。
“橘子。”
談易臉上露出微笑,叫它的名字,盤腿坐在地毯上,讓它順着自己的手臂爬到肩頭。橘子很乖,安靜趴在她肩上,身子微微拱起,昂着頭一動不動。
談易繼續做自己的事。她拉開床頭櫃下層抽屜,那裏赫然排滿了不同種類的藥物,除了常見的感冒藥、退燒貼等,數量最多的是布洛芬。
談易面色平靜,垂眼将從醫院帶回來的塑料袋打開,把裏面的藥挨個放進抽屜裏去。做完這些,又給橘子喂了些面包蟲,談易去細細洗過手,才坐到書桌前備課。
這個月月初她剛拿到教師資格證,就去了本地的一家名為“星光教育”的輔導機構面試,上周末人事負責人打電話告訴她已經通過了,讓她這周六——也就是明天,就做好入職準備。
距離今年的高考只有短短二十天,正是各個輔導班“考前沖刺小課”的銷售旺季,臨時抱佛腳的學生太多,到處都缺人,談易這樣的名校高材生更是搶手。
談易還沒上崗就接了三個高三學生的單輔課程預約,內容無非是補缺補漏以及總結高中數學的重點知識,結合往年高考數學試卷進行适當的押題。時長90分鐘,費用是400元,按照合同約定,接單輔課程,她與機構三七分成;如果是大課,另有工資計算公式。
她看過公式,簡言之,工資與學生人數成正相關,這所教育機構在小馬市名聲斐然,教師工資也比她想象中高。即便只能拿到平均工資,除了支撐她每月的藥品開銷和生活用度以外,還能攢下不少——更何況,她不會只拿平均工資。
備課到下午六點,桌上的手機響了一下。談易點開來看,是媽媽裴睦發來的微信,一個表情,是《家有兒女》裏面的媽媽劉梅。宋丹丹老師插着腰,一臉霸氣,邊上配了行字:你媽叫你回家吃飯!
談易也回了個表情:OK!
自從教會裴睦使用智能手機和微信,裴女士又加了她們廣場舞團的那些姐妹們為好友之後,談易每天都會收獲滿屏中老年表情包的快樂。
談易拽上鑰匙去403吃晚飯,門一推開,談昊正架着老花鏡看晚報。
談昊是紙媒發燒友,甚至幾十年來一直堅持做本地報紙的剪報,家裏書櫃底下放着厚厚兩箱子他做的驕傲作品,裴女士跟他吵了不知幾回,他也不肯都松口丢掉。談易一度懷疑,自己之所以被“逐出家門”,完全是因為家裏的可用空間都被各種紙質刊物占據了。
談家的飯桌永遠是最熱鬧的地方。
談易一面應對裴睦,和她探讨最近熱播劇裏男主和女二之間到底有沒有發生過不可描述的事情,一面向談昊彙報今天的工作進度——已經準備充分,随時能夠上崗了。手上還不停着,給二老各盛了一碗冬筍排骨湯。
裴睦拈着一塊小排啃了一口,啧啧道:“那個女二號哦,一塌糊塗!”
“唔……一塌糊塗。”談易附和。
談昊摘下老花鏡,端起碗喝了一口湯,沉聲道:“你到這裏上班雖然是有點屈才了,但你記住,姿态放低一點。所謂日久見人心,你們同事和老板都會喜歡你的。”
談易轉頭換上一副鄭重的表情,朝向談昊:“我知道了爸。”
夾在畫風迥異的兩人之間,談易的生存之道和川劇絕活是一致的。
飯後,談易洗碗,裴睦細腰一扭,換了衣服就要出門跳廣場舞。臨去之前,晃到廚房,對談易說:“跟我一起跳舞的姐妹,有不少人聽說你回來了,都要把自己家小孩送到你班上上課。怎麽樣,你媽靠譜吧。”
談易忍不住笑,問:“跟你一起跳舞的,小孩不都已經上班了?還來我這裏上課?”
裴睦扼腕嘆息,倍感惆悵:“你不知道,從去年開始,我們這個舞團進來了好多小丫頭。有的才四十歲!你說說看,四十歲啊,花一樣的年紀,小孩還在讀初中,平時不夠忙啊?做什麽要來我們舞團?搞得我現在都不是我們那最年輕的了。”
裴睦執着于“成為群體中年紀最小的那一個”,覺得這樣倍有安全感。本着如此執念,裴睦不惜交罰款,也要讓談易比正常孩子提前一年上小學。
“暑假吧。”談易說,“我才入職,沒法帶大課。等六月過去,我的暑假課表排出來,可以讓他們來試聽看看。”
裴睦嘴上答應着,卻沒有要走的意思,談易刷完碗,過清水的時候,從玻璃反光裏看見裴女士一副想心思的模樣。她手上動作停頓,直了直腰,問:“怎麽了?”
裴睦下定決心似的,說:“你這不是都恢複單身了嗎,我們舞團那個老姐姐,你也認識的,就是逢年過節老給我們家各種禮盒的陸阿姨。她兒子也在小馬,是重點高中物理老師……”
裴睦的語氣裏帶着點小心,試探地從玻璃裏打量女兒的神情,見談易抿了下嘴唇,馬上加快語速補充道:“其實我特別不喜歡那種逼着小孩相親的父母,現在都什麽時代了,你就算網戀、搞百合媽也一百個贊同!”
旗幟鮮明地表達态度之後,這才吞吞吐吐說下去,“主要是陸阿姨,她真是太熱心了,我耳根子又軟,就答應找機會讓你們見見面……你老母親的面子都壓上了,幫個忙呗?哪怕就去蹭頓飯。”
“……”談易消化完裴睦的話,艱難地擠出一句,“你最好知道什麽是搞百合。”
裴睦哈了一聲,說:“你別小瞧我。我跟你爸那個老頑固才不一樣。”見談易心态平和,整個人硬氣了不少,“我當你默認了哦。我今晚就去跟人約時間。”
“媽。”談易嘆了口氣,“你跟人家說了我的情況嗎?”
裴睦心裏一個咯噔,嘴上卻道:“當然!我女兒從小成績就好,聽話懂事,長得漂亮性格溫順,還會畫畫……”
談易轉身,定定地看着裴睦道:“那就是沒說。”
裴睦的話被打斷,不敢和她對視,還想找理由搪塞過去。
談易又說:“你這麽騙人家,不太好。”
裴睦啞口,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冒出一句:“我看電視劇裏面,人家情侶在一起以後,都查出絕症了還不離不棄,你這小病算什麽?都不值得一提!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生病?”
說罷,也不知道在跟誰置氣,不等談易再開口,轉身拎包出門去了。
第二天,談易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十分鐘到達“星光教育”總部。
與談易印象中的小作坊相比,現在的“星光教育”可謂規模龐大——在小馬市足足開了五個分校。而它能在十年間發展如此迅猛,從小馬市一衆培訓機構裏脫穎而出,與其創始人倪玉華關系密切。
倪玉華最初只是本市的一個中學老師,也是談易初中的數學老師。剛開始,她還是一個人單幹,可日積月累下來,憑借着過硬的教學技能和獨特的教育方法,在這一行業迅速站穩了腳跟。
近幾年随着機構規模不斷擴大,她對教師資源的需求也越來越大,所以得知談易有回小馬的打算後,她就向自己從前的這個得意門生主動抛出了橄榄枝。
總部位于老市中心“新天地廣場”後那棟“雲喬大廈”的二樓。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大廈”了,現在看上去,活像個破舊的爛尾樓。樓上樓下不是網吧、麻将館就是健身中心,看着一個個背着書包的孩子穿梭在光線昏暗的樓道裏,談易心情複雜。
她來應聘的時候就聽前臺負責人徐麗麗念叨着老板最近在看房子,不是今冬就是明春,一定要把總部遷走。想來這番話徐老師也說過許多遍了,總部多年沒搬,其間原因盤根錯節,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
談易摘下口罩,推開貼着“星光教育”字樣的玻璃大門,看見徐麗麗坐在接待處長桌後面,争分奪秒地吃着鍋貼,被噎得緩不過氣的間隙,把插在豆漿杯子裏的吸管往嘴唇縫裏一掖,随即,暢快地發出咕咚咕咚的吞咽聲。
談易瞧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吞了口口水,見徐麗麗終于看過來,連忙禮貌地微笑:“徐老師這麽早啊。”
徐麗麗泛着油光的嘴朝她一咧:“吃過早飯了嗎?我這還有餃子,來一點?”
“我吃過了,謝謝。”談易婉拒,“我提前過來印點講義和卷子。”
徐麗麗點頭,道:“你今天有三個高三數學單輔是吧。”
談易往打印室走,一邊回答:“對,早上七點半、下午一點半、晚上七點半各一個。”
“時間排得這麽開啊……你家離這裏遠嗎?”
“不遠,坐2路車,就四站路。我剛來嘛,空餘時間就去其他老師課上旁聽一下,也學習學習。”
在來之前,談易就聽倪老師說過,“星光教育”現在的高中部教數學的頂梁柱是一位名叫方可斌的男老師。其實此前整個高中部一共只有兩名數學老師,而方可斌的學生數是另一位孫老師的五倍。
這個方可斌現年26,年紀輕輕,卻從大一開始就在這裏兼職做助教,算起來已經做了七八年,在“星光”已是很有經驗的“元老級”教師了。
據倪老師介紹,他的教學風格诙諧,以人格魅力與情懷輸出取勝,學生們很吃他這一套。
想到這裏,談易從複印室探出頭,問徐麗麗:“方老師今天有幾節課?”
徐麗麗翻了翻手頭的課程表,報給談易聽:“早上七點半到下午七點半全滿。”
大課都是120分鐘,談易略略一算,驚道:“六節?!周日呢?”
“數學課都是每周兩節。高一高二高三,每個年級都分基礎班和提高班兩個班,是該每天六節課啊。明天也是這麽滿。”
談易不可思議,問:“中午無縫銜接?不吃午飯嗎?”
徐麗麗嘿嘿一笑:“你以後就會習慣的,我們這雙休日跟戰場沒兩樣。午飯都是休息間隙抽五分鐘扒拉完的……不過你應該沒那麽大壓力,畢竟這麽忙的,整個高中部只有方老師,就他學生多嘛。男神講師可不是說說而已!來找他報小課的人排成隊,可沒辦法,他實在擠不出時間了。”
言下之意,要不是方可斌沒時間,也輪不上談易來接這幾個單輔。談易沒再多問,很快又縮回了打印室。
早上和下午來的兩個高三學生都是女孩子,話不多,臉上帶着高三學生特有的木讷和憔悴,眼睛直勾勾地往下看。反觀家長,比她們焦慮百倍。
談易上完課,自我感覺還不錯,她在上大學時曾經兼職做過一段時間的家教,對此并不陌生。課後她又和兩位家長分別聊了半小時,大概了解了下學生的狀況。其中一個家長臨走前跟前臺約了下次上課時間,談易看見徐麗麗悄悄給自己比了個大拇指以示鼓勵。
告別家長,做完簡單的記錄之後,談易偷偷溜去了方可斌的教室。
學校教室類別分三種,一是專門用于一對一輔導的小單間,二是用于三十人以內的中型教室,三是能容納八十人的大教室。大教室只有兩間,分別是201和202。
201這幾年已經成為了方可斌的專用教室。
談易推開後門進去時,正聽見裏面響起一陣笑聲。方可斌長身而立,站在講臺中央,手裏握着白板筆,正在說自己的高中轶事。
“……我以前的化學老師,蠢得跟豬一樣。上課沒人聽他講的,都在下面自學,只有一個姑娘,特別認真,筆記做得無比工整。”
方可斌适時停頓,端起講臺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餘光落在教室最後角落裏的談易身上。談易對他點頭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方可斌面不改色:“結果二模成績下來,她理綜230,其中化學只拿了40分,幾乎全扣在這一門了。沒辦法呀,老師就教了40分內容,再多的,這姑娘也考不出來。”
底下一片嗤笑。
談易揚眉,正思索着這個段子的意義何在,就聽到方可斌自己揭曉答案:“你們現在才上高一,我跟你們說,趁早,要是發現哪個老師不靠譜,趁早做準備!該補課補課,該自學自學。不要對學校老師太過依賴。”頓了頓,呷了口茶,把話往回圓了圓,“當然,碰到好老師,就是跟他死磕,也要卯足勁把知識學到手!”
一堂課,在做題講題和穿插講段子中,過得還真挺快。談易不得不佩服方可斌對課堂的把控能力,他說話語速快,但咬字清晰,發音铿锵有力。以至于他每句話一說出來,就有種有理有據無法反駁的氣場。
跟了兩堂課,方可斌一直沒有來跟談易打招呼,哪怕是課間休息,他也只是閑閑地站在白板前喝茶。目光深遠,也許是在想什麽心事,也許只是在凹造型,談易看見有女學生偷偷拿手機拍他。
談易百無聊賴,随手在草稿紙上畫方可斌的素描:目字形臉部輪廓,三角眼鷹鈎鼻,下唇微突……她這繪畫技能師承劉磊,雖然像模像樣,但談不上專業,水平只夠對付對付中小學的繪畫比賽。
還沒等到課程結束,徐麗麗就把她叫出去了。
原來是七點半那節小課的學生和家長提前來了,說是家長有話要跟她交代。
談易把草稿紙翻過去夾進板夾裏,收好東西跟着徐麗麗先去了家長接待室。快到的時候就聽見裏面一陣桌椅翻倒的聲音,談易和徐麗麗對視一眼,緊走幾步推開門,只見一中年女人抓腕壓臂,正以一招談易僅在警匪片裏才有機會見識的“擒拿手”鉗制着一個寸頭少年。
兩人較着勁,誰也沒說話。
徐麗麗有點傻眼,出聲道:“岳龍雨媽媽?”
女人一扭頭,目光銳利得好像刀子,不過紮進徐麗麗和談易這兩團棉花裏,瞬間就失了勁。她兩條鐵臂狠狠往前一送,岳龍雨捂着左肩,往前踉跄兩步,眼看就要撞上翻倒的桌子腿。
可談易反應快,一步跨上前,伸手握住了桌腿底部,梆硬的腦殼在她手背上重重磕了一下,朝一旁歪去。
“別管他!”女人氣沉丹田,呼喝聲破空而來。
談易和徐麗麗的心肝都是一顫,兩個人不由自主地并排站直,屏息凝視。
女人眼一橫,雙手下意識往褲腰上插,但很快又貼着褲腿自然垂下去了,她吩咐道:“把桌椅扶好!”
談易條件反射,想執行她的命令,好在忍住了。她餘光瞥見徐麗麗身形也晃動了一下,同樣艱難地控制住了自己。
岳龍雨一聲不吭地從地上爬起來,彎腰扶桌子。
岳龍雨媽媽一頭幹練的短發,臉窄而緊致,氣色紅潤,神采奕奕。結合她的身手和剛才手插褲腰的小動作,談易暗暗猜測她是個練家子。
“你就是談老師?”
女人面無表情,探究的目光落在談易臉上,後者馬上體會到弱小生物面臨強大天敵時的壓迫感,她忙不疊點頭,笑容頃刻間綻開在臉上:“我是。”
女人似乎不太滿意:“這麽年輕?行不行啊。”
年輕是客觀現實,談易腦子一懵——這沒法辯解。
徐麗麗本着職業操守,立刻硬着頭皮開口:“我們這個談老師,是交大畢業的!而且她上學早,小時候連跳了好幾級,看着年輕,其實很有能力!”
談易心裏一虛,卻依然滿臉的堅定,微笑面對家長的目光解剖。
岳龍雨媽媽沒開口。
徐麗麗擔心宣傳力度不夠,積極補充:“我們談老師已經入行多年了,經驗豐富,之前一直在上海做輔導老師,是我們倪總花了好大力氣才請回來的。”
談易又一陣心虛,生怕徐麗麗再說出什麽驚人之語,趕忙道:“是這樣,每個老師都有自己的教學方式,适合孩子的才是最好的。要不今天先讓孩子在我這裏試聽一節課,如果覺得……”
“你真是交大畢業的?高考在哪考的?多少分?”岳龍雨媽媽打斷談易的話,直接抛來三連問。
談易頂着她審問似的目光,回答:“是,如果您需要看畢業證書我下次可以帶過來。我是本市人,本省理科考生,高考成績是668分。”
她說的是實話,手指也自然放松了。
“哦。”岳龍雨媽媽的臉上看不出半分情緒,她說,“徐老師,麻煩你把岳龍雨先帶去教室,我跟談老師單獨說兩句。”
雖然使用了“麻煩”這個詞,卻還是下指令式的語氣。徐麗麗投給談易一個同情的目光,忙不疊撤退,領着岳龍雨出去了。
門咔噠一聲關上,岳龍雨媽媽張口第一句話就讓談易差點沒喘上氣。
“看了一圈,我決定就讓岳龍雨在你這學了,我也想讓他上交大。”
談易:“……”
岳龍雨媽媽又說:“本來的目标是清北,但北京氣候不行,交大就挺好,我們對他要求不高。”
談易在心裏緩緩打出一個“?”。
真是人不可貌相,剛才雖然發生了常見于叛逆學生家庭的武力壓制事件,但那孩子竟然是個優等生。談易放松心情,開口道:“不知道他今天有沒有把三次模拟考的試卷帶過來?按照他的程度,我想基礎知識應該不需要再梳理講解了,我們補差補漏,這樣效率比較高。”
岳龍雨媽媽:“他這兩年不在學校上課。”
談易的笑容僵在臉上,一時沒能消化她這句話:“啊?”
岳龍雨媽媽說:“他身體不太好,高二上完就休學了。去年高考沒趕上,今年差不多,讓他做做題,聽聽課,找點備考感覺。”
談易在心裏緩緩打出一串“?”。
岳龍雨媽媽臨走的時候,說了一句:“全都拜托你了。”談易頓覺不妙,可後者已經遞過來一張名片,“我明天要帶隊去省裏集訓,六月中旬才能回來,如果這期間岳龍雨犯渾,你就給我打電話,我找人治他。”
談易嘴角微微抽搐,目送岳龍雨媽媽離開,才低頭看那張名片——
宋柳君,宋柳君跆拳道館
國家一級教練員/國家一級運動員/國家一級跆拳道晉級考官/小馬市武術協會秘書長 ……
對着宋女士的背影,談易肅然起敬。
收好名片,談易帶着一疊資料走進單輔教室。
岳龍雨一個人坐在裏面,少年精瘦,背部微曲,貼身T恤隐隐透出肩胛骨的輪廓。桌上空無一物——他連一張草稿紙都沒有帶。
“嗨。”
談易讓自己看上去放松且自信,她坐在岳龍雨對面,跟他打招呼,或者說,套近乎。
岳龍雨擡頭,掃了她一眼。
談易心情複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這倆人的眼神,分明是大刀帶小刀啊。
心思還沒轉過來,談易的肌肉記憶已經讓她露出官方笑容,捧場道:“挺酷啊。”一邊把自己的草稿本和筆袋推到他面前,“你叫岳龍雨?哪三個字,能寫一下嗎。”
岳龍雨沒動。
談易自己抽出一支黑色水筆來,在紙上寫了“岳隆雨”三個字,然後擡頭問:“對嗎?”
她很快看見少年唇角輕抿,像是不滿。
談易自說自話:“這個雨不符合你氣質。”于是在下面一行重寫——岳隆宇。
再擡頭,這人似乎還不滿意。
談易想到什麽:“啊,你該不會是姓樂吧。”她塗掉原來的“岳”字,改成了“樂”,笑道,“名字很特別。”
“越改越錯。”
少年終于忍不住,嘀咕了聲,一把拽過那支筆,把前三個名字全都杠掉,筆尖在紙上飛快地動。
談易微微揚眉,他的字很潇灑,間架結構大氣,筆鋒淩厲。她嘴上裝傻,說:“哦,是這三個字啊。龍,你屬龍嗎?”
岳龍雨擱筆,哼了一聲算作應答。
那就是2000年出生,現年19。談易在心裏說,宋柳君說他休學兩年,也确實對得上。
談易在他的名字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說:“談易,是我的名字。”
岳龍雨不感興趣,移開目光。
談易說:“你不用叫我老師,聽着怪顯老的,我估計也就比你大個五六七八歲吧,反正到不了老字輩。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或者叫我小談。稱呼随便,高興就好。”
今天談易和前兩個學生這麽介紹自己時,她們都笑了,可岳龍雨油鹽不進,沒什麽反應。
談易繼續發起進攻,試圖打開局面,她說:“岳龍雨,你媽媽跟我說了你的目标,她怎麽想的啊,你成績這麽好,還補什麽課?你該不會只是想找我打聽交大哪個食堂的菜最好吃吧?”
“那不是我的目标。”岳龍雨突然開口道,“她一廂情願。”
談易長長地哦了聲,目光沉靜,打量岳龍雨的神态,卻還在用着剛才那好奇試探的語氣:“所以你還是更喜歡清北?”
岳龍雨說:“我不會去高考的。”
這是談易沒有預料到的答案,可當她再問,岳龍雨就一聲不吭了,甚至被問得煩了,手一撐桌子,說:“行了,別說這些有的沒的。搞這些,不就是為了讓我好好上課,讓你交差麽。”
“你說的對。”談易一頓,笑了笑,索性也不跟他玩虛的,把自己準備好的試卷放在他面前,“只做大題,六道題給你40分鐘。能做到哪就算哪,草稿紙我這有。”
高考中,給學生的答題參考時間是每大題10分鐘,談易給他這個時間,也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如宋柳君說的那麽神。
岳龍雨拽過卷子做題,談易垂眼看着,眉梢不由自主地微微揚起。
他解題思路清晰,前幾道難度較低的都是直接下筆,頂多在卷子上打幾筆草稿演算。立體幾何也不像很多高三學生那樣,一上來就嘗試建系,他審題的時間稍長,但是這段時間花得太值得,所以他很快畫出輔助線,找到了更加簡潔有效的二面角求解方法。
前五道大題做完,才過去25分鐘,且沒有錯漏。不算快得驚人,學生時代談易見過更強的大神,但岳龍雨絕對是個穩紮穩打的學生,宋柳君沒有誇大其詞。
談易選的是難度最高的備題,最後一題出自江蘇數學命題組組長葛軍老師,一共14分,當年高考全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