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而後的幾天,談易和岳龍雨都約在“托米約客”備課,而她也依着先前答應過的,按照岳龍雨為她量身制定的健身計劃運動。

岳龍雨讓她從慢跑開始,因為托米約客臨着瀚海路的綠道,有得天獨厚的慢跑環境資源。談易原本覺得再簡單不過,可真的上了跑道,才發現跟自己所想相去甚遠。

岳龍雨光是糾正她的跑步姿勢,就費了許多口舌,他特地穿着運動短褲來,讓談易觀察他的發力位置和落地姿勢。

談易認真地看了又看,身為外行人,只勉強看出三分,不過他的小腿線條和跟腱分明的腳踝漂亮得讓人驚嘆——這一點倒看了個十成十。

是以,輪到她實踐的時候,輕易就被過去二十多年的錯誤習慣帶跑偏了。

“前腳掌着地,前腳掌!”

談易跑的時候,岳龍雨在一旁跟着喊。她一緊張,立刻大幅度修改姿勢。

“不是讓你翹着腳尖、踮着腳跑,前腳掌外側先挨地,再過渡到內側和腳跟。” 岳龍雨為了仔細觀察,蹲在地上蛙跳着追逐談易,“會有一個內旋的過程,內旋!”

談易都快不會跑步了,哭喪着臉想放棄,一回頭看見說得口幹舌燥的岳龍雨滿頭大汗地跟着自己蹦,談易又沒好意思開口。

剛開始岳龍雨目的也沒那麽純潔,覺得能趁機親近談易,可一開始教學,就全情投入得六親不認了,尤其是看她用別別扭扭的姿勢跑步,更是急得恨不能把自己兩條腿卸下來給她安上。

“停!停!”

突然,岳龍雨見談易為了達成那個“內旋”,整只腳在地上拐了一圈,他急得大喊,一個彈跳起身,快步沖上去,怒氣沖沖拉住談易。

“你在跳舞嗎?”

談易胳膊被扯得發痛,她被他嚴肅的樣子吓了一跳,賠笑道:“你消消氣。”一邊在心裏感嘆,自己真不是個合格的體育課學生。

“姿勢用錯,跑了也是白跑。”岳龍雨松開手,餘光瞥見她嫩生生的胳膊上幾道指印,語氣軟下來,“我不攔着你,你馬上就會開始表演扭秧歌撲街。”

“那既然白跑,不如算了。”談易面上雖本能地笑,心裏也賭氣,低聲說。

“算了?”岳龍雨陡然提高音量,緊盯着談易,“你學生要是跟你說學不好,算了,你就允許他們算了?”

拿這話來堵她……可真是讓她無處可躲。談易咬咬牙,硬着頭皮說:“我收回這句。”

岳龍雨低頭看着談易,看着她想往殼裏縮卻又被他強行拽出來,心情複雜:也許她會讨厭自己,這麽做,到底值不……一個念頭沒轉完,又被鋪天蓋地的強硬情緒扳倒。

什麽值不值?

她就是恨死自己,也不能放任她用那種姿勢跑步,那不叫運動,那叫自殘!

“再來。”岳龍雨忍住心軟,繃着臉道。他整個人伏低身子,伸手把住談易踏在地面的一只腳,耐心道,“放松。你感覺一下,先用這裏着地……對,然後這樣完成一個內旋,幅度小一點,腳離地的時候你要感覺跟腱在拉伸。嗯,自己試試。”

好不容易腿部姿勢學會了,還有擺臂姿勢和換氣等着她,談易現在完全能體會到缺乏基礎知識的李晚照上高三複習班的心情——就算是體育課,缺久了也難補!

比李晚照更難的是,她不是應付個及格分就行,而是要過岳龍雨這個魔鬼教練的關。談易幾乎累成死狗,中途喝水休息的時候,頗為怨念地盯着岳龍雨的背影,很想踹他屁股洩憤。

她從前不明白為什麽成績不好的學生總愛捉弄老師,現在明白了,大徹大悟!

誰知岳龍雨屁股跟長了眼睛似的,談易一個念頭剛轉完,他就回頭了,談易吓得嗆了口水,漲紅着臉咳嗽。

他小跑過來,大掌輕拍她的背,嘀咕道:“你怕我啊。”

談易連連擺手,說:“不敢怕。”

岳龍雨:“……”想了想,喉嚨裏咕嚕了一句,“還不是為你好。”

話一出口,覺得太俗了,真他媽俗!像是上個世紀的老師家長會在小孩耳邊念叨的那種煩人話。岳龍雨立刻閉嘴,好在談易也沒聽見。

幾次跑下來,談易是真的心服口服,岳龍雨再兇,她也能聽得進去話了。這和她上課一樣,要服人,必須拿出點真本事出來。

一是談易掌握了跑步姿勢後,慢跑起來明顯能感覺到身體更加輕盈、膝蓋的負擔也沒那麽重了,甚至跑着跑着,還有點上瘾的趨勢;二是岳龍雨嚴格監督她熱身和運動之後的拉伸,并且在她大量出汗後,及時給予保溫措施以及補充電解質、糖分。

如此一來,談易再沒有因為運動出汗再吹風而受涼感冒,不僅食欲增加,晚上的睡眠質量都有顯著提高。

帶着談易跑步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無暇想心思。等兩人靜下來備課,岳龍雨就開始坐不住了。

距離談易赴約還有24小時,岳龍雨情緒低落,心煩意亂。腦子裏三個人在打架,一個說,挑明吧挑明了去追最直接,秦雪微不就是挑明了之後,立刻答應了嗎?

一個啐了一口,說扯淡!秦雪微就算了,她跟談易不是一路人。談易想要理解,你應該理解成年人的社交需求。

第三個坐在角落裏,說你們全都閉嘴吧,全部都聽我的。

聽你的?你想說什麽?

“我也想去。”

岳龍雨脫口道。

這話一出,不只是談易,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但片刻後,岳龍雨很快鎮定了下來。

“明天,我能跟你去蹭頓飯嗎?”他笑得人畜無害,将心裏一角的聲音放大說了出來。

……

當晚談易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反思,究竟為什麽會答應讓岳龍雨跟着自己去蹭飯。

是擔心約會冷場?不可能。比起尬聊,沉默更讓談易感到放松、愉悅。

是岳龍雨賣慘太真情實感?也不像。他說家裏沒人做飯,慘是有那麽一點慘,但談易相信岳龍雨早就習慣了這種獨立自主的生活方式,他有一萬種填飽自己的方法。

是對孫屹然心懷抵觸?更不是。憑心而論,談易對這個相親對象并不排斥,她們生活、教育背景相似,有很多話題可聊,而且孫屹然教養良好,很有分寸感,她沒道理讨厭他。

百思不得其解,最後談易只能歸因于自己一時頭腦發熱。

有話說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岳龍雨盡心盡力地教她這麽多天,就提一個蹭飯的簡單需求,她怎麽好意思拒絕。

但細細想來,又覺得沒有提前說明就把人帶去,對孫屹然很不禮貌。于是談易回家後給孫屹然打了通電話說明情況。

本以為他會有些介意,沒想到孫屹然聽談易說會帶個學生一起,欣然應允。

“沒關系,你不用覺得抱歉,我能理解。當老師的,會不自覺把自己架高,放大對學生的體恤,有時候很難拒絕那些孩子的請求——光是看着他們的眼睛,就很難說不。”

孫屹然的話讓談易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一旦遭遇岳龍雨熾熱的目光就莫名心虛,現在想來,那不叫心虛,只能說是心軟。作為同行,聽一言便知雅意,談易對孫屹然的好感度驟升。

第二天,岳龍雨把自己好一頓收拾,抛棄了運動大褲衩,特地翻出一條修飾腿型的黑色長褲,上身雖然還是穿着白T恤,但選的是他最喜歡的牌子,挺括有型——要的就是不經意間流露帥氣。

他穿得人模人樣去赴約,到了地方臉都綠了。

談易和孫屹然都提前抵達,他們站在金鷹六樓的潮汕牛肉火鍋店門口一邊閑聊一邊等岳龍雨。談易今天難得穿了裙子——煙灰色的中袖連衣裙,袖口和腰間有煙粉色系帶點綴。好巧不巧的是,孫屹然就跟提前商量好似的,穿了件和談易裙子同質地的灰色襯衣,兩人并肩而立,說不出的登對和諧。

見鬼。

不經意間流露帥氣的岳龍雨很是經意地流露出怒氣。他大步走過去,發現自己比孫屹然高半個頭,武力值也是碾壓狀态,心裏找回一點詭異的平衡感。岳龍雨只沖孫屹然點了點頭,很快收回目光,面無表情。

那意思是,你也不過如此,不配當我的對手。

可孫屹然脾氣很好,像是壓根看不出岳龍雨的敵意。他臉上挂着和談易極其相似的溫吞笑容,連說話語氣都像。

點菜的時候,孫屹然特地避開談易所有忌口的食物,引得她驚訝地詢問:“你怎麽知道我不能吃這些?”

“有心就自然知道了。”孫屹然笑得風輕雲淡,似乎這不是一件值得多說炫耀的事。

談易卻顯然受用,面龐柔和,語氣溫柔,說:“是我媽媽告訴你的吧?”

“阿姨說你不愛給人添麻煩,很少主動提自己的要求。”孫屹然認真道,“但是小易,在我這裏,你什麽都可以提。”

小易?岳龍雨嘴角微不可聞地抽動了一下。

岳龍雨心情複雜,眼前這個男人,面面俱到,不管是裝腔作勢還是渾然天成,總之一派成熟穩重彬彬有禮。他跟談易坐一塊兒,岳龍雨覺得眼前加個框就是一臺都市言情劇,還是暖甜口的,劇名可以在《珠聯璧合》《佳偶天成》《郎才女貌》裏擇其一。

這兩人一開口說話,岳龍雨滿眼循環滾動起彈幕來,內容就四個大字:相敬如賓。

他幾次想開口,發現自己根本對兩人聊的什麽教育局新政策半點不懂,對學校和輔導班的教師生存狀況差異也一竅不通。

再後來,孫屹然和談易聊到天寧高中。這下岳龍雨能插得上話了,可是這話題是個雷,他半個字也不想說。

偏偏孫屹然哪壺不開提哪壺,大概是見岳龍雨半天不吭聲,照顧他似的跟他進行禮節性互動,說:“你是哪個高中的?”

“我不是高中生。”岳龍雨很不喜歡對面這兩人看小孩兒似的目光,語氣生硬地答道。

孫屹然有些意外地看向談易,後者解釋道:“今年剛畢業,也是天寧高中的。”

“哦,準大學生了。”孫屹然笑笑,“看來是學弟啊……高考考得怎麽樣?”

岳龍雨眉梢一跳,談易打掩護說:“他們不愛提這個,別問了。”

“也對。考完了就不想了,現在也該盡情地玩。等到分數下來,填報志願的時候如果有疑問,我可以給你出點主意。”孫屹然朗聲道,似乎想到什麽,問,“你們班主任是誰?”

岳龍雨說了個名字,孫屹然詫異地自言自語道:“奇怪,他不是你們這一屆的老師啊。”又咂摸一番,目光閃爍,在岳龍雨臉上逡巡幾輪,幽幽地開口問,“既然是姜老師的學生……你跟那個孩子應該是一個班的。”

這話一出,飯桌上的氣氛陡然凝滞。孫屹然在一瞬間感受到談易和對面的岳龍雨在同一時刻繃緊了身子。

孫屹然身為小馬市的在職教師,任教也有兩三年了,對兩年前那件轟動全市的傷人案必定有所耳聞。談易想起這茬,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她頭皮一陣發麻,想找機會把孫屹然的話題岔過去,可她天然尬聊廢,一時啞巴抓賊——幹着急。

岳龍雨雖坐得筆挺,可腦子一片空白,後背一陣陣地發着冷汗。

他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個孫屹然會如此精準地找到自己的痛點,就當着談易的面,舉着針直接紮進他的死穴。岳龍雨想讓他閉嘴,但是現在做什麽都顯得刻意且可疑。如果談易起了疑心,多問幾句就能知道自己的過去。

岳龍雨還沒有想好,要用什麽方式告訴談易自己不堪的過去。但不管是什麽方式,都該由他親口說,而不是由一個外人,或憐憫或憎惡地把他當成故事中的甲乙丙輕描淡寫地說出去。

火鍋煮沸,剛下進去的毛肚早就可以撈着吃了,可是誰都沒有動。談易和岳龍雨各懷心思,全都緊張得手心冒汗。

孫屹然慣會察言觀色,他知道自己猜對了,眼前這個寸頭少年,不是別人,就是那個進過少管所的孩子。他抿了抿唇角,暗含挑釁地瞥了一眼岳龍雨。

男人和男人之間是有特殊氣場的,眼神交鋒,幾個回合就能察覺出對方是敵是友是陌路。就像草原上的野獸,只要聞過氣味,立刻就能做出判斷。更何況這小子狂傲自大,連掩飾都不屑,孫屹然打一照面就知道他是沖着什麽而來。

可是,你配嗎?

“啊——”

就在孫屹然準備往下說的時候,忽然聽見談易一聲低呼,他即刻偏頭去看,只見談易迅速縮回右手,吃痛地用食指和大拇指撚着右耳耳垂。

“怎麽了?”孫屹然緊張地問。

談易把手拿下來,微微張開,只見她食指與拇指指尖通紅,她難為情地笑了笑,說:“想撈毛肚來着,被漏勺燙了一下。”

孫屹然看向桌上沸騰的火鍋,漏勺不知被誰放進了鍋裏,金屬餐具,熱的良導體,她恐怕是一時大意。

“我看看,嚴重嗎?”孫屹然緊張地詢問。

“沒、沒事。”談易攥起右手,作勢起身,“我去洗手間用涼水沖一沖。”

孫屹然給她讓道,談易微垂着頭,眼神有些慌亂,抄起手機快步往洗手間走去。岳龍雨目色沉沉,擡眼看去,她兩只耳朵紅得幾乎滴血。

談易心跳如擂鼓,好不容易到了洗手間,先打開手機給孫屹然發了個消息。

談易:不要說兩年前的案子,他是當事人。

緊張地等了好一會兒,收到他的回複:明白。

談易吊着的心終于落地,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才覺出灼痛,立刻打開水龍頭對着手指尖一個勁地猛沖。

剛才一時情急,直接伸手去碰明知滾燙的漏勺,雖然掌握了力道,不至于把自己燙出好歹,但現在想想也是夠蠢的了。談易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沒好氣地小聲罵了一句:“呆頭鵝……自讨苦吃。就說去上廁所也行呀。”

沒用,就像吵架的時候憋不出一句話,完事之後腦子裏千頭萬緒只氣自己沒發揮好一個樣。她很難在這種需要急智的情形之下選擇最優解。

等到指尖和臉頰雙雙降溫,談易神色如常地回到座位上,聽見孫屹然問她吃不吃糍粑,而後,他很自然地把話題扯到成都著名小吃紅糖糍粑上去了。

岳龍雨還是不冷不熱的表情,埋頭吃肉,擺明了就是來蹭飯的。

談易很感激孫屹然,她開始相信裴女士對他的正面評價,這個人可靠且細心。或許——他會是一個好的伴侶。

飯後孫屹然邀請談易去看電影,後者遲疑地望向岳龍雨,卻得到了一個興致缺缺的回應,“我沒興趣。”

而後,岳龍雨起身走了,看都沒看談易一眼。身體力行地表達了自己對接下來的行程毫無興趣這一态度。

談易隐約覺得岳龍雨今天情緒不對,但最大的雷已經避開了,其他的都不是問題,少年總有千頭萬緒,她無需插手——他會自己消化的。

孫屹然是開車來的,電影結束後,他開車送談易回家。

路上孫屹然不可避免地提及岳龍雨,他說:“你早就知道那小孩兒是什麽來歷了?”

“嗯。”談易說,“但是他不曉得我知道。這孩子脾氣倔,要是不高興了,很難哄的。”

孫屹然偏頭看了談易一眼,臉上還是寬和的笑,眼底卻冷淡了下去,他說:“為什麽要哄他?他都已經是個快20歲的大小夥子了。”

談易不覺有異,認真地回答:“也不能算哄吧,只是不想因為這件事把關系鬧僵,我怕他一氣之下就再也不跟我聯系了。”

“什麽意思?”

談易說:“如果有可能,我想慢慢引導,讓他走回正途。”

“這種事,你怎麽能替他做決定。”孫屹然語氣淡淡的,“他應該為他自己的人生負責。”

“道理是這麽說沒錯。”談易笑了笑,“但是作為過來人,你明知道他現在走另一條岔路,會經歷比別人多很多倍的痛苦……就真的很難做到袖手旁觀。”

孫屹然眉頭微蹙,還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被他抿了回去,最後只說:“希望他不辜負你的苦心才好。”

“不會的。”談易笑着說,“說來也奇怪,我對他很有信心。”

孫屹然嘴角浮起一個淡漠的笑,語氣也輕飄飄的:“是嗎。”

談易家所在的小區古舊,單行道本就狹窄,更是橫七豎八地加塞了各種私家車,外來車輛很難适應裏面的彎彎繞繞。

“就送到這裏吧,別進去了,我家就在大門邊的這一棟,很近。”談易在小區門口就下了車,她對孫屹然擺手道別,“謝謝你的招待。”

“小易。”孫屹然降下車窗,注視着她,“你今天開心嗎?”

“嗯?”談易愣了一瞬,又禮貌地笑,“開心啊。”

“那就好。”孫屹然語氣和眼神無一不溫柔,“我很珍惜我們之間的緣分。我真的希望,你在我身邊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突如其來的剖白惹得談易一陣發蒙,她有些不自在地笑笑,對調情一事毫無經驗。

“回去吧,注意安全。到家了給我發個消息。”

好在孫屹然很快就放過了她,沒有讓這尴尬的時刻留存太久,談易松了口氣,沖他擺擺手,轉身進了小區。

初夏的夜,風裏藏着應季的栀子花香,小徑旁曳地的枝條還戀着春天的軟。月朗星疏,人影依稀,談易想着剛才在車裏和孫屹然的對話,漫不經心地往前走。

小馬市就這麽一點大,岳龍雨當初所做的事又那麽深入人心,很難保證接下來他任助教的日子不會有人重提舊事。

談易不知道岳龍雨對這件事持一個什麽樣的态度,是一點就炸,還是不痛不癢?

談易沒有頭緒。所以這些日子以來,她雖然和岳龍雨相交甚密,卻從沒有貿然提及此事。她覺得自己會找到合适的時機,和他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可她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即将踏進自家門洞裏時,看見樓前路燈下杵着條細長的人影。

談易驚訝地僵在原地,反複辨認了好久,才猶疑地走上前去,試探地問:“岳龍雨?”

是他。

談易看清了人,在距離岳龍雨半米的地方停下了腳步:“你怎麽在這裏?”

岳龍雨悶聲悶氣道:“看月亮。”

談易納罕,下意識望天上瞟,還沒等目光追逐到月亮本尊,岳龍雨低沉又無奈的聲音又從頭頂傳來:“我在你家門口,除了等你,還能有其他原因嗎?”

很好,自己又犯蠢了。談易光速收回視線,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清了清嗓子,說:“你等我幹嘛?”

“你早就知道了吧。”岳龍雨語氣幹澀,情緒低迷,“我是什麽人,你早就知道了吧。”

談易身子一緊,立刻調動全部思緒來應對他的話。

怎麽回事?岳龍雨還是發現了她知道他以前的事?什麽時候發現的?他現在是什麽意思?

談易雖然一直在等待能和岳龍雨開誠布公地聊起過去的時機,但是絕對不是今天,不是現在。談易從不打無準備的仗,這也是她“談三穩”這個外號能叫響的根本原因。可此時此刻,岳龍雨的出現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打了她個措手不及。

談易只能見招拆招。

“嗯。知道一些。”談易小心翼翼地回答他。

果然。

岳龍雨心底的草原一片荒蕪,瞬間入了秋,他覺得自己有點可笑,覺得這幾天的自己,在談易面前極力積極表現的樣子簡直他媽傻透了!

原來他在她眼裏,早就赤裸裸地暴露了所有秘密。她在明他在暗,她就這麽看着他耍活寶呢!

“一些?一些是多少?”岳龍雨的語氣難以自制地變得尖銳,“是知道我早戀、打架?知道我把人打進醫院,打成二級傷殘?還是知道我進了少管所,蹲過兩年號子?”

“你別激動。”談易溫聲勸解,“咱們有話慢慢說……誰跟你說我知道這些的?”

岳龍雨沒法不激動。

今天晚上,就在談易去洗手間的時候,他本已經松了口氣,誰知孫屹然低頭看了看手機,而後對他說:“你們談老師真的是用心良苦。”

“什麽意思?”岳龍雨當時就直覺不對,聰明如他,很快就猜了出來談易那一通慌亂的操作是為了掩飾什麽。

岳龍雨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麽樣的心情,聽着孫屹然用隐晦又做作、好為人師的悲憫語氣對自己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做錯了事要學會承擔。踏實一點,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你懂個屁。”岳龍雨被他的話給惡心到了,毫不客氣地回敬他,“教我做人,你還不夠資格。”

孫屹然完全沒有動怒,他微微聳肩,靠着椅背,淡然開口說道:“你不是我的學生,我沒有教你的義務。我只是心疼小易,她不想讓你難堪,用這種方法來打斷我說話……如果你連這都不能體恤,我真替她不值。”

很好,三言兩語就已經把自己和談易牢牢綁在一起,共同教育他這個外人了。岳龍雨冷冷地看着孫屹然,咬牙忍住了摔桌子走人的念頭。

可是那時候受的全部委屈,到了談易跟前,千倍百倍地膨脹而出。

“不需要誰說。”即便再委屈,岳龍雨也沒提孫屹然半個字,他不屑用這種方式來證明孫屹然是個小人。他撈起談易的右手,讓她自己看着自己發紅的指尖,“你當我是傻的嗎?”

談易抵賴不過去,只能點頭:“嗯……我确實都知道。”

岳龍雨憤怒極了,聲音不自覺放大道:“你都知道還在我面前裝得跟沒事人一樣?!”又氣得冷笑,“怪不得,我說你為什麽要讓我給你當助教呢……你可憐我?覺得我一個少管所出來的高中肄業生找不到工作?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偉大?”

談易的手被他握得生疼,随便他怎麽說,反正根本不和氣頭上的他對着頂,他手上稍微加了力道,她就小聲求饒,說:“輕點。”

又是這種拳頭陷進棉花裏的無力感,岳龍雨一下子松開手。

談易低頭活動手腕,給足自己時間慢慢理順思路,她說:“不然呢。我知道了以後,應該敲鑼打鼓地在你耳邊說,岳龍雨,你別忘了,你是進過少管所的孩子。我應該這麽說嗎?”

“……”岳龍雨張口結舌。

“你覺得是我可憐你,可是相比之下,我們倆之間,怎麽看都是我更可憐吧?”談易又說,“我打不過你,也說不過你,就連吃的都不如你多。你說我可憐你,我拿什麽可憐你?”

“……”

“要是我幫別人找工作,就能讓自己覺得自己很偉大并引以為傲的話。”談易慢條斯理地發動第三輪進攻,逐一拆他不成邏輯的論點,“那我幹脆別當老師,我應該去當獵頭啊。”

“……”

發現自己被克得死死的這種事,竟然不讓人覺得憋屈,反倒讓岳龍雨心裏的某一個角落無限飽脹。他急需一個出口。

岳龍雨繞着談易來回暴走幾圈,仰頭用力地呼出一口氣。

談易屏息凝神。

最後,岳龍雨語氣軟了下來:“你今天……必須給我一個解釋。”

弦月當空,僅兩人并肩寬的小徑邊影疏陰濃,暗香浮動。低矮的灌木叢間偶有蟲鳴,未及盛夏,聲弱音懶。

談易光裸的小腿肚子被夜風吻遍,近旁的植物觸須輕輕撓着小臂,勾起一陣陣的癢。

她在心裏斟酌字句,一時沒搭腔。

岳龍雨等了片刻,見談易一副小心謹慎的模樣,語氣又緩和一度。

“我不兇你了,你跟我說說。”

談易被岳龍雨堵在道路中央,置身于他颀長的影子裏,聽着頭頂傳來他含着委屈的聲音,她突覺一陣心忪。剛整理好的思緒又被打亂,腦子裏沒來由拟出一盒被打翻的糖罐子,五顏六色的半透明水果糖,裹着亮晶晶的糖霜,在陽光下滾落一地。她腦中的小人追着去撿,腳丫踏着光斑。

“我是無意間知道的——有個學生認出了你。”思緒回籠,談易對岳龍雨說,“那個時候,我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你對我的誤解很深,我不想激化矛盾,與你為敵。”

“既然那個時候你不想管。”岳龍雨說,“後來為什麽來找我?”

“高考第二天,你送我去醫院,我很感激你。”

“你只是想報答我?”

“不只是,我也确實需要你的幫助。”

這兩句都是實話,所以談易說得很順暢。可她沒有提及李晚照的錄音,也沒有把自己和宋柳君的談話告訴岳龍雨。

其他解釋岳龍雨都能聽進去,唯獨一句,讓他不能釋懷,他又問:“你剛才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幅畫你怎麽解釋?”

談易擡頭,眼裏躍動着點點光澤,她一覽無餘的驚訝神情被岳龍雨看個分明。

“你……看到畫了?”

岳龍雨低低地哼了一聲,嘀咕:“我長眼睛了。”

可他還是沒有去參加高考,他看見了,也知道她做過努力,只可惜,他還是選擇了放棄——也沒什麽可奇怪的,她的努力和他的選擇之間,沒有任何正相關關系。

一瞬間,岳龍雨又清晰地看見談易眼裏的光黯淡下去,她的神情恢複平靜,嘴角扯了扯,浮出一抹自我消解的淺笑。

這笑容很紮眼,岳龍雨心裏擰麻花似的揪成個疙瘩。他想說點什麽,可話到嘴邊,又不知從何說起。

“順手就畫了。”談易漫不經心地應答,“還不錯吧。”

明知道這句不是出自她本心,岳龍雨還是覺得很難受。

“我的解釋你還滿意嗎?”談易見他許久沒有回應,輕聲問。

“嗯。”悶悶的回答。

談易舒了口氣,試探道:“那……我先回去了。晚安?”

還沒來得及走,小臂一熱,被岳龍雨伸手握住了。

談易擡眼望過去,以目光詢問他,後者突然露出堪稱可憐的神情,說:“我能跟你上去嗎?”

這是哪門子愛好?

談易以疑問的口氣哈了一聲,覺得自己現在的表情跟講義上畫的熊貓頭差不多了。

岳龍雨伸出胳膊給她看,低聲嘀咕:“癢死了。”

借着路燈的光,談易看見他胳膊上鼓起大大小小的蚊子包,最可怕的有一元硬幣那麽大,表面布滿抓撓的痕跡,有的地方摳得狠了,滲着點點血絲。

談易眉頭皺起,問:“你在這裏站了多久?”

岳龍雨沒吭聲。

談易腦中有了個不好的猜想,她脫口問:“你不會吃完飯就過來了吧?你知不知道剛入夏蚊子有多毒?你看着挺伶俐的你怎麽……”

怎麽傻乎乎的啊?

後半句沒說出來,因為談易瞥見岳龍雨突然笑了一下。

“你笑什麽?”談易問他,滿臉不可思議。

岳龍雨努力忍住,振振有詞道:“因為癢。就像別人撓你癢癢,你能忍住不笑嗎。”

“撓癢癢和蚊子咬,能一樣?”談易轉身往樓棟裏走,“上來的時候聲音小點。老房子隔音不好,別吵到隔壁阿婆睡覺。”

岳龍雨輕手輕腳跟上去,忽然想到什麽,腳下一滞:“你……你爸媽在家嗎?”

“我爸媽不跟我住一起。”

岳龍雨腳底當即安了彈簧似的往上一竄,談易的阻攔聲還沒發出,只見他一下蹦了五階臺階,落地輕飄飄的,完全沒有發出任何噪音。

談易傻眼。岳龍雨回頭洋洋得意地沖她挑眉,登登幾步又往上跳。

他到底在樂什麽?剛剛不還一副全世界都對不起他的委屈樣嗎?談易百思不得其解,但顧不上那麽多了,她仰頭輕呼。

“岳龍雨!”

岳龍雨用愉快的氣聲應她:“我很輕盈!不會吵到人。”

輕盈個鬼哦。談易站在樓梯口往上看,沒好氣道:“我家住四樓!”

“……”

岳龍雨快蹿到房頂了。

三分鐘後,岳龍雨乖乖跟在談易身邊,看着她掏鑰匙開門。

岳龍雨問:“那個孫屹然跟你回來過嗎?”

“是孫老師。”談易糾正他,一邊推門進玄關,“我們才認識幾天,怎麽會把他往家裏帶?”

贏了!岳龍雨一陣暗爽。

“那你怎麽把我帶回來了。”岳龍雨唇角翹得老高,“我們認識也沒幾天。”

“能一樣嗎?你是我學生,他是……”談易有點卡殼,臉上可疑地紅了一下。

岳龍雨急了:“他是你什麽?”

“反正不一樣。”談易匆匆說完,擡手開燈,彎腰換鞋。

岳龍雨心頭的暗爽煙消雲散,不悅地吸吸鼻子,突然聞到熟悉的柑橘香氣——和談易身上的香味一樣。他的目光往裏探,很快就找到了氣味來源,客廳置物架上擺着個香薰機,正往外逸散着袅袅香霧。

“你不是對橘子過敏嗎。”岳龍雨說,“用這個沒事?”

“沒事!”談易反映過來他說的是什麽,臉上露出萬幸的笑,“不能吃,能聞也行。”

岳龍雨淡淡地想,這個人,在苦中作樂這一項上,還真是天賦異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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