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開課第一天,談易早早起床穿衣洗漱。她沒紮馬尾,換了身偏正式的套裝:條紋襯衣和黑色工裝短裙。保守的打扮讓她看起來成熟很多。

對着鏡子畫眉的時候,放在梳洗臺上的手機震了一下。

談易垂眼去看,屏幕亮着,顯示孫屹然發來一條微信消息。

她手機設置的是只能看到發消息的對象,看不見消息內容,談易頓了下,繼續穩當地描完左邊眉彎。

隔了片刻,手機又是一震,這次的消息來自“【霸氣】岳龍雨”。

眉刷還壓在眉頭,談易另一只手探過去,解鎖進微信,不知道什麽心思作祟,先點開孫屹然的消息,逐字逐句,認真地閱讀。

孫屹然:暑假開學第一天,加油,小談老師。

确定自己讀完了,談易才劃出去,漫不經心地瞥了瞥另一條新消息,甚至都沒有點開來看,好像只是在收孫屹然消息的同時無意中多看了一眼似的。

【霸氣】岳龍雨:我在樓下等你。

只隔了幾秒,又彈出新消息。

【霸氣】岳龍雨:不急,我順便在小區慢跑幾圈。

好個順便……

談易心頭輕輕一磕,視線再回到鏡子裏,她發現自己眉頭已經被壓出一小塊深色眉粉粉痕,只能又取棉簽來擦。化好妝,談易對着鏡子壓了壓額角碎發,心跳得有點快。

也許是沒睡好,談易這麽對自己解釋。

收拾完畢,又清點了一遍文件袋,談易去隔壁跟裴睦打招呼。

“啊?不在家喝稀飯啦?”裴睦有點驚訝,但沒多想,叮囑道,“那你帶倆燒麥,別在外面買啊,不衛生的。”

“好!”

談易手腳利落,把冰箱裏裴睦早準備好的午餐飯盒拿上,又撕了張食品袋,小跑進廚房,先裝了三只燒麥,目光滞了一瞬,又抖了抖塑料袋。

談易出門後,談昊才從陽臺澆完花回室內,他踱步到廚房洗手,開碗櫥,取盤子,可提起家用小蒸籠的蓋子,有點傻眼。

“阿睦啊,燒麥呢?”

裴睦在客廳跟着電視節目做晨間瑜伽,聞言高聲回答:“自己不會找啊!就在籠屜裏!”

“沒有嗳……”

“笑話事,我蒸了七個!你女兒那貓飯量,撐死能吃倆……這不還剩……”裴睦性子急,說話間就大步走進來了,往裏一望,聲音戛然而止。

兩人面面相觑。

“燒麥呢?”

談易在小區健身器材中心看見和晨練老大爺一起玩單杠的岳龍雨。

走近了,聽見岳龍雨在給大爺講解正确的鍛煉姿勢和發力方式。他屈臂懸挂在單杠上,做示範:“您要喜歡反握的話,那得……”

“岳龍雨。”談易叫他。

下一秒,岳龍雨收聲,輕盈地跳回地面。

“這麽快?”

他下意識先把因為拉單杠動作而弄出的衣服褶皺撫平,臉上先露出笑,又想到什麽,硬生生把高高上揚的嘴角抿下去一點,讓自己看上去更矜持。

岳龍雨今天穿得很有樣子。難得的,沒直接套T恤配運動短褲,他穿一件水洗棉的敞懷白襯衣,幹淨清爽,內搭是一件粉色系的T恤。不是少女粉,摻着灰調,更像是薄霧玫瑰色。談易看了一會兒,心想,這顏色和他意外地合趁。

從上到下,怎麽看都是精心拾掇過的——他下身搭了條鼠灰的牛仔褲。自然,不會比運動短褲穿得舒服,但版型好看,把他兩條長腿修飾得更加筆直,他杵那兒跟電線杆子似的。

岳龍雨身後的大爺喊他:“哎,小夥子你說的這行不行啊?”

“肯定行啊!回頭我跟您慢慢介紹!”

岳龍雨轉身應答大爺,又立刻轉回來,走到談易身邊,習慣地伸手去拿她的背包。

談易不動聲色地往後讓了一步。

岳龍雨擡眉,剛想說話,談易手裏的食品袋已經遞了過來:“喏。”

七只小燒麥,分了兩份,她兩個,他五個。

“還管飯啊?”

“嗯,午飯晚飯學校會給你發餐補。”談易說,“和所有老師一樣,餐标20塊,多不退少不補。”

話是這麽說,其他老師可沒有這種早餐待遇。

兩人并肩走出小區。岳龍雨隔着袋子擠出一只熱氣騰騰的燒麥,一口咬下去就只剩下個燒麥頭,腮幫子鼓鼓地咀嚼着。他嘴角噙笑——不知道為什麽,心情格外好。

岳龍雨沒搭腔,談易反倒多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瞥就立刻收回視線:“不夠?”

“夠了。”岳龍雨把嘴裏的食物咽下去之後才回答談易,目光也跟了過去,卻在觸及她T恤圓領上露出的白皙皮膚和纖細鎖骨時,驀地偏開了頭,臉上騰起一抹奇異的淡紅色。

談易雖然沒看他,但也敏銳地覺察到今天這小子的古怪:他話比平時少,行為舉止也比平時更收斂——比如,沒有走着走着突然起跳做出投三分的動作。

但她半個字也沒有多問。

各懷心思,兩人一路少言,比規定時間提前了半個小時抵達“星光教育”。

到了地方,看見狹窄的過道裏人頭湧動,擠滿了來報名咨詢的學生和家長,談易和岳龍雨都是一怔,繼而雙雙斂了神色,穿過人群。

“緊張嗎?”在資料室拿提前印好的卷子和講義時,岳龍雨問談易。

談易不置可否,只是笑笑,反問他:“你呢?”

“我有什麽可緊張的。”岳龍雨說,“是在203教室吧,剛路過的時候,我看到裏面已經坐了一大半學生了。”

這輔導學校可以啊,看着破破爛爛的,也沒什麽規範化管理,沒想到有這麽多人。岳龍雨想,談易這麽文文弱弱的,不知道控場能力如何,他壓低聲音,說:“我能幫你……”

“做好你該做的。”談易定定地看他一眼,“其他的事情,我會解決。”

她說完,轉身往教室方向走,背挺得很直,步子也穩,感覺像是早已身經百戰,完全看不到一點犯怵的表情。

岳龍雨揚眉,跟了上去。

7:30,高一數學的預習班準時開課。

岳龍雨作為助教,坐在了教室最左側單獨辟出來的助教位上,目光粗粗掃過去,下面大概坐着三十來個學生。時不時的,還有遲到的學生推門進來。

星光教育的所有教室都是玻璃外牆,零零星星的家長就站在教室外往裏張望。

在衆人打量的目光中,談易從容地走上講臺,打開白板筆的蓋子,在白板正中央寫下自己的名字——談易。

她的字方正大氣,寫在白板上也毫不走形。

而後,談易轉身,面上挂着不入眼的淡笑,說開場白:“早上好。第一次見面,先跟大家透個底,這是我的大名,談易。”

沒有人應和她。

底下幾十雙眼睛看着談易。第一節課,學生們彼此都很陌生,對老師更是戒備,沒什麽人講小話,也沒人想插話,教室裏安靜極了。

岳龍雨被這短暫的安靜整得有點窒息,他想,如果是自己在臺上,可能無法接受這種詭異的審視和尴尬的冷場。這大概就是萬事開頭難吧,他不自在地小幅度活動了一下上肢,有點擔憂地看向談易。

“不用叫我談老師。”談易又說,她的笑容放大,“以前我的學生叫我老談,後來衍生出來一個外號,猜猜是什麽。”

這太好猜了。馬上有學生小聲答:“酸菜……”

“可以啊。”談易的視線立刻追過去,看向那學生,那是個男生,很拽地聳肩,一邊轉筆,一邊露出個不屑的笑。

“不過不對。”談易話鋒一轉,嘴角上揚,“他們叫我康師傅。”

如果說剛才的酸菜只是讓氣氛稍微活絡了一點,現在康師傅三個字一說,大夥臉上的表情就都放松了大半。稀稀拉拉的,岳龍雨聽到幾聲低笑。

岳龍雨松了口氣,看向談易的神情含着幾分期待。

“我知道,兩小時的課不好熬,反正很多人也不是自己願意來上課的。”談易停了片刻,往岳龍雨的方向努努嘴,“那邊坐着的那位,是你們當中很多人的學長。他是被他媽媽扭送來的,剛來那天,嚎着要走,哎,真是血雨腥風,差點把房子拆了,我親眼見證。”

突然被cue,面對齊刷刷轉過來幾十道目光,岳龍雨沒好氣:誰嚎着要走?但他心知肚明,談易只是為了調動學生情緒。他立刻包袱上身,手搭在課桌桌面上,高冷地拗造型。

岳龍雨這個長相,本來就招人,剛進門的時候,談易就看到幾個坐在後排的小姑娘偷偷看他。談易借題發揮,說:“這個人,狂的不得了。所以現在放假了,我就把他拽來給我當助教,你們幫我盯着他,如果這個暑假,誰能找到把他難倒的題目,我就……”

“就怎麽樣?”有人追問。

談易做出苦惱的模樣,好像很是犯難,最後說:“随便你們想怎麽樣,只要我能做得到。暑假結束我們來結算。我知道他很帥,如果你們的要求是跟他去看電影,那得問他願不願意。”

又是一陣笑。

“助教哥哥叫什麽呀?”有膽大的女生問。

出于某些原因的考量,談易沒有說岳龍雨的大名,只道:“你們叫他龍龍就行。”

“哦……龍龍哥。”

被公然“調戲”,岳龍雨臉上挂着無奈的笑。

與此同時,他想:抛一個目标,給一個許諾。談易老師,你還……挺會籠絡人心的。

“龍龍哥”像個吉祥物,坐鎮教室一側,哪怕不發一言,也給課堂增添了一絲新奇和愉悅。但吉祥物再好看,也不能喧賓奪主。

談易等學生們陸續收回打量的目光,斂了斂笑意,放軟聲音,繼續說:“回到我們的課堂,說老實話,我不奢望你們從頭到尾都高度集中精神——就連我也做不到。但是,每節課給我幾首歌的時間,不過分吧?”

言罷,停頓幾秒,環視底下學生的面部表情反饋,談易繼續說下去:“兩個小時,除去中間的十分鐘休息時間,也就是110分鐘。”

談易轉身,在白板上寫下“110”三個數字,往下畫樹狀圖,一邊道:“前半節課,我會用20分鐘講解本節課的知識點,不需要你們自己記筆記。筆記這東西,以後去學校正式上課,自然會有人逼着你們去做,我就不當這個惡人了。預習課嘛,咱們就使勁兒聽,能聽懂50%,都比你把筆記做成花要好。”

岳龍雨暗笑,他識破了她的“詭計”:談易是故意這麽說的。先劃定一個低的标準線,讓整件事情聽起來簡單易行,提高學生的接受度。

談易清清嗓子:“第一節課剩下的35分鐘,game time。”

言及此,她終于拿出那疊特制的塑封卡片,在大家面前展示一圈,又給岳龍雨遞了個眼神。

岳龍雨心領神會,起身走過來,接過卡片撲克,分發下去。

與此同時,談易在臺上講解游戲玩法:“每個人會随機獲得一張撲克,上面的花色和數字,是你這節課的代號。比如……”談易拿起眼前第一排坐着的女孩面前的撲克,“這節課,你代號方片五,一會兒發下來的習題上,除了你的姓名之外,還要寫上這個代號。”

“不寫會怎樣?”是剛才那個說“酸菜”的男孩,卡片在他手上被把玩着,他依舊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談易說:“對你個人而言不會怎樣,只是……你們組會少一份得分。”

那男孩的動作滞了一下,看向談易。

“如果是老生,應該很熟悉星光教育的傳統——做題得分、憑分走人了吧?”談易環顧,看見九成以上的學生露出“當然知道”的表情,她接下去說,“在這個傳統的基礎上,我加了一點變化……未來的每堂課,可能都會有不一樣的變化。新來的學生不要緊張,規則很簡單,玩一輪就會了。”

眼看着每個人都拿到了屬于自己的撲克牌,談易開始介紹游戲規則,慢慢的,學生們已經由最初的漫不經心漸漸變作聚精會神。

岳龍雨已經提前知道了她的游戲規則,可這時候再聽談易複述,又覺得好像不太一樣了。不是規則變了,是談易的氣場和之前大不相同。

談易不僅沒有半點露怯,相反,她條理清晰,侃侃而談,在她熟悉的領域裏,膽怯、回避、溫吞,這次詞統統不見了,她慧黠地笑着,自信又放松:“分組是随機的,可能今天我按照花色分組,下一次就按照奇數和偶數……所以,不要輕易嘗試交換卡片,不然可能會弄巧成拙。”

岳龍雨暗笑,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如果談易給死了分組規定,學生們混熟了之後,會有無數對應手段來讓自己偷懶。但是她不斷改變,就能将大多數“小聰明”扼殺在搖籃裏。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為什麽談易要辛辛苦苦地自己做撲克牌,而不是去買一副回來。岳龍雨想,如果是自己在這個年紀,碰到這種“玩花樣”的老師,感興趣的同時,肯定會絞盡腦汁想招應對——買一副相同的撲克牌是低成本的首選。而一旦開了這個頭,後面可能就不好控制了……談易此舉,可以有機地防止“盜版代號”橫行。

和學生鬥智,還真是其樂無窮。

岳龍雨垂眸,藏起笑意,他想,談易應該很喜歡當老師吧,不然怎麽會有這樣的熱情?

可是很快的,他又推翻了這個假設。

談易如果真的想當老師,怎麽不去念師範?怎麽不去考正規編制?怎麽會回到這座小城市,來到一個輔導機構任教?

岳龍雨想到從前看過的天寧高考大榜,談易的本科專業,是自然保護與環境生态。

她考了那樣的高分,應該不是被調劑去的這個專業——只能是她自己選的。選了這個專業,卻又沒有從事相關工作……岳龍雨後知後覺地想,這是為什麽?

談易開始上課了,前二十分鐘岳龍雨不需要參與,他的工作主要集中在課程後半段:給學生們批改課堂練習、記錄每個學生當堂的得分、統計每個小組的綜合得分……以及,将未達标不能按時回家的學生送到專門的教室接受後續提問和加訓。

岳龍雨盯着談易發呆。

最先跳入腦海中的猜想,和談易從前的戀情有關:也許,她是為了治愈情傷,回到了家鄉——很多影視作品裏不都這麽說麽,為愛遠走他鄉,為愛遠遁俗世。

岳龍雨酸溜溜地想,談易的初戀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能讓她放棄自己喜歡的事業……

也未必,興許是自己猜錯了。他握着筆,在面前的草稿紙上無意識地劃拉。

可是,談易的過去究竟是怎樣的呢?是什麽讓她成為了現在的她,她喜歡什麽,想做什麽,又放棄過什麽?

岳龍雨沮喪地發現,自己對她一無所知。

講臺上,談易專注、投入,上大課的她和一對一單輔的時候很不一樣,莫名的,岳龍雨從她身上感受到力量。他很難形容這股力量,明明……她是柔軟的,卻讓人難以掙脫。

他的心癢癢的,對談易藏起的那部分,岳龍雨探究的渴望愈加強烈。

游戲進行得很順利,也許是談易的方法奏效,也許只是學生們第一天上課新鮮勁還沒過去,總之大家的配合度很高。岳龍雨拿着學生名單,把他們的課堂習題收上來,快速批改,并将每個人對應的代號和本輪得分記在名單冊上。

下課時間,岳龍雨還在謄分,剛才叫他龍龍哥的小姑娘湊過來,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亮晶晶,半蹲着,兩只手搭在課桌邊沿,看着他:“能看看我的得分嗎?”

不等岳龍雨回答,女孩伸出細長雪白的手指,點在岳龍雨左胳膊下半壓着的名單表上,指尖輕輕碰到了他,兩人都往後縮了縮。女孩臉上神情不變,大膽的目光筆直地望着岳龍雨,她說:“韓景添,是我的名字。”

岳龍雨随手把記分冊推過去,示意她自己看。又不經意地往講臺瞥了一眼。

談易正站在寫得密密麻麻的白板前面,手裏捧着個保溫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熱水。在他擡頭的時候,談易恰好也看了過來。

四目遙遙相對,談易目光微錯,落在韓景添的背影上,她勾了勾唇角,似乎并不在意,低頭繼續認真喝水去了。

岳龍雨心裏一磕。

“龍龍哥,你真名叫什麽呀?”韓景添的聲音還在耳邊,岳龍雨無心回答,也無從回答,可現在他的身份不再是個學生,而是助教。

助理教師,怎麽也沾個“師”字,當然不可能随心所欲——何況自己還是談易找來的助教。岳龍雨耐着性子回答韓景添:“你想知道?”他掃了眼韓景添的得分,換了個話題來堵她的嘴,“十道題錯四道……等你只錯一道題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掃興。”韓景添嘴角一沉,當即翻臉,嘁了一聲之後回座位了。

岳龍雨無所謂她的情緒,能早點把人打發走,他求之不得。

談易的暑假第一節課結束得很圓滿,算是開了個好頭。最後她宣布得分最高的組時,整個教室落針可聞,等到宣讀完畢,能夠按時離校的高分組員一陣歡呼。岳龍雨挨個回收卡片的時候,談易看見韓景添給他手裏塞了張字條。

“可以啊,第一天上課就收到小紙條了。”岳龍雨來還卡片的時候,談易開玩笑似的說。

岳龍雨發急,把字條放在桌上,展開:“不是我招的她。”

談易并不想看,但是眼睛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往下瞥去。

“雖然你很掃興,但我還是打算原諒你。另,我會讓你親口告訴我你的真名的!”紙上這麽寫着。

屬于青少年的彎彎繞繞,朝氣蓬勃,青澀直接,那麽美好。談易聽了岳龍雨說的前因後果,笑容放大,說:“這不挺好。”

“好什麽?”岳龍雨說,“我才不喜歡小姑娘。”

談易挑眉。

岳龍雨糾正:“也不喜歡小夥子。”

談易放下眉梢,嘴角含笑,拍拍他的胳膊:“去隔壁看看方老師那邊的情況。”

岳龍雨想起來,下一節是方可斌的初升高數學課,他沖談易點點頭,正要轉身出去,想到什麽,抄過談易講臺上的保溫杯——果然已經喝光了,怪不得最後半小時沒見她喝水。

岳龍雨回來的時候,腳步都輕盈了幾分。

“那邊36!”岳龍雨把盛滿的保溫杯放在談易手邊,彙報喜訊,“比咱們少一個。”

“這才第一節課,不要高興得太早。”談易端起杯子,發覺氣味不對——裏面加了胖大海和菊花。她沒什麽特別的反應,默默喝了一口。

岳龍雨給她打氣:“咱們那節課,保守估計能留下9成,我倒水的時候問過前臺老師,這個開局很不錯。”

談易不語,覺得岳龍雨太樂觀了。

不出談易所想,從高二文數預習班開始,人數疲勢初現。教室裏稀稀拉拉的,只坐了十來個學生。

初升高的大課人多,主要是因為初中階段學生大多是跟着倪老師的“死忠粉”,粘性高,留下來繼續進行高中課程學習的也相對多。

可高二不同,很多學生在高一的時候已經有了自己選擇的固定老師,願意嘗試新教師的學生人數有限。

人少,分組的意義不大,談易換了種玩法:個人戰,但是能按時回家的人數待定。

中途談易随口問了全班最活泛的男孩張超幸運數字是幾,他回答是6。最後放學前,談易公布,今天按照分數從高到底排列,前6名可以回去,剩下的要去岳龍雨那裏接受本堂課的習題提問。

“為什麽是6!”張超頭一個哀嚎。

談易幫他回顧自己一個小時前的回答,他立刻成為其他不能走的學生“群毆”的對象:“張超!從今天開始,你的幸運數字是17!聽到沒!”

班裏一共17個人,談易含笑,心想,下次她怎麽還會再問幸運數字?

說話的女孩名叫薛婷婷,和張超是一個班的同學,兩人關系不錯,打打鬧鬧了一整節課。

“我排第7!我自己也走不掉!這什麽鬼幸運數字!”張超悲憤地看着談易,因為激動,唾沫橫飛,“我記住你了!”

坐在教室一側的岳龍雨敲敲桌子:“過來,第7名。”

“聽到沒啊,第7名。”薛婷婷哈哈大笑,用腳踹踹張超,“快去,別讓人等你。”

“你好意思說我?你做出來幾道題?一會提問我才不會幫你。”

“誰要你幫我!”

鬧鬧哄哄的,兩個人擠在岳龍雨跟前,後者額角一跳,手掌按在桌面上:“再吵,每人多提問一題。”

這招比什麽都好用,兩人瞬間噤聲。

岳龍雨在這一刻,突然明白為什麽從前在學校,那些老師在面對吵吵鬧鬧的他們時,總一臉的暴躁。

有時候,不換位,無法思考。

上午的兩節課結束,中午吃飯的時候,岳龍雨随大流叫了盒飯外賣,他坐在談易身邊,風卷殘雲般掃蕩食物。這餐标下的葷素搭配嚴重失衡,談易看不下去,把自己還沒動筷子的紅燒小排往前推了推。

岳龍雨完全沒領會談易的意圖,反而以為自己的飯盒占了地方似的,往後挪了點距離。

談易:“……”她擡眼看向岳龍雨,發現他正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麽心思,估計也根本沒在意自己吃進去的是什麽吧。

“在想什麽。”

隔了好一會兒,談易低聲問。

岳龍雨猛地回神,險些咬到舌頭。

“我在想你……”

話說到這裏,休息室的門被徐麗麗推開,岳龍雨下意識收聲。

但這麽一停頓,這句話的意味就暧昧起來,談易垂頭,裝作沒注意到。

今天是報名第一天,事多繁雜,徐麗麗有一萬句吐槽要說,她拉着談易絮叨,談易沒有時間再把岳龍雨的下文聽進去,但不知道怎麽,心思怎麽也集中不起來,徐麗麗的嘴巴一張一合,在眼前晃,就是聽不進去她說的話。

盡管如此,談易也沒有把目光落往岳龍雨身上。

下午的高二理數更是慘淡,連十個人都不到。相比之下,方可斌緊接着的那節高二理數,人數直接突破五十。

談易一天只有三節課,下班之後,她和岳龍雨從方可斌熱鬧的教室門口走過去,聽見他戴着随身揚聲器指揮:“先換座位,楊明月你別和路與文坐在一起,換到童笑身邊去……”

底下的學生一邊跟他插科打诨,一邊乖乖配合他換座位。

都是他從高一帶上來的學生,岳龍雨心裏再急也知道沒法在他手底下搶人。

他們走下樓,岳龍雨突然說:“我來想辦法。”

“這麽想贏?”

“你不想嗎?”岳龍雨反問,“不想的話,為什麽來找我。”

談易神情一滞:“想。”她笑笑,“誰喜歡輸呢。”

“你來找我的時候,大話都放出來了,輪到執行,就別往回縮。”岳龍雨認真地說,“最後輸也沒多大的事,但別什麽都不做。”

這話讓談易都有點臉紅,她點點頭,下意識地說:“我會努力的。”

因為用嗓過度,她的聲音小小的,聽着像在被班主任訓話,岳龍雨摸摸鼻尖,偷偷看談易。心想,怎麽以前沒覺得她這麽好看,越看越好看。

說話間,兩人走到主幹路上,岳龍雨揚揚下巴,說:“去體育場。”

談易一愣:“什麽?”

“你不會以為暑假開始了,就不用鍛煉了吧?”岳龍雨理所應當地說,“今天去慢跑。”

談易臉頰一抽搐,打退堂鼓:“我……我還要備課。”

“不都準備好了?再說了,一個小時不到的運動時間,怎麽都能擠出來。別找借口。”

這話在他面前确實過不了關,談易只好說:“站了大半天,我太累了……”

“我知道。”岳龍雨看着她,語氣放軟,“為了讓你後面舒坦點,現在更不能懈怠。”

談易欲哭無淚,磨蹭着不想去,還在絞盡腦汁想理由,岳龍雨直接用話來堵她:“言必信,行必果。這個道理你知道吧。”

怎麽回事?

突然被上價值的談易驚呆,半點推拒的理由都不敢找了,她望向岳龍雨,悻悻地說:“我覺得你挺有當老師的天賦。”

岳龍雨輕哼,說:“我天賦多呢,不缺這一條。”

回家換了運動套裝,談易跟着岳龍雨去盛庭佳苑附近的體育場慢跑。岳龍雨帶了個雙肩包出來,看着分量不輕,他全程一直背着,還比談易輕松得多。

這體育場臨海,但海景與瀚海路綠道不同,每當談易轉彎的時候,都能看到離海岸很近的那座海島。

這島是小馬市和璞塘齊名的市內游勝地,名叫落鞍島,傳聞得名于島上一座形如落鞍的山。島上多是露營地和野外素質拓展基地,談易這種運動白癡,對其避如洪水猛獸,盡管上島只需要十來分鐘船程,她卻一次都沒有去過。

小學時,有一回班裏春游,說是要去島上住一晚,需要學生請家長填寫同意書,談易瞞着裴睦,偷偷模仿她的筆跡填了交上去。那是談易第一次說謊騙人,技術拙劣,很快就被班主任察覺。她跟裴睦電話溝通之後,出于安全考慮,取消了談易的上島資格。

那天談易回家路上一直膽戰心驚,以為會挨裴睦的罵,誰知道當她說出自己只是想和同學一起爬山,聽說山上日落很好看的時候,裴睦卻哭了。

談易那時還小,誤會了裴睦的眼淚,她只覺得這比罵她更讓她難受,談易不停地道歉,說自己不想去島上了,再也不向她撒謊了。

現在想來,裴睦恐怕只是覺得內疚。

……

時近黃昏,天際有晚霞彌散,島上山峰之間的低窪處紅光盡染,談易汗流浃背,遠望着落鞍島,腳步漸漸慢下來。

岳龍雨面朝她,原地跑着,順着她的目光往遠處看,沒發現什麽新奇的:“在看什麽?”

“日落。”談易說,聲音不大,既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語。

岳龍雨笑她:“不可以偷懶。看日落也不行。”

談易沒接住他的這個話頭,岳龍雨捕捉到她臉上一閃即逝的悵然。

“在這裏有什麽好看的。”岳龍雨進一步說,“去山上,或者海邊,比這兒漂亮多了。要是在軟紅崖上……”

談易失笑,說:“我沒上過島。”

岳龍雨發愣,下意識說:“怎麽可能?”

身為小馬市“土著居民”,沒去過落鞍島,簡直相當于北京人沒去過***廣場。

談易沒說什麽,繼續往前跑了。

岳龍雨心裏空了一瞬,他直覺藏在談易沉默裏的那些,是困擾着他的那個問題的标準答案。

後半程,談易有些低落——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可在岳龍雨看來,運動時的肢體語言,比面部表情和語氣更能展露一個人的情緒。

雖然沒到約定時間,但是談易低聲說“我跑不動了”的時候,岳龍雨順着她道:“好,那不跑了,再走兩圈,做一組拉伸。”

“嗯。”因為出汗,談易臉頰發紅,她調整呼吸,在跑道上慢慢走。岳龍雨等她兩圈走下來,氣息平穩了,才狀若無意地問:“之前你一直沒說,你大學是學什麽專業的?”

談易沒正面回答,說:“怎麽關心起這個了。”

“問問,看跟我想的是不是一樣。”

“你想的是什麽?”

“偏文科的……”岳龍雨随口胡謅,“文學?法律?”

“不。”談易說,“農學類專業。自然保護與環境生态。”

岳龍雨眉頭挑得高高的,一副很做作的不相信表情,誘她往下說:“怎麽會想到學這個?”

“喜歡。”

談易往中央草坪上走,準備去做拉伸。她手腳酸軟,比之前在瀚海路鍛煉的時候更疲憊。

岳龍雨跟上來,把肩上的包卸下,說:“是不是感覺肌肉緊繃?”

“嗯……”談易試着做了幾個立體前屈,小腿酸脹極力,她咬牙忍着,但實在沒有辦法達到平時的水準。無奈之下,她握拳捶打着腿部肌肉,希望能輔助放松。

“試試這個。”岳龍雨從包裏拎出個形同電鑽的東西,“你今天站太久了,肌肉筋膜僵化,你這麽捶沒用的。”

談易看過去,有點吃驚——他居然把筋膜槍背出來了。

岳龍雨示意她坐在草地上,剛靠近一步,被談易叫停了:“我、我自己來……”

“你會用?知道怎麽找肌肉纖維的紋路?知道用多久、在什麽部位換什麽檔最合适?”

談易搖頭,她沒用過,只是有點不習慣這麽親密的距離。

“那不就得了。”岳龍雨打開開關,看了談易一眼,“可能會有點酸痛,你忍忍。”

他伸手,按在她的腳踝上,肌膚相觸,他也有點不自在,垂着頭調整檔位,先找她的激痛點,再将筋膜槍的理療頭抵上去。

瞬間的刺激和過電般的震顫讓談易差點叫出聲來,好在沒有,她死死咬住嘴唇,本能地想要收腿,卻被岳龍雨很有先見之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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