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
,又說:“還有點時間,我去複印。”
“你去哪裏複印?”
“還沒告訴你。”岳龍雨拽走習題冊,說,“我們家跆拳道館就在後面那條街。他們經常拟合同,複印機打印機都有。”
談易這才後知後覺地回憶起宋柳君名片上的跆拳道館地址——可不就在這附近嗎。
岳龍雨回來得很快,厚厚一沓複印件按在桌上,手中還握着剪刀膠棒。
他有些喘,談易看見他發根處亮晶晶的汗珠,不由問:“你跑過來的?”
岳龍雨點頭,心髒狂跳。如果使用誇張的修辭手法,他其實是飛過來的。如果使用白描的表現手法,那他就是沖刺過來的。
“急什麽?”
“三點了。”岳龍雨指着手機,給了她一個“無需言語,你懂”的眼神。
“知道了,我馬上就好。”
談易這邊已經完成了全部手寫講義,正往文件夾裏放,她有意放慢速度減少連筆,字跡工整娟秀。市面上五花八門的教材很多,可初學者難以全部消化,過多的信息堆積會擾亂視線,模糊重點。手寫版講義雖然更耗時,卻能夠高效使用,而且……也方便她發揮。
岳龍雨餘光瞥見什麽,眉梢一吊,突然伸出手指夾住一張講義,盯着其中的插畫。那是初升高銜接知識點的公式彙總,畫在一個橢圓形的框內。而那個橢圓,被談易随意添了幾筆,加工成了一個沙雕熊貓頭,變成了一個表情包。
岳龍雨嘴角一抽,臉上出現嫌棄的表情。但沒忍住,又多瞅了幾眼,嘴上嘀咕:“畫這個有用嗎?”
談易把講義抽回來,心疼地把岳龍雨帶着薄汗的手指印擦去,說:“不管有沒有用,能讓人多看幾眼就是好的。萬一一不留神記住了呢。”
“什麽人都給畫……”岳龍雨悶了幾秒鐘,突然沒好氣地犯嘀咕。
“你說什麽?”
“沒什麽。”
不知何故,第一次上談易的課,他無意間看見的那張方可斌的素描,突然無比清晰地浮現在岳龍雨腦海中。
現在想來,只覺得紮眼無比。
談易對托米約客這個名字沒什麽印象,但瀚海路她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瀚海路是一條臨海綠道,道路寬闊平坦,兩側植被滿覆,2015年小馬市舉辦城市半程馬拉松比賽,瀚海路占了約三分之一的賽段。那之後,沿路開起許多運動用品商店、健身館,新少年宮也在瀚海路選址落成,可以說,這是整座城市最青春朝氣的一條路。
談易身為運動絕緣體,去瀚海路的次數屈指可數。
她垂首劃拉手機,搜索托米約客,發現這是一座綜合型休閑場館。三層樓高,一樓開了家大型的蹦床公園,二樓有咖啡書屋,三樓是家健身房。
談易緩緩回複了一個問號。
談易:你打算去咖啡館備課?太違和了吧。
岳龍雨:你果然是上個世紀的人,代溝這麽深。去那裏補作業的學生一抓一大把好嗎。
談易:……
為了證明自己也是年輕朝氣的一份子,談易第二天背着雙肩包出門了。她坐公交車,在瀚海路站下車,沿着綠道慢行。
初夏清晨,日光撒金鱗于海面,熠熠生輝,海風催動枝梢雲葉,綠道樹陰下一片清涼。
住了兩天醫院,談易鼻尖充盈着的都是消毒水氣味,此時一路呼吸着新鮮濕潤的空氣,頓覺神清氣爽。
沿途常有穿運動服戴耳機的慢跑者,與談易擦肩而過,一個個體态輕盈、自信且有活力。談易的目光無不豔羨地追随着她們,最後落在路燈燈柱的宣傳海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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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平平,海報的配圖卻教人眼前一亮。
陽橙色與海藍色對撞,讓談易想到亨利·馬蒂斯的《Dance》。同樣是表現狂野、自由、歡快,這張海報中只用寥寥幾筆,勾畫出跑道與海濱的概念,點綴的金粉代替盛夏豔陽,畫面線條流暢簡潔,卻将熱烈與奔放盡情訴諸紙面。
談易停下腳步,視線搜尋海報的制作單位,看見市委宣傳部的字樣。她腦中突然搭上根弦,想起奶奶當初提到劉磊被分到事業單位,滿口誇贊,說他還是市委的呢。
談易心頭湧起難以名狀的情緒,涼風拂面,她眼眶微微發熱。
剛回小馬那會碰見劉磊,他一口一個夢想折戟回來混日子,還勸她體制內清閑,談易以為他已經變了,已經忘記從前對繪畫的執着,已經甘願躺平,被世俗掩埋。
可原來不是。
每個人都未必如意。但不論境地如何,總還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堅持一份熱愛。
談易按照地圖指引,找到瀚海路28號的托米約客。建築體嶄新高大,主色調為白,側牆滿覆爬山虎,擠挨堆簇,不留縫隙地垂直攀緣,黃綠色的小花間或夾雜着,郁郁蔥蔥,如織如蓋。
綠植總會讓人心情舒暢,談易仰頭看了會,深深呼吸吐納,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肺裏的濁氣都排了出去。
岳龍雨就站在托米約客的大門前,低着頭玩手機,他穿白色短T和熒光橙運動短褲,腳踩一雙造型古怪誇張的跑鞋,黑色大挎包斜背,整個人異常顯眼。
談易步伐輕快,正要往他的方向走,手機發出振動,她劃開屏幕一看,是岳龍雨發來的消息。
岳龍雨:你不會迷路吧?要去車站接你嗎?
談易沒好氣地回複:我到了。
視線內,岳龍雨一擡頭,剛好和談易目光相對,他把手機揣進褲兜裏,沖她招招手。
談易走到他身邊,岳龍雨又聞到那股淡淡的橙子味,他輕輕吸嗅,又摸了摸鼻尖,說:“進去吧。”
談易問他:“你吃早飯了嗎?”
“沒。”岳龍雨語氣平常,說,“一會去裏面買個三明治。”
談易從包裏摸出三個粽子,遞給他,說:“吃嗎?還熱着。”
岳龍雨一愣神,指了指自己,問:“給我帶的?”
“嗯。”談易說,“我在家吃過了。”
岳龍雨想接,又頓住,說:“你把棗泥餡的拿走。”
談易想起上次在醫院,自己給了他兩個粽子,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一只鮮肉餡、一只棗泥餡。
談易說:“之前那個棗泥的,你嘗了嗎?”
“沒。”岳龍雨語氣生硬,嘀咕道,“那麽難吃,誰要嘗……”
那天岳龍雨三兩口就吃完了肉粽子,滿懷期待地拆開第二只的時候,被撲面而來的一股濃郁甜棗香氣給整抑郁了。握在手上端詳好一會兒,到底沒扔,皺着眉頭牛嚼牡丹似的吞了下去。
“這樣啊……”談易打量岳龍雨的神色,晃着手裏的粽子,說,“可惜了,我最喜歡的就是棗泥餡。”
岳龍雨表情一下變得很微妙,談易言下之意,難道是這幾個粽子都是棗泥的?早知道話不該說那麽死,有的吃總比沒有強,三明治那東西他八百年前就吃膩味了,還不如棗泥粽子呢。
但話已經說出去了,現下要怎麽往回收?
暗惱之際,卻見談易面上神情玩味,談易話鋒一轉,又說:“所以,我給你帶的是鮮肉餡和蛋黃餡的。”
話音剛落,談易果然看見岳龍雨面部神情舒展,嘴角上揚,暗喜着把三只粽子提溜在手中。
談易正覺得好笑,突然看見眼前少年表情凝滞,望向自己,說:“你不喜歡的就給我吃啊?”
怎麽這麽別扭啊?
念頭還沒轉過來,又見岳龍雨滿不在乎低頭拆粽子捆繩,嘟囔着自我消解道:“沒所謂,是肉就行。”
“……”談易站他身邊,說,“我們不是一起吃過兩次飯麽,覺得你比較喜歡肉食。這是給你帶的,自然考慮的是你的口味,總不能拿我的喜好強加在你身上。”
話說完,立刻感覺到岳龍雨心情明朗起來,他嘴角高高揚起,捏着粽子尖,一口咬掉裹着整顆鹹蛋黃和板栗碎的軟糯粽身,腮幫子鼓起,土撥鼠似的咀嚼。
一樓的蹦床公園下午三點才開始營業,大廳人跡寥寥。岳龍雨風卷殘雲般把三只粽子吃完,去洗手間洗了手,和談易坐電梯到二樓,電梯門一開,冷氣裹挾着咖啡香氣襲面而來。
室內燈光偏暗,全屋鋪設榻榻米,每一位客人必須先脫鞋才能入內。岳龍雨手上濕淋淋的,示意談易從他包裏取出托米約客的會員卡遞給店員。
談易順着他的指引把卡片抽出來,無不感嘆地說:“你怎麽什麽店的會員卡都有?”頓了頓,“要不我回去給你申請一張星光教育的專屬會員卡?”
原來她也會揶揄人,岳龍雨揚眉,說:“我要你們那的卡幹嘛?做題買一送一啊?”又得意地揚揚下巴,道,“這家店我入股了,內部卡。”
“你入股?”
“有意見?”
談易略一擡肩,說:“沒,沒有。”
岳龍雨一副你少看不起人的表情,說:“我以前打比賽掙的獎金。剛拿到手,我媽就引誘我投她們道館,開什麽玩笑,這簡直就是變相騙我錢財,我當然不能答應。那會不是馬拉松剛結束嗎,陳少緯一朋友想開這家店,我就跟他們合夥了。”
小小年紀,還挺有想法。
談易明白了岳龍雨帶自己到這裏來備課的用意,她頗感興趣地環顧一圈,又問:“盈利情況怎麽樣?”
“沒盈利。”岳龍雨說,“快虧完了。”
談易:“……”又倍感疑惑地探頭往裏看,“人不少啊。那你們還打算繼續開下去嗎?”
岳龍雨好笑地看着談易,說:“你信啦?怎麽這麽好騙?”
“你騙我的?”
岳龍雨說:“你也騙過我,扯平了。”
談易知道岳龍雨說的是給宋柳君打電話讓他來上課的事,她忿忿地解釋:“誰騙你了?我根本沒讓你媽媽給你報名補課。是她的決定。”
岳龍雨一怔,垂眼看她,說:“真的?”
談易解釋過一遍,不願再浪費口舌:“我确實口說無憑,反正沒錄音,沒證據,信不信由你。”
這時候,店員迎了出來,談易把卡遞過去,店員一愣,重新打量了兩人一遍,臉上笑意盈然,說:“是岳總介紹來的?”
岳總介紹?談易反應過來——這人恐怕沒見過岳龍雨,更不敢把他這麽個小毛孩認成股東。
果然,岳龍雨開口問:“你是新來的吧?”
店員點頭,以為岳龍雨是覺得她不專業,馬上說:“但內部卡我們都是知道的,會給您安排裏間的VIP書屋。”
岳龍雨嗯了聲,也沒多說什麽:“那安排吧。”
店員給兩人各拿來一雙嶄新幹淨的地板襪讓他們更換。談易坐在長凳上脫鞋,一邊問岳龍雨:“岳總?你到底騙沒騙我?”
岳龍雨大喇喇坐下,兩腳一蹭,把鞋子蹬掉,說:“快虧完了那句是騙你的……其實那點本金,早就虧完了。”他拆開地板襪包裝,往腳上套,“本來我們只想搞健身俱樂部,上下三層都是,一樓最初建的是個游泳館。但小馬市太小了,付費運動接受度低,願意到這裏來健身的人也有,但那點進賬,杯水車薪。”
談易贊同地點點頭,說:“就算在上海,一家這種規模的健身俱樂部,都不見得能順利開辦下去。”
岳龍雨又說:“所以陳少緯他們從去年開始整改,只留了三樓作健身房,二樓改成咖啡書屋,也承辦桌游聚會,一樓改成蹦床公園。”
“怎麽樣?”
“還不錯。”岳龍雨說,“雖然還沒收回本金,但開始盈利了。不過我沒參與那次整改,也沒參與經營,現在再看我最初投的那點錢,占比太低了,與其等分賬,不如內部卡實惠。”
談易沒再追問他沒參與整改和經營的原因,因為她心知肚明。
越接近岳龍雨,談易就越感到驚奇。
他的成長路線和正常孩子很不一樣,可以想見,16歲前的岳龍雨,人生就像開了加速器,他飛馳向前,總比同齡人快一步,所以他站得更高,視野更廣闊。
如果沒有那場變故,現在的岳龍雨,又會是什麽樣子呢?
談易心懷惋惜:沒有如果。事實是,他自願從高處墜落,為了一個或許并不值得的姑娘。
自古英雄出少年,可英雄到底難過美人關。
岳龍雨已經換完襪子,回頭看談易愣愣地出神,問:“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談易猛地回神,下意識道,手撐着凳子站起身,動作快了些,眼前頓時黑了一片,她身形一晃,被岳龍雨伸手扶住了。
岳龍雨皺眉看她,說:“對不起啊。”
談易在黑暗中收獲一句道歉,一下懵了:“什麽對不起?”
“誤會你碰瓷那次。”岳龍雨低聲說,“我沒想到真有人那麽弱。”
談易雖然看不見岳龍雨的表情,卻也能腦補出來他的模樣。
這孩子直來直去,高興就笑,生氣就鬧,占理就傲,知錯了也會道歉讨饒。其實和他打交道一點也不難,只要足夠真誠,他想要的就是真誠。
談易忍不住彎了嘴角,輕聲說:“岳龍雨,你媽媽真的把你教得很好。”
岳龍雨動作一僵。這句話,他很久沒聽到過了。
他垂眼看着談易,沒來由品出一絲發苦的滋味,他在心裏說,如果你知道我蹲過少管所,就不會說出這種話了。
店員登記過後,把卡和書屋鑰匙交給岳龍雨,兩人往裏走。
書屋以木制品與布藝為主,整體色調暖,與整個空間充盈着的咖啡豆香氣與書卷氣相輔相成。十數排原木書架立在當中,兩側大致分四個區域,有的區域随意擺着大量懶人沙發和抱枕;有的區域置茶歇桌椅;有的區域端正排着書桌電腦椅,桌上擺着老式臺燈,旁邊有數量充足的充電接口。
最裏面是單獨的VIP書屋,要到達此處,需穿過一條橫廊。
橫廊懸空,透過透明玻璃板往下看,正是一樓的蹦床公園正中心的超大蹦床。除此之外,蹦床公園內還有各式樣的大型滑梯、解壓黏黏樂、海洋球樂園等等游樂設施,談易步伐減緩,看了又看。
談易兒時不常出門,去游樂園玩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
可是花花綠綠的海洋球樂園啊,是每個小朋友夢寐以求的地方,談易還是小朋友的時候,海洋球樂園的定價是15塊錢玩兩個小時。
路過的時候,小談易也央求過裴睦讓她進去玩,還擔心裴睦嫌貴,保證道:“就當成生日禮物,行嗎媽媽?今年生日我不要其他禮物了。”
那個時候裴睦跟她說了些什麽呢?
談易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被拉走了。那充滿了歡聲笑語和缤紛海洋球的世界,她一次都沒有進去過。
岳龍雨把談易的神情變化攝入眼中,他問:“你想玩嗎?”
談易收回目光,語氣淡淡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岳龍雨說:“誰規定只有小孩子才能玩蹦床、滑滑梯?這蹦床樂園是分時段的,除了雙休日白天接待小孩,其他時間都是成人限定。”他想到什麽,臉上的笑容擴大,“那個蹦床,我很會!”
談易沒理他的臭屁,說:“我們今天任務很重。”她撇開話題,伸出三根指頭,“下午五點之前,要準備好初升高的前三節課內容。講義、課堂習題和課後作業都要預備,沒有時間玩兒。”
岳龍雨問她:“要是提前結束了呢?”
“怎麽可能提前?”談易預估道,“講義課件我是要手寫的,課後作業也要先用word做好準備打印,當然了,所有題目都要提前做一遍,也跟你過一遍,方便你課堂上給他們批改。這麽算下來,準備好一節課,怎麽也要兩個小時,三節課就是……”
“不管怎麽樣,如果三點就完成了今天的任務,是不是能留出倆小時去玩?”談易沒有明确拒絕,岳龍雨不依不饒地跟她讨價還價。
談易說:“你想玩的話就去玩好了,我可以旁觀。”
“是我們一起。”
“岳龍雨。”談易有點無奈,說,“你也看到了吧,我體質很差的,這種劇烈運動,不适合我。”
“這算什麽劇烈?”岳龍雨蹙眉,說,“你體質差,就更應該多運動。”
“這話我小時候聽過很多遍了。”談易不再留戀,繼續往裏走,“體育老師們都這麽說,但是……”
她的聲音低下去:“但是我很容易生病——比你想象中更容易生病。”
岳龍雨攔住她:“可你總是逃避,也不是個事。”
“這是自保。”談易偏過頭,并不和他對視,“運動出汗過後,我會受涼感冒,輕則吃藥,重則住院。”
“談老師,這不叫自保,這叫因噎廢食,剖腹藏珠。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岳龍雨被她氣笑,連稱呼都變了,“你因為容易受涼感冒,就拒絕運動?你知道這話在我聽來有多外行嗎?這就好比學生告訴你,他不願意學數學,是因為他運算能力差……和這句一樣鬼扯!因為你明知道數學的核心是邏輯,你明知道他還有無限的可能來接受數學,哪怕學不好,也絕不至于望而卻步。”
談易沒想到岳龍雨這麽能說,她被他訓得臉微微發紅,還想争辯,但實在不擅長此道,鴕鳥心态作祟,繞過岳龍雨悶頭往裏走。
走過橫廊進入VIP書屋區,過道變得狹窄,燈光愈發昏暗,腳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無聲息,幽香萦繞,談易差點以為自己走進了泰式SPA館。
岳龍雨追上來,低頭問:“生氣了?”
談易搖頭:“沒有。我說不過你。”
岳龍雨不滿嘀咕:“小軟柿子。”
談易:“你說什麽?”
“你小時候,是不是經常被人欺負?”
“沒人欺負我。”談易這次回答得很快,又道,“快點開門。”
兩側一共十個獨立間,彼此相鄰,全都房門緊閉。岳龍雨慢吞吞地摸出鑰匙,看了看門牌號,打開其中一間。
門一推開,眼前一片敞亮,日頭高懸,窗外樹影落在屋內,半空細小的塵埃清晰可見。
岳龍雨沒說話,他看見談易的耳尖,紅透了。
室內裝修如同書房,牆邊擺着防塵的玻璃書櫥,靠窗的位置,是一張幹淨平整的實木大桌。談易放下背包,環顧一圈,對眼前所見頗為滿意,說:“這裏不錯啊。”
岳龍雨說:“就這一間書房。”
“其他幾間是……”
“麻将房。”岳龍雨無奈聳肩,把桌邊的凳子拖出來,“書房是個錯誤的嘗試。換成麻将機以後天天訂滿,現在的年輕人不喜歡看書。”
“我喜歡。”談易覺得有點可惜,随口接道。
“那你常來。”岳龍雨從包裏拽出幾根水筆,望着談易,“快。”
談易發愣:“快什麽?”
“備課啊。”岳龍雨勁頭十足,催促她。
談易笑笑,拿出高中數學必修一的課本以及配套練習題,又取出一沓A4紙。
岳龍雨抽出習題集,點評道:“這本不錯。”
談易說:“老教輔資料了,題目經典。初升高和其他年級更替很不一樣,數學思維的轉換對很多學生來說,都不那麽容易接受。而且高一課程進度快,一學期要上完兩本必修課本,哪怕是初中成績很好的學生,都未必能完全适應得了這種節奏。”她頓了頓,“所以我詳細講解的課堂習題必須是和初中知識點有所關聯且有代表性的。”
她自己上過兩年高一,第一次也是摸着石頭過河,可第二次在宋延章的班裏,重新跟着數學老師又學習了一遍後,才更能理解提取學習方法、搭建知識體系的重要性。
“明白。”岳龍雨拔開筆帽,從談易那裏抽了張紙,說,“我把前三講的題篩一遍,典型的勾出來,你再選。”
“你怎麽篩?”
岳龍雨說:“全做一遍。”
談易揚眉。
“必修一不就那麽點東西。最常用的就是數形結合、換元、函數方程、分類讨論……”他随手翻開題冊,盲點一題,“像這題,考分類讨論,挖了坑,最後要用集合的互異性舍解。”
手往下又一指:“這題多繞一個彎,在分類讨論的時候,涉及到一次方程和二次方程交點個數,考數形結合,不過……初升高的學生應該會移項當成方程來解,他們多花點時間,也能做出來。”
他的知識結構是真紮實,對題目考點的敏感程度也高,談易放心了,說:“你挑吧,多找中等題。”
“嗯。”
岳龍雨的做題效率談易是見識過的,既然這些題目他可以游刃有餘地應付,她就能心無旁骛地忙自己的事了——有一個靠譜隊友的優勢,便在于此。
岳龍雨左手轉筆,右手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偶爾在題號上勾畫一些小标記。談易坐在他對面,埋着頭手寫講義,屋子裏只有冷氣噴出的聲音和筆尖在紙上輕劃的沙沙聲。
日光偏移,打在談易手中鋼筆上,反射光線随着談易的動作在岳龍雨眼前一晃一晃,岳龍雨動作停頓,想提醒她,一擡頭看見談易安靜專注的模樣,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臨近午時,室外氣溫陡生,屋內冷氣卻很足,內外溫差導致外側窗玻璃表明液化出一片水霧,一切都變得朦胧起來。
談易絲毫沒有注意到周遭變化,絨絨的額發落在眉前,也沒顧得上拂開。她兩彎眉弧度柔和,修剪得頗為秀氣,和她整個人的氣質很像。鼻頭小巧,鼻梁有一點點塌,兩頰蘋果肌飽滿平滑,這讓她看上去稚氣未脫。
岳龍雨又聞到那股若有若無的橘子香氣,他心頭兀地一跳,手裏的筆吧嗒一聲掉了下去,在桌邊咕嚕幾滾,掉在了地上。
談易被聲音驚動,筆下稍頓,擡頭看他,眼神先是帶着點茫然,目光對焦在岳龍雨空空如也的左手上時,突然揚唇,眼中閃着一點黠慧的笑。
“玩脫了吧。”
岳龍雨喉頭微緊,他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舔了舔發幹的雙唇,覺得有什麽東西飛快地呼嘯而過,草原跑馬似的,踏在他心頭,那聲音震得他神魂俱顫,一瞬間的倉皇感讓他失措無助。
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什麽,将目光筆直投在面前的女人臉上,他确定這與她有關。
談易會錯了意,她搬起椅子往後退了退,低頭在自己那邊的地面上尋找,一邊問:“是掉在我這裏了嗎?”
她這句問話像飓風一般刮過他心頭的草場,一瞬間什麽都飛騰而起,一目了然。
岳龍雨低低地嗯了一聲,說:“是,是掉在你那裏了。”
談易蹲在地上找了好一會兒,整個人都縮進桌子底下了,才看見岳龍雨的水筆——分明躺在他自己的腳邊。談易沒好氣地在桌底扣了扣他的鞋面,說:“在你腳邊,我夠不着。”
話音剛落,眼前光影明滅,一顆刺猬頭闖進談易視野,岳龍雨矮身鑽了進來。
談易看傻了,下意識推了他一下,說:“你進來幹嘛?”
她這一推,仿佛蜉蝣撼大樹,岳龍雨紋絲不動。岳龍雨也不知道自己進來幹嘛,他随口扯了個理由,說:“撿筆。”
半明半暗間,他年輕的臉龐湊近,目光筆直地盯着她,少年鼻息溫熱,撩動談易的額發。談易有些不自在,微微低頭垂眸,指着被他身子擋住的地方:“在那兒,不在裏面。”
說罷,就要往回退。
為免頭暈,談易起身動作也慢吞吞的,有話說“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岳龍雨蹲在地上看她看得發愣,一邊側身探手去撿筆。可桌下空間逼仄,岳龍雨骨架子大,行動很是不便,一不留神就撞上了桌子沿。
“咚!”
“嗷!”
接連兩聲,談易光聽聲音就覺得疼。果然,很快看見岳龍雨龇牙咧嘴地捂着頭爬出來。
談易被岳龍雨這一套操作整得發笑,可迎上他怨念的小眼神,頓覺自己不厚道,立刻抿唇閉嘴,握着鋼筆輕咳兩聲,眼觀鼻鼻觀心,假裝沒看見。
等到對面沒動靜了,談易才試探地擡頭,卻撞上岳龍雨忿忿的表情,談易一讪,立刻澄清,說:“不是我害你撞頭的。”
岳龍雨氣急敗壞,雖然不是談易的錯,可她分明一點關心他的意思都沒有。
笑,她還笑!
“這算工傷。”見談易若無其事,岳龍雨默了會,突然指着額頭,言之鑿鑿。
談易目瞪口呆,忍不住擡眼端詳岳龍雨——別說傷口,連紅腫的痕跡都看不見。
這是哪門子工傷?先不說工不工的,連“傷”都算不上吧!
可岳龍雨的脾氣她是見識過的,這幾天不知道出什麽幺蛾子,難得乖順,最好還是不要跟他對着幹。談易到嘴邊的質疑又咽了回去,和和氣氣地說:“算工傷的話,要怎麽樣?”
“要補償。”
“好,要什麽補償?”
岳龍雨鄭重其事,雙手交叉放在桌上,直視談易,認真地提示關鍵詞:“一樓蹦床。”頓了頓,補充,“我們一起。”
“……”怎麽還沒繞出這件事?談易算是見識到了岳龍雨的執拗,她不得不後退一步,說,“好,三點前完成今天的備課任務,我就陪你去玩。”
這話說出口,談易自己都覺得在哄小孩子,忍不住多看了岳龍雨兩眼,暗自腹诽:你也就比我小四歲,怎麽跟兒子似的?
“真的?”岳龍雨眼前一亮。
“我騙你做什麽?”
“好!”
岳龍雨突然振奮,臉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來,他一把抓起水筆,在手中翻了幾圈花樣,幹勁滿滿地埋頭做題去了。隔了幾秒,見談易還沒反應,擡頭皺眉,說:“別愣着了,快寫。”
談易心情複雜,實在很難把對面這個少年和前幾天那個耍帥扮酷的刺兒頭聯系在一起。
男孩子的心事,真是個謎。談易搖搖頭,繼續工作了。
午飯兩人就在咖啡書屋裏點了家常菜外賣,四菜一湯,葷素均衡。岳龍雨對談易的“飯況”十分不滿,點評道:“怎麽這麽挑食。”
說着,要往談易碗裏夾雞蛋。談易捧着碗讓開了,岳龍雨揚眉,談易怕他誤會,只得實話實說:“我不是嫌棄你。我吃雞蛋過敏,吃多了身上會長疹子。”
岳龍雨的筷子頓在半空,不露痕跡地送進自己口中,默默地幫談易把番茄炒蛋裏面所有的蛋都挑出去吃掉,又把剩下的番茄往她跟前推了推。
談易說:“我能吃飽,你不用管我。”
“除了雞蛋,還有什麽?”岳龍雨突然問,“還對什麽過敏?”
談易想了想,說:“常見的就是雞蛋、奶酪、花生、動物毛發……還有一些雖然不過敏,但是吃了不耐受。”談易指了指桌上她沒碰過的蘑菇湯,“菌菇類、重油腥的食物……還有橘子、柚子、肉桂。”
岳龍雨越聽,眉頭皺得越緊,他追問:“不耐受和過敏有什麽不一樣?”
“過敏反應嚴重些。如果吃了不耐受的食物,一般只會拉肚子。”談易說完,見他神情不悅,音量降低了一度,自嘲道,“我這人是比較麻煩。不過蔬菜我基本不忌口,大多數的肉類和貝類也都能吃……”
“鐵板裏脊和燒烤吃了也會拉肚子。”岳龍雨打斷談易的話,說,“對吧?”
“啊……對,對。”
談易突然一陣心虛,但很快回過神來——她有什麽可心虛的?
岳龍雨想起談易眼巴巴地看着燒烤攤的模樣,想起她在星光教育總是帶飯去熱了吃,想起高考那天和今天都揣着粽子——恐怕也是因為在外面吃飯容易踩雷。
他想,這人不只是個小軟柿子,還是個缺乏鍛煉的小病秧子,也難怪一碰就倒。
想着想着,心裏怪不是滋味,又問:“你之前怎麽不說?”
這要是奶油有什麽過敏源,早就敲鑼打鼓,在所有親朋好友面前廣而告之,每頓飯前肯定三令五申,要特殊對待。可談易似乎不太願意別人知道她的不同和脆弱。
談易喃喃:“我之前跟你又不熟。”
岳龍雨微怔,嘴角又輕輕翹起,說:“意思是,我們現在挺熟的?”
談易點頭,理所應當地說:“你是我的助教,來陪我打暑假這場硬仗,就好比戰友,能不熟嗎?”
戰友?
新鮮的關系,岳龍雨不讨厭這個詞。
為了做個合格的戰友,午飯後,岳龍雨馬力全開,題目刷得飛起。兩點半不到,岳龍雨已經懶洋洋地把習題冊拍在了談易面前。
“寫完了?”談易也快要結束講義的編寫,她翻開本冊,見不少題目前的題號上都畫着奇奇怪怪的标記,“這些标記是什麽意思?”
“打勾的都是基本題,沒難度,讓他們回家做去,找點信心。畫三角的題基本都有坑,需要詳細講解,适合當堂練習。”
談易頗為驚喜,本來讓岳龍雨挑題目,沒指望他區分難度,以為自己還要返工,沒想到他已經把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