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談易沉浸在心虛之中,突然聽見裏屋傳來一聲巨響,像是重物撞擊。談易一驚,連忙小跑進去。
卧室門一開,先看見癱坐在地上,背脊緊貼牆壁,龇牙咧嘴抱着右膝的岳龍雨。聽見開門聲,不等談易發問,岳龍雨一個就地十八滾,往外蹿了幾個身位,推着談易往外跑。
岳龍雨:“快出去!報警!”
談易被他整得雲裏霧裏,脫口問他:“怎麽了?”
“蛇!你屋子裏有蛇!”岳龍雨臉色慘白,但仍然擋在談易身前,面朝她的卧室,步步往外退去,“我剛摸到了,冷冰冰軟乎乎的一條,一下就溜走了!”
“岳龍雨,你冷靜一點。”談易淡靜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她繞過岳龍雨,當着驚恐的他走到卧室裏去,擡手打開了卧室頂燈。
“你過來看。”談易沖他招手,“我保證沒有蛇。”
岳龍雨将信将疑地走過去,目光在屋內搜尋,突然掃視到某一處,他“噌”一下把談易拖了出來,護在胸前,咣當一聲關起卧室門,以自己的後背緊緊抵住門。
“蜥蜴!”岳龍雨失聲道,“談易,不是蛇,是蜥蜴!”
談易的身子被岳龍雨緊緊抱着,動彈不得。她被迫靠在他光裸的胸膛之上,無比清晰地聽見岳龍雨的強勁有力的心跳聲。
“岳龍雨……”
“別怕。我想來辦法。”岳龍雨語無倫次,“盡量把它逼出去,不、不傷害它,也不能傷害我們自己……我查查,這種蜥蜴有沒有毒,會不會攻擊人。”
“她叫橘子。”談易面不改色心不跳,“是一只豹紋守宮妹妹。”
這話說完,談易明顯感覺到身後的岳龍雨身子一僵。
“妹、妹妹?”岳龍雨腦子抽了又抽,“你妹啊?”
這話說的像是在罵人,好在談易沒計較,她離開他懷抱的束縛,瞥了岳龍雨一眼,繼續說:“你別怕她,橘子性格很溫和,沒有毒,也不會襲擊人。”
岳龍雨控制不好五官排布,神情猙獰:“你說什麽?”
談易滿臉誠懇,認真解釋道:“平時她都睡在窗簾後面的飄窗上。你是不是跟她想到一塊去了,也打算躲在窗簾後頭,加上裏面黑咕隆咚的,才會摸到她……”
“這是你養的?”岳龍雨終于從談易的話中獲取到至關重要的信息,他石化當場。
談易嗯了一聲,再次伸手打開卧室門:“養了一年多了。”
岳龍雨往屋內看去,只見化妝桌上靜靜趴着的一只色彩豔麗、橘白相間的大蜥蜴——哦不,豹紋守宮。正睜着飽滿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她、她出來了……”岳龍雨出于本能地繃緊肌肉。
“應該是餓了,出來覓食。”談易覺出些好笑來,她說:“你很害怕爬蟲類?”
“我不怕!”岳龍雨一梗脖子,大聲回答。他的目光從談易肩頭越過去,在橘子身上定格了兩秒,又飛快挪開,聲線一顫,“我不怕……”
談易徹底笑了,剛才的慌張情緒一掃而空,她回頭去看岳龍雨,眉眼彎彎,嘴角上揚。好像在說,原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岳龍雨的心漏跳了一拍,這才意識到自己和她近在咫尺,她的發香散在鼻尖,只消一垂眼,就将她的全部神情攝入眼底。
岳龍雨頓時心猿意馬,情不自禁地低了低頭,就在他的唇即将觸及談易發頂之際,後者卻不動聲色地後撤了一步。
“我給她喂點吃的。”談易往裏面走,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岳龍雨方才的動作。
岳龍雨尴尬地一頓,自知失态地後退了半步。
卧室頂燈大開,屋內的一切分毫畢現,談易的書桌、梳妝臺、衣櫃、床頭櫃……以及女孩氣息濃郁的單人床。
岳龍雨突然覺得局促,手腳無從安放,赤着上半身更讓他莫名羞恥。之前想在談易面前秀肌肉線條的心思蕩然無存,現在他只覺得自己唐突且無禮。
如果是那位孫老師……盡管他足夠裝腔作勢,可如果是他,也許會穿着得體的衣衫,将談易送到家門口,不會進來,只在門外對她微笑,向她道一聲晚安。
換做任何一個成熟的男人,都不會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如此失态,原形畢露。
沮喪的情緒來得毫無道理,岳龍雨看着談易有條不紊地從抽屜裏取出面包蟲幹和一次性手套,看着她戴上手套,将面包蟲喂給橘子。暖調的燈光下,小家夥昂着頭,歡快地咀嚼。
他更覺得自己糟糕透頂。
談易和她身邊的一切都是如此有秩序且溫和,他怎麽會這般冒冒失失地将一切打破?
可談易并不因此詫異,或許在她眼裏,他就是這麽一個人。是啊,從少管所出來的人,怎麽能指望他和別人一樣守規矩呢?
明明兩人間只隔了三步,岳龍雨卻在這一刻,無比清醒地看見一道天塹橫亘其中。
談易喂完橘子,示意岳龍雨去客廳等自己。
隔了兩分鐘,談易從屋裏出來,順手把卧室門帶上了。她把塞進抽屜裏的T恤翻出來還給岳龍雨,又去冰箱裏拿了瓶旺仔牛奶遞給他。
談易:“冷敷一下吧。”
剛才岳龍雨在黑暗中撞上床沿,膝蓋青了一片。他把衣服穿好,接過易拉罐瓶,卷起褲腳,貼在膝頭,坐姿堪稱乖巧。
“你家裏有風油精嗎?”談易問他。
岳龍雨搖頭,說:“我們家常備的藥品都是治外傷的。”
談易于是找了個小塑料袋,把家裏的兩瓶風油精和一瓶蚊不叮噴霧都裝了進去,遞給岳龍雨:“一會兒走的時候把這個帶上。”
得體的逐客令。
岳龍雨:“我現在就回去。”
談易沒有再說其他的,似乎很滿意岳龍雨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岳龍雨捏着旺仔牛奶和塑料袋站起來,從談易身邊走過的時候,停頓了一下。
“我會給你一個解釋。”他說,“但不是現在。”
談易愕然道:“什麽解釋?”
“關于兩年前那件事。”岳龍雨說話的時候,手指捏着牛奶罐子,微微用力,“在那之前,我有個請求。”
“你說。”談易的語氣平靜下來。
“不管別人怎麽說我。”岳龍雨的嗓音有些發啞,“不管你從別人那裏聽來些什麽,都不一定是真的……你現在想我的那些,那些形容詞,可能都不是我。”
談易心頭一軟。
夜風透入紗窗,掠過她的鼻尖,她聞到清甜的玉蘭香氣。
剛才腦中散落一地的糖果被光腳丫的小人全部撿起放回新的罐子裏,可出于私心,小人兒留下一顆糖。他張開手心,裏頭靜靜躺着玻璃彈珠似的水果糖。
是橘子味的。
“好。我等你給我解釋。”
談易說,音量雖然不高,可語氣鄭重。
談易不知道岳龍雨要作何解釋,也不知道他要為此準備什麽。但從那天開始,好像一切都在發生着微妙的改變。
之所以說微妙,是因為明面上一切如常,岳龍雨照常來和談易一起備課,照常盯着她訓練,照常與她共進午餐。可談易在這些“照常”裏,覺出岳龍雨憋着的一股勁。
備課的時候,他常有電話進來,每次都背着她出去接,回來之後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而談易多看他兩眼,還沒開始問,岳龍雨就先發制人說:“不許問我,時機到了我會告訴你。”
談易覺得好笑,但也無條件地配合他。
年輕人有勁可憋是件好事,總比他喪氣不振要好,談易這麽想,覺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6月23日是高考成績查詢的日子,那天談易收到李晚照和葉晴空的報喜微信時,自己正和岳龍雨并排坐着,校對新課課堂練習的選題。
手機叮咚一聲,談易沒避着岳龍雨,點開來看,而後高興得嘴角高高揚起。
葉晴空和李晚照都考得很好,尤其是李晚照,數學竟然拿到了73的高分。李晚照将狂喜轉化為對談易的感激,微信消息一個接一個彈過來,說是她們父母要請談易吃飯。談易斟酌措辭,編輯微信禮貌拒絕的時候,餘光瞥見身邊的岳龍雨有些躁動。
“我馬上就好。”談易以為他等得不耐煩,低聲安撫。
就在她回完李晚照的消息準備放下手機的時候,又有新的消息進來,談易點開微信,卻看見岳龍雨的消息彈框,她一時沒反應過來,點開了——岳龍雨發了個奇醜無比的表情包。
談易輕笑,剛想說點什麽,卻聽見身邊人不滿地念道:“教育……岳龍雨?你就給我備注這個?!”
怪不得要給她發消息,原來是想看備注名。
談易解釋:“星光教育的學生,我都這麽分類。”
岳龍雨很是不爽,強調道:“可我現在不是你的學生。”
談易問他:“你想要什麽分類?”
“你給孫屹然的分類是什麽?”
他叫人大名叫得倒是順溜。談易說:“你跟他較什麽勁?”
“好,我不跟他較勁。那你給我換一個。”
談易不搭理他,剛好電話進來,她小聲說:“先把這幾道題對完,回來以後我們直接進下一章節。”而後抱着手機推門出去了。
是李晚照的電話。
見談易推辭飯局,李家父母也沒有多說什麽,直接把致謝電話打去星光教育了。不過李晚照還有話對談易說。
電話那頭,小姑娘語氣頗為激動,隐隐含着期待,問談易:“談易姐,岳龍雨在你那裏上過課,你能聯系到他對不對?”
“我能……”
談易話音剛落,李晚照就一口氣把剩下的話說了。
“我、我這次考得很好!肯定能上美院,所以我想把我之前約定好的事情完成,但是我自己真的找不到他……他幾乎不跟以前的同學來往了,我認識的人裏面只有你還能聯系到他,如果這一次不行,那我就真的不多想什麽了,我只是想要多争取一個機會,談易姐你幫幫我。”
李晚照一向腼腆拘謹,難得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她這語速讓人聽得提心吊膽,內容也難抓重點。談易半理解半猜,梳理她的話,說:“你想讓我幫你約岳龍雨?”
“嗯……對。”
“因為你們之間有約定?”
“不、不是我們,是我和我自己。”李晚照聲音小了下去,“我本來不想說的,我覺得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說。但是後來我想了好久,我在心裏發誓,要是這次高考我能考上美院,我一定不能讓我自己留遺憾。”
“我明白了。”
她這麽說,談易心裏就有數了。
“他根本不是晴空她們傳的那種人。”李晚照急忙說,“我那天把錄音都發給你了,你應該相信了吧?”
談易語氣溫和,說:“我從來沒有質疑過他的為人。”
“那就好、那就好……你要幫幫他,我不想讓他再被那個秦雪微拖累了。”李晚照說。
談易說:“過陣子我開課,岳龍雨會來給我當助教。我沒有那麽大的能力改變他什麽,只希望他能借這個機會,多想想以後的事情。如果你想見他,我可以跟他商量。”
李晚照有些忸怩,說:“你別、別說是我啊,談易姐,依他的性子,肯定不會來見我的,畢竟他也不認識我……你、你能幫忙攢個局嗎?”不等談易說話,立刻又道,“拜托了談易姐,我真的很想當面把心裏的話告訴他,五年了,我等這一天已經五年了。”
談易不是八卦的人,也不願意在隐瞞的前提下強行制造這樣的會面,推己及人,如果她自己被人這麽安排,恐怕心裏也會不舒服。她沉吟片刻,對李晚照說:“我可以幫你,但我也會告訴他将有其他人到場,可是你的來意,我幫你保密——你覺得這樣行嗎?”
李晚照迅速回她:“好。”
談易又說:“這周末晚上可以嗎?備課的最後一天,我答應請他吃飯。”
“可以可以,謝謝談易姐!”
談易挂了電話回到屋內,對岳龍雨說:“剛接了個學生的電話。”
“哦。”岳龍雨并不在乎,只是盯着談易。
談易又說:“28號晚上,我有個學生也要來,跟我們一起吃個飯。”
岳龍雨眉頭一皺,抗議道:“不是說只請我一個人?”
談易說:“唔……就像那天,我和孫老師吃飯,也把你帶上了一樣,臨時決定。”
“男生女生?”
“女生。”
“那好吧。”岳龍雨想了想,又說,“你把備注改了,我就答應。”
怎麽這麽執着……談易索性把手機遞過去:“你自己改,想改什麽改什麽。”
她說完落座,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在備課筆記上了。岳龍雨嘴角挂着竊喜,一通操作之後,把自己留在談易手機上的微信會話框删除,退回主頁,對談易說:“我改好了,手機還你。”
“嗯,放那吧。”談易沉浸在題目裏,随口說,“你把這幾道題勾一下,到時候複印下來。”
“好。”岳龍雨心情絕佳,即刻應聲。
那天結束備課,岳龍雨照例把談易送到她家樓下。道別之後,他單手夾着一沓複印資料,另一只手掏出手機給談易發消息。
談易在樓道間點開微信,看見對話框彈出來。
【霸氣】岳龍雨:明天見。
談易:……
【霸氣】岳龍雨:怎麽了?
談易擡手敲了敲403的門,緩慢地鍵入回複。
談易:你這個備注……改得不錯。
【霸氣】岳龍雨:本來想改帥氣,但還是這個好,優先級高,不信你看通訊錄。
談易怔愣,戳進通訊錄才意識到岳龍雨的優先級高是什麽意思。通訊錄按照首字母音序排列,有“霸”字撐腰,他的名字果真傲視群雄躍居榜首。
很好,很霸氣。
咔噠一聲,門打開了,裴睦說:“傻笑什麽呢,飯燒好了,快進來吃。”
談易哦了一聲。
裴睦臉上有笑,問她:“跟小孫聊天呢?”
談易收起手機,後知後覺地搓了搓臉,說:“啊,沒有……”
28號當天,結束最後一章節的備課,岳龍雨在收拾課件,談易給李晚照發了一個消息。
“言記粥鋪……”談易再次跟岳龍雨确定位置,“确定吃這個?”
岳龍雨點頭。
談易奇道:“怎麽不去吃海鮮了?烤肉也行,不用幫我省錢。”
他正是大口吃肉的年紀,哪有去喝什麽養生粥的。
岳龍雨說:“誰幫你省錢了,你以為這家店很便宜?”
談易笑笑,把地址發給李晚照,說:“走吧。”
岳龍雨背起背包,拎起談易的布口袋往外走,他腳步輕快,談易跟上去,說:“心情很好?”
岳龍雨活動關節,走出大門的時候,随意地原地起跳去摸門框,一邊回答談易:“對啊,終于要開學了。”他輕盈落地,察覺到什麽,低頭看向手指,嘟囔,“靠,怎麽這麽髒。”
你摸得那麽高,尋常保潔都打掃不到,能不髒嗎……談易沒好氣,小跑幾步到他身邊,從布袋子裏拽出濕巾,抽出一張遞給他。
岳龍雨垂眼看着談易仔細地把濕巾袋子重新粘好,手指細白,指甲蓋根部有淡淡的粉色,他不由地捏住濕巾,在手裏搓了幾下,觸感柔軟清涼——不知道她的手指握着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
兩人打車去言記粥鋪。店鋪裝修得像家茶樓,古色古香的三層獨棟建築,緊鄰萬達廣場。
下了車,一打眼就看見穿着短裙背着雙肩包站在粥鋪門口的李晚照,談易眼前一亮。
她今天打扮得很精致,比高考那天更花心思:穿着修身的潔白連衣裙,配一雙櫻花粉的耐克板鞋,妝容粉嫩幹淨,甚至特地去美發店做了個造型,發尾波浪卷卷,随着她招手的動作向下彈動——她像極了從漫畫裏走出來的元氣美少女。
“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姑娘,也是我的學生。”走到李晚照面前,談易說,一面打量岳龍雨的神情。後者瞥了李晚照一眼,不甚熱絡地擡了擡手,算是打招呼。
李晚照只因這個簡單的照面就紅了臉,聲音軟得讓人心疼:“你好,我是李晚照。”
“岳龍雨。”岳龍雨自我介紹道,随後轉向談易,語氣正經起來,“進去吧。”
說完,岳龍雨甩開大步進了言記,談易給李晚照使了個眼色,鼓勵她:“你今天很漂亮,自信點。”
李晚照點頭,鼓起勇氣,跟着談易一同走進去。
言記粥鋪人氣頗旺,他們去的挺早,但也只剩下二樓大堂的卡座了。
三人在服務生的引領下入座,岳龍雨接過菜單,先遞到談易手裏。談易又推給李晚照,說:“想吃什麽自己點。”
自打進屋,李晚照臉上的紅暈就沒有褪過,她拘謹地翻着菜單,生怕動作幅度過大似的。
最後她只點了一份招牌生滾牛肉粥,又怯怯地把菜單送到岳龍雨面前,談易餘光見她藏在桌下的腿有些發抖,聲音更是如此:“給、給你。”
談易都替她着急,但也知道這種事自己不便插手,只能盡量充當透明人角色。
岳龍雨一路生龍活虎,在出租車上還說着有關奶油的笑話,說他為了練車,翹了一節專業課被老師抓包了,這學期期末考試這門課估計要挂。可到了這裏,臉上半點笑意也沒有,也不知道是害羞還是矜持。
談易極力回憶着自己的青蔥歲月——這麽大的男孩子看到漂亮姑娘應該是什麽反應?
回憶未果,談易少年時期與人接觸都很少,在感情上更是遲鈍,楊星宇曾笑她,像個被包裹在巨大蚌殼裏的小珍珠,脆弱且不堪一擊,就該被人好好珍藏。繼而又說,他就是那個采珠人。
在談易少不更事之時,還為他這句情話而感動,可現在再回顧,只覺得話裏話外滿是不加掩飾控制欲。
談易發呆之際,岳龍雨已經點完了餐,菜單又轉回來,她勾了份蝦仁玉米粥,又點了份白灼芥藍,去叫了服務生來。
一頓飯吃得很沉默,李晚照內向,岳龍雨不開腔,談易自覺不添亂,也沒吭聲,他們三個就這麽在人聲鼎沸的大堂裏安靜地吃完了晚餐。
眼看粥要見底,談易默默起身,說:“我去趟洗手間。”去包裏拿紙的時候,又悄悄給李晚照遞了個“看你的了”的眼神,而後慢吞吞地往洗手間去了。
談易在洗手間磨蹭了快二十分鐘,才又回座位。
那兩人還像剛才那樣坐着,但都沒在吃東西,談易走回去的時候,岳龍雨目光沉沉地朝她看過來,問:“怎麽這麽久。”
談易把剛剛想好的借口說出來:“洗手間排隊的人太多了。”
岳龍雨看着談易漸漸發紅的耳朵,沒作聲,鼻尖逸出一聲冷哼。
談易覺得氣氛不太對勁,轉頭又看見李晚照面前桌上多了兩張揉爛的紙巾,她心裏一緊,即刻朝李晚照看去——果然,李晚照雙眼通紅,臉頰上隐有淚痕。
“怎麽回事?”談易心頭發慌,攬住李晚照的肩膀,壓着情緒和聲音問她。
有人關心,李晚照一下子更委屈了,眼圈登時紅透,大顆淚珠不間斷地落下來,濡濕了裙擺。又覺得不好意思,立刻擡手用掌心攥着的紙巾抵住眼睛和嘴巴,把哽咽聲全都憋了回去。
李晚照什麽都不肯說,談易只能以眼神質詢在場的另一個人。
岳龍雨神情坦然,任她打量,談易反倒從他逼視自己的目光裏看出薄怒。
他還生氣?他生哪門子氣?談易看見姑娘落淚,再好的自制力也沒了,當即沖岳龍雨發難:“你欺負她了?”
話音剛落,身邊的丫頭啜泣聲便再也忍不住了——這幾乎坐實了談易所言。
談易深深呼吸,一邊輕輕順着李晚照的後背,一邊追問岳龍雨:“你對她說了什麽?”
岳龍雨語氣硬梆梆的:“我沒說什麽。”
“你沒說什麽她怎麽哭成這樣?”
“你不相信我為什麽要問我?”岳龍雨反嗆,“她哭了,她就是受害者,我就是壞人,憑什麽?”
岳龍雨的問話把談易噎得一時說不上來,她頓了會,覺得他人在這裏李晚照肯定是不會開口的了,只好說:“你先走吧。”
岳龍雨滿臉寫着不忿,欲言又止,拽着包帶子起身走了。
岳龍雨離開後,談易明顯感到李晚照的情緒平複很多。她輕聲勸慰:“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李晚照又用了幾張紙,終于止住眼淚,她聲音沙啞,對談易說:“我的青春結束了。”
談易一怔,被這句意識流的話弄得很是疑惑,她小心地問:“這是……什麽意思?”
李晚照面露哀愁,悵然地望着窗外夜空,聲音飄渺:“都到現在了,他居然還想着秦雪微。”
談易蹙眉,說:“他跟你這麽說的?”
“我的畫他連看都不想看一眼。”李晚照哭腔又起,“他說他有喜歡的人了。還能是誰?談易姐,還能是誰!”
談易:“你……跟他說了什麽?”
“我給他聽了錄音。”李晚照咬着下唇,有些惡狠狠的,“我要讓他知道,秦雪微根本不值得他喜歡。”
談易腦中繃着的筋一跳,不由道:“那麽難聽的話……你何必,何必這麽傷害他。”
還有半句話,談易忍住了沒說。
也許你這麽些年來一直執着貪戀的,并非岳龍雨,只是你自己的一個虛無想象罷了。
“我沒有傷害他,這是事實啊,這就是秦雪微真面目,她只是利用他而已。”李晚照争辯。
談易心頭有點發酸,她低聲問:“岳龍雨是什麽反應?”
“他問我……你知不知道錄音的事。”
“你怎麽說?”
“我什麽都沒說,我好害怕他看我的眼神,沒忍住就哭了。”李晚照聲音哀戚,“談易姐,是不是每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人,最後都會變得可望而不可即?五年,我惦記着他,整整五年,我為他拒絕了那麽多人!可到頭來,我給他畫的畫,他竟然連看都不肯看一眼……你不知道,我在家裏挑了多久,為了這一天,又準備了多久。”
暗戀從來都是一場獨角戲,自己被感動得涕泗橫流也于事無補。
談易已經無話可安慰了,只能沉默地順着李晚照的後背,等她終于平複心情,又将她送出門,陪她等出租車,看着李晚照乖順地坐上車後,才說:“到家給我發個微信。”
李晚照好似一個失魂落魄的軀殼,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十分虛弱地說:“知道了。”
夏夜晚風鼓噪,出租車開走,談易的長發翻飛,她擡手按了按,輕聲嘆了口氣。
她哭了,她就是受害者,我就是壞人,憑什麽?
岳龍雨那句話在談易腦中回蕩不休,她懊惱地敲了自己一下,覺得今晚自己做得太差勁了。談易有些沮喪,手機攥在手裏,她點開“【霸氣】岳龍雨”的對話框,在路邊站了好一會兒。
談易:你到家了嗎?
岳龍雨沒有回應。
談易:今晚的事對不起,是我太急躁了。我向你道歉。
還是沒有回應,但談易看見“對方正在輸入”幾個字,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屏幕,認真等了幾分鐘,直到輸入字樣消失很久,她也沒等來回複。
是又删掉了?他想發什麽呢?
談易擰着眉,苦惱地繼續發消息。
談易:你還在生氣嗎?
這次有了回複。
【霸氣】岳龍雨:在
幹巴巴的一個字,連句號也沒有。
談易:怎麽樣才能不生我的氣呢?
又不回了。
談易心情低迷,抱着手機垂頭喪氣,沒忍住又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別敲了,不疼嗎。”一個聲音借着風從身後傳來,帶着委屈,嘟囔,“怎麽就不能對我好一點……”
談易驚詫地轉過身,看見岳龍雨就站在距離自己一步之遙的地方,她喃喃:“你沒走啊。”
“我還沒跟你算賬,這麽走了,豈不是便宜你了!”岳龍雨盯着談易,忿忿不平道。
談易自知理虧,讪笑了下,說:“那你……算吧。”
這是什麽态度?岳龍雨氣呼呼道:“你是故意把那人喊來的。你早知道她要跟我說什麽!還故意去廁所,假死了……”
談易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發現啦?”
“……”岳龍雨氣急敗壞,“你當我是傻的嗎?!”
談易正色:“不,絕對沒有。”事到如今,她只能自己把鍋背上,“是我不對,我不該不問你的意見,就擅自做主。”
怎麽辦,認錯認得這麽快,怪都舍不得怪了。岳龍雨語塞片刻,幹巴巴地說:“先記賬上。”
這人沒什麽氣性啊,談易想,雷聲大雨點小。她順着他說:“好,今天算我欠你的。”
岳龍雨一怔,突然不合時宜地想到程剛對自己說的話。
他說,要想讓姑娘喜歡你,首先得讓她欠着你。她欠你的越多,就越忘不了。
“嗯,那就這樣。”岳龍雨繃着臉說,但嘴角隐隐上揚,心想:這班代得的還挺值。
兩人站在路邊,很快打着“空車”字樣的出租車在兩人面前停下,岳龍雨幫談易拉開車後門,看着她先坐進去,自己才矮身進車。
岳龍雨對司機師傅說了個地名,是天寧高中附近的一家粵菜館,談易一愣:“不回家嗎?”
“我還沒吃飽。”岳龍雨嘀咕,“你不也沒吃?”
談易愧疚心又起,不說話了。
粵菜館地理位置很好,在小馬市最大的那條小吃街附近。但價位偏高,店裏人并不多,岳龍雨開了個小包間,點的都是招牌菜。
吃飯全程,除了問談易好不好吃之外,岳龍雨都沒太說話,似乎一直在想心事。
談易猜了個七七八八: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會問出那個沒從李晚照口中得到答案的問題。
果然,看見談易吃完最後一口蝦餃擱下筷子,岳龍雨擡頭問她:“那錄音,你聽過嗎。”不等談易開口,又補充,“不可以騙我,我看得出來。”
談易默默喝了口清茶,坦誠地回答他:“聽過。”
岳龍雨的心涼了半截:“你早就知道秦雪微的事?”
“嗯。”談易有點擔心他為錄音裏秦雪微的話而難過,忍不住又加了一句,“錯付感情這種事,确實挺讓人難過的,但是……也是一種經歷,或許反而能讓你看清,什麽樣的人才更值得期待。”
“我能看清。”岳龍雨目光灼灼地看着談易,他說,“我已經看清了。”
談易輕輕嘆了口氣。
說到底,岳龍雨進入少管所,和那個女孩子還是脫不了幹系。最好的兩年青春時光,是他愛錯的代價,也是他沖動的懲罰。談易有點理解岳龍雨剛來星光教育之時的頹喪。
哪怕是在少管所裏也沒有放棄學習,沒有放棄努力的少年,卻在出來之後發現一切付出都是他臆想出來的。秦雪微不僅沒有因此感動,反倒把他當作洪水猛獸避而不見。
那時候的他,感知到的痛苦,恐怕并不只是被背叛吧。
談易回望着他,鼓勵道:“時間會讓人淡忘痛苦。”
她顯然會錯意了,岳龍雨皺眉,他很想說,我和秦雪微之間,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但這一切說來話長,在沒有證據之前,岳龍雨不知道談易會不會相信。他要解釋的太多,甚至有些細節,連他自己都需要再做确認。
岳龍雨沒想到的是,他想要的“證據”和“細節”,很快就自己送到了他面前。
吃過飯,岳龍雨搶在談易前結賬,與她并肩走出粵菜館。
要走到主幹道打車,勢必要經過那條全市最熱鬧的小吃街。
夏夜是小吃街最有存在感的時候,攤位擠擠挨挨,油煙騰起,塵埃亂舞,燈光張揚。不斷有玻璃瓶蓋被起開的聲音,啤酒泡沫從巨大的紮啤杯口溢出來,打赤膊的老少爺們坐在路邊支起的小馬紮上,把嘴湊上前,抿了一圈白胡子。
堆成小山樣的辣炒螺蛳、各色烤串、水煮花生盛在不鏽鋼托盤裏,被送上餐桌,垃圾殼丢了滿地。笑聲罵聲吆喝聲交錯,叮鈴哐啷的,是杯盤相撞,桌椅拖動的雜音。
橙子汽水、白玉蘭、風油精是夏天。
眼前的一切,也是夏天。
岳龍雨讓談易走在內側,自己替她擋住煙塵,可談易還是被嗆得咳了幾聲,岳龍雨加快步子,想早點把她帶出這煙熏火燎的地方,又不放心地低頭,對談易說:“先用紙巾捂一下。”
談易擺擺手,提醒他:“看路。”
話音剛落,岳龍雨就跟迎面走來的人撞了下胳膊,他紋絲不動,對面的人被震得往後退了半步,脫口罵了句:“操!”
談易看得真切,對面一夥四個人并排,邊聊邊走,也都沒看路。走在最邊上撞到岳龍雨的男人穿着黑背心,塊頭挺大,但有點小肚子。
中間的男人格外壯實,大臂把T恤袖口都撐滿了,脖子上挂着好幾圈銀色鏈條。
再往裏的那個男人斯文些,穿一身名牌,溜肩塌背,叼着根煙,摟着個穿吊帶短褲的小姑娘。
岳龍雨剛想說不好意思,頭一擡,整個人都懵了。
談易沒有看見岳龍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