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七月初,全市各大輔導機構暑期班正式開課。

開課前,星光教育內部先開了一次例會。談易提前拿到了自己的排課表。每周一、三、五,暫定三節課,分別是高一預習班、高二文數預習班、高二理數預習班。每周二、四、六,暫定三節課,分別是高三文數基礎班、高三藝術班、高三理數提高班。周日輪休。

之所以标注“暫定”,是因為具體班次還要看最後敲定報名的學生人數。如果一個班人數過多,學校會考慮分A、B班,給老師加課。

談易是新人,保底課程已經安排了六節,算是比較多的了。她領課表的時候,看到了方可斌的,一三五、二四六都是滿滿當當的五節課。

也沒辦法,他的資歷擺在那裏,暑假剛開班就有底氣把A、B班全都排上去,是算準了學生數量一定會超。

談易倒不慌,一是她的勝負欲還沒有強到不争個你死我活不罷休的地步,之前她給岳龍雨的那套說辭也只是情急之下硬拗出來的;二是還沒到最後,她也不見得一定會輸。

除此之外,徐麗麗收回了所有老師手中的備用鑰匙,只交由幾個分校的前臺統一管理。沒辦法,暑假期間人多繁雜,每個老師都跟打仗似的在各個課堂之間來回串場,稍有疏漏,都可能造成重大的財務損失。這在之前,都是有血淚教訓的。

例會結束後,大多數老師都離開了,談易卻留在了備課教室裏,她和岳龍雨提前有約,要為明天的課程做最後的準備。

“星光教育”的老規矩,暑期前兩天的所有課程都是免費試上的,學校鼓勵學生“用腳投票”,如果第一節課上完之後不滿意,完全可以選擇其他老師的課程。

所以說,頭兩天非常關鍵。

徐麗麗有點驚訝談易能找來岳龍雨當助教。不過驚訝歸驚訝,倒也不覺得奇怪。讓自己的學生幫忙當助教,談易不是開先河之人,早在她之前,方可斌就這麽做了。他每年暑期班的課,都會找上一屆高三剛結束高考的學生來給自己當助教——勤工儉學嘛。

倪玉華也很鼓勵這種做法,她晚上下了課,準備走的時候,看見談易和岳龍雨還在備課教室忙碌,心情頗好,對徐麗麗說:“又是一個小勞模。”

“哪有人比得上你?”徐麗麗說,“別人都是明天開課,只有你今晚就開始。其他老師都有周日輪休,只有你分單雙號上課,沒有一天休息,而且每天六堂課從早上到晚……有你這麽帶頭,哪個老師還會偷懶?”

話是拍馬屁的話,但确實不假。倪玉華只帶初中數學,每個年級開三個班還是全場爆滿,更別提還要去其他分校開課引流。

“早點回去吧,明天就開始忙了。”倪玉華沒多說什麽,交代了兩句轉身走了。

快到十點了,整一層只剩徐麗麗和談易他們。

徐麗麗去敲備課教室的門,看見談易和岳龍雨趴在桌上,聚精會神地剪着小卡片,不由一愣:“你們在幹嘛呢?”

倆小時前,岳龍雨也是這麽問談易的。

談易把他約到這裏來,竟然是要做手工勞動?她買了厚卡紙、過塑機、過塑膜,居然打算自己做一副撲克牌。岳龍雨負責剪和過塑,談易負責在紙上畫圖案和數字。

“這有什麽用?”岳龍雨問談易。

“分組用。”談易說,“開課之後,你把牌打亂,發給學生。按照牌面上的花色分四組。”

岳龍雨納悶:“然後呢?”

“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星光教育的掙分制度吧?”

“記得。”

這是星光教育的特色,倪玉華首創。課堂上,她每講解完一道經典例題,會馬上在白板上給出類似的變形題,并設定該題分值,能在規定時間內做對的規定數量的學生,會得到相應的分值,由助教老師實時記錄。

破壞課堂規則的話,給予相應扣分。

下課之前,助教統計每人綜合得分,得分最高的前十名學生可以按時回家,剩下的學生要排隊去星光教育專設的“小房間”接受提問,提問內容在當堂的練習題中随機挑選。

簡言之,要想早點回家,要麽認真做題,要麽認真聽講。

“那是老玩法,只按照個人得分計算,明知闖不進前十名的學生很容易自我放棄,積極性會打折扣。所以——我加了點創新。”談易說,“開課之後,你打亂這副牌,分發下去,按照花色分組。個人得分的同時分組競争,除了前十名學生能夠按時回家以外,得分最高的那個組,也全都能走。這樣一來,哪怕有些學生的分數不夠沖擊前十名,也能為本組做貢獻,不至于在後半節課的時候破罐破摔。”

“那要是有人渾水摸魚,仗着本組有大腿可抱呢?”

談易說:“會有啊,當然會有,但是他們能成功摸到魚的幾率也只有四分之一。我會提前告訴他們: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這麽游戲?”岳龍雨覺得有趣起來,“我還以為你是那種會苦口婆心,耳提面命,對每個學生不抛棄不放棄的老師。”

談易淡笑着說:“輕松一點,在學校已經很累了,暑假每堂課兩個小時,沒有學生能神經緊繃地撐完全程。”頓了頓,又說,“玩法很多,每堂課都這麽分組他們很快會膩,所以後期會根據他們的接受程度進行調整。而且撲克牌只适用于初升高的學生,其他年級的學生,還有其他辦法,到時候你配合我就好。”

……

徐麗麗推門進來的時候,兩人已經做到最後幾張卡片了。

“我在準備教學道具,馬上就好。”談易應聲,沖徐麗麗抱歉一笑,“耽誤了點時間,不好意思。”

“沒事,我也不急。”徐麗麗連忙說,“我去趟資料室再走,你們回去的時候記得把燈關了。”

“好。”

備用鑰匙收回以後,徐麗麗負責鎖門,她只能留到最後離開。談易和岳龍雨在她走後連忙加快速度,把最後幾張弄好之後,談易把卡片收回包裏,岳龍雨幫着收拾垃圾。

“我去趟洗手間。”臨出門時,談易從包裏拿出包紙巾,對岳龍雨說。

“行,那我先去丢趟垃圾。垃圾箱在停車場那邊,挺遠的,你別去了。”岳龍雨背着談易的雙肩包,手上提着滿滿兩大袋垃圾。

談易點頭:“我一會兒下去找你。”

“行。”岳龍雨想到之前談易在一樓碰到的意外,還是不放心,“你別急着下樓,我過來了再一起走。”

他說完,轉身穿過走廊,往樓下跑去。

談易關燈出門,去了備課教室對面的洗手間。

資料室在前臺附近,與樓梯口相靠,徐麗麗從裏面出來的時候,順着走廊往裏張望。備課教室的燈已經黑了,整個走廊不見人,只有樓梯口有一塊作廢的碎卡片——想來是拎着垃圾下樓的時候掉下來的。

看來他們已經回去了。

徐麗麗去前臺拿上包和大門鑰匙,随手撿起那片紙屑丢進垃圾桶,哼着歌,關前臺和走廊燈,又把大門鎖上,下樓去了。

廁所窗戶大開通風,外頭就是雲喬大廈後面的停車場,停車場邊架高的氙氣大燈一到九點自動打開,光打進來,照得洗手間瓷磚地板锃亮。

洗手間全是蹲坑,談易蹲下去的時候,感覺到小腹微痛,她隐有預感,紙巾擦過之後果然淡紅殘留——果然是生理期到了。

談易的例假一直不太準,是有些麻煩,但好在生理期身體反應不算太大,比起頻發的偏頭痛,這一點點酸痛顯然要好克服得多。

因為不準,談易會随身攜帶衛生巾,可是……她有點無奈,包被岳龍雨背着呢。

只能先拆開紙巾包,将三張紙疊在一起,折成差不多大小的形狀墊着。談易想,等岳龍雨回來再去一趟廁所吧。

可是走出洗手間,走廊一片漆黑,就連前臺燈都滅了。

談易喊了一聲徐麗麗的名字,只有回音,聽不見絲毫回應。

她立刻摸出口袋裏的手機,給徐麗麗打電話,可是提示音響了許久,愣是無人接聽。談易想到徐麗麗每天騎電動車上下班——現在估計已經在路上了,恐怕根本聽不到手機鈴聲。

怎麽會這樣……談易扶額。等徐麗麗到家之後再接到她的電話,立刻趕來,怎麽也要一個小時以後了。

談易欲哭無淚,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淺色褲子,夾着腿挪到前臺,從儲物櫃裏又拽出包紙巾。心情十分複雜:實在不行……再多墊幾層吧!

很快,岳龍雨回來了。

隔着玻璃大門,談易站在裏頭,沖他無奈地微笑,語氣還很淡定:“我被鎖住了。”

他這才下去了幾分鐘?怎麽就發生了這種事!偏偏發生在談易這麽個事事追求穩妥的人身上,滑稽感簡直連升三級。

岳龍雨一時間不知作何感想,尤其是談易和他之間還隔着四個塑料紅字——星光教育。怎麽說呢,那視覺效果,可以說非常無厘頭了。

談易說明情況,岳龍雨越聽眉頭皺得越緊。

“還要再關一個小時?”岳龍雨說,“別人沒有備用鑰匙了嗎?”

“我不太清楚,可能倪老師那裏會有……但是這麽晚……就別打擾她了,明天她還滿課。”

說完之後,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岳龍雨和她一個門內一個門外,互相對視了兩分鐘,突然同時笑了起來。

談易:“怎麽會這麽烏龍……”

岳龍雨:“咱們現在,特像那會陳少緯他們來少管所看我的時候那樣。”

不過,現在被關起來的是談易。

這算是什麽類比,談易嗔他一眼。

“還好有我陪你。”岳龍雨說,“不然你一個人被關在這裏,不是害怕死了。”

那倒也不至于害怕死了……而且沒有他的話,她應該會在前臺和徐麗麗邊聊天邊做手工,不至于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境地。

不過這些話談易都沒說,她甚至想,現在這個情況,确實不算太壞。

氣氛尴尬又微妙,談易率先打破局面,清清嗓子:“不如,我們來玩數獨?”

“好啊,你肯定玩不過我。”岳龍雨來勁了,說,“我小時候玩這個賊溜!”

談易默不作聲地挑眉。

兩人找了個數獨APP,選同樣的題目,比誰用時更短。

二十分鐘後,岳龍雨以0-3慘敗于談易之手。他難以置信地看着談易:“不可能,再來!”

再來就再來。

轉眼時間又過去了二十分鐘,談易笑眯眯地看着岳龍雨:“服了嗎?”

岳龍雨額頭抵在玻璃門上,壓出一片肉色,他還盯着談易最後解出的那張圖,聲音悶悶的,但已經心服口服。

“服了。”他小聲嘀咕,“你怎麽這麽快啊……”

談易用他剛才說過的話噎他:“我小時候,玩這個賊溜。”

岳龍雨擡頭,換成臉壓在玻璃上,造型扭曲。

談易拍拍門,沒忍住笑:“門髒死了,別亂蹭。”

話說完,談易下腹一陣隐痛,她伸手按了按,低聲說:“我再去趟洗手間。”

“你鬧肚子嗎?”岳龍雨察覺出不對,手一撐門,整個人彈起來,問,“吃錯東西了?”

“不是。我沒事……”

“怎麽沒事?”岳龍雨語氣緊張,低頭劃開手機,“我打個電話,找開鎖匠來,先放你出來。”

“不用那麽麻煩,要是不好配鑰匙,這門還得破拆……而且,正軌的開鎖公司要身份證備案的,我的身份證在錢包裏,今天沒帶在身上。”談易出聲攔住他,又給徐麗麗打了通電話。

還是沒有人接。

談易放下手機,對上玻璃門外岳龍雨焦急的神情,實話實說:“我沒生病,只是生理期到了。”她很坦蕩,不覺得提起這些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岳龍雨的聲音戛然而止,借着手機的光亮,談易看見他臉上騰起一抹不自然的紅,他的表情無措,嘴唇翕動,像是想問什麽,又不知道從何問起。

“那你……怎麽、怎麽辦?”他比剛才更緊張了,怕被談易誤會,目光半點不敢往下瞟,頭昂得高高的,像是在打量這個門,有沒有能把衛生用品塞進去的縫隙。

沒有,玻璃大門嚴絲合縫地關着,最多能塞進來一張薄紙。

談易臉上也有一點發熱,總不好跟他解釋自己要怎麽操作:“我自然有辦法……”

她說完之後,岳龍雨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多唐突,他忙說:“我的意思是……你、你在裏面什麽都沒有……不是,我是說,你要是肚子疼該怎麽辦……”

越說越錯,岳龍雨撓着頭,覺得自己可能要瘋了,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不可聞:“那你快去……慢一點啊。”

談易嗯了聲,轉身往裏走,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不知道為什麽,不僅不覺得窘迫,心裏某處反而一鼓一鼓的,像是有什麽即将破土而出。

可是,是什麽呢?是誰在無人知曉的時刻悄悄播下了種子,又是誰在默默灌溉?

談易不得而知。

另一邊,岳龍雨的心緒與談易大相徑庭。他懊惱地蹲在地上,反複咀嚼剛才自己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

又是快去,又是慢一點。你到底在說什麽?岳龍雨內心咆哮,

他深深呼吸,伸手拽着衣領前後扇風,要不是談易還在裏面,他真恨不得現在就跳下樓梯跑個沒影。

等一下……跳樓?

岳龍雨腦中靈光一現,動作突然慢了下來。

談易更換了紙巾,重新給自己墊上厚厚的幾層,整理好衣服之後,從洗手間小碎步走回來,看到岳龍雨已經全然不像剛才那樣懊喪,整個人精神抖擻,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

談易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沒有沾什麽奇怪的東西啊。她疑惑地看着岳龍雨。

“你信我嗎?”岳龍雨問。

這又唱的是哪出?談易說:“信啊,怎麽了。”

“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馬上出來,而且不用破拆大門,更不用再打電話麻煩前臺老師過來一趟。”

談易遲疑地望着他:“你……說說看?”

三分鐘後,談易站在洗手間的窗戶邊,看着樓下的停車場,遠遠的,岳龍雨的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了。

晚風拂面,談易的心跳得飛快。

怎麽就答應了?她想,怎麽就這麽輕易地答應他了?

就在剛剛,岳龍雨認真地對她說,星光教育在二樓,本來就不高,而且洗手間窗戶下面還有一塊半米多高的水泥臺子……

談易反應了幾秒,接茬問他:“你該不會是想讓我跳下去吧?就算只有四五米的高度,重力加速度下,撞到你身上的時候,也是近10m/s的速度了,你接不住的。沒必要,根本沒必要這麽做。”

“我還沒有說完。”岳龍雨飛快地說,“一樓外窗上面有橫伸出來的老式空調外機支架,那空調已經被人搬走了,只剩下支架,你踩上去,甚至不用踩實,只要借個力,高度就能縮減到三米。我站在水泥臺子上接你,我的身高加上水泥臺子,兩米多……這樣我們之間的差距就只剩下不到一米。”

談易雖面無表情,卻被他說得心砰砰直跳。

她喃喃問:“你怎麽知道那裏有支架……”

岳龍雨說:“我剛剛去扔垃圾的時候,往樓上看了一眼。”頓了頓,覺得自己務必要解釋一下為什麽會往廁所方向看這件事,“我、我不是想偷看,就是無意識的……”

為了讓這個話題快速過去,岳龍雨立刻說:“相信我,我會接住你,不會讓你受傷。”他信誓旦旦,筆直地望着她。

這種瘋狂的主意,談易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可是岳龍雨提出來之後,談易竟然覺得,再合适不過了。甚至,心裏那一拱一拱的地方躁動更加明顯,她發現原來自己也躍躍欲試。

……

岳龍雨大步跑了過來,仰着頭張開雙臂沖談易揮舞。

“害怕嗎?你往下看看!”

談易探出上半身向下看,岳龍雨立刻躍上那水泥臺子。水泥臺比他描述的更高一點,談易看着近在咫尺的岳龍雨,說:“不怕。”

“先別動!”岳龍雨說着,單手撐着一樓窗外的防盜欄杆,以談易無法理解的速度幾下蹿了上來,他的手就搭在二樓窗戶邊,腳踩在支架上。

談易被他唬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少年突然冒出來的大腦袋,不知道為什麽放低了聲音,問他:“不是說要下去嗎,你上來幹嘛?”

“幫你試試,确認一下安全。”岳龍雨朝她一笑,“支架很結實,連我的重量都承得住,你放心踩。”

“知道了。”談易說,她移開目光,并沒有和他對視。

岳龍雨瞬間又跳下去了,他身體靈活,這麽點高度對他來說毫不費力,談易看着他游刃有餘的模樣,心裏踏實了許多。

談易慢慢地爬上窗戶,蹲在室外的窗臺上。

“小心一點,注意看下,衣服別挂到窗戶上了。”

明明一切穩妥,不會出什麽岔子,可談易真的坐在高處了,岳龍雨又提心吊膽起來——要是她沒踩住支架該怎麽辦?

望着談易微微晃蕩的腿,他又想:風這麽大,會不會刮跑她?

這樣無厘頭的念頭在腦中盤旋,岳龍雨突然心慌,大喊:“談易!”

“嗯?”

“要不……要不還是等人來開門吧,或者我上去陪你。”

“怎麽改主意了?”談易把底下的一切看得分明,她不僅不怕,反而生出一種勇氣,一種想要出格、願意冒險、敢于瘋狂的勇氣。

談易說:“我能做到,我不怕。”

“可是……我害怕。”岳龍雨的低喃聲被風揉碎了,他的心都跳亂了,不由自主地伸出雙臂,站在離她最近的位置。

不管發生什麽變故,他一定,一定會接住她。

談易扶住窗框,慢慢轉身,她伸腳,緩緩踩上那空調支架,先過渡了部分力量,試探過支架的承受能力之後,才把整個身體的重量偏移過去。

這個時候,她離岳龍雨已經很近了。

“很好!”岳龍雨在下面鼓勵她,“你可以往下跳了。”

“我能自己下去。”階段性勝利給了談易無限鼓舞,她自言自語,目光落在支架邊的防盜欄杆上——她記得剛才岳龍雨就是踏着那裏跳下去的。

談易沒有聽岳龍雨的指令,而是再次伸腿,腳尖先挨上橫杆,點了點,确認足夠牢固後,開始往下攀爬。

岳龍雨在下面看得整個人出了一身的汗,他像個等着接掉落物品的游戲人物,傻乎乎地仰頭緊張地望着,一邊不斷調整自己的位置和姿勢。

談易順利地踩住防盜欄杆,再也沒有新的落腳點了,這個時候,她的腳底到地面只剩下兩米左右的距離。岳龍雨眼見談易還有自己往下跳的架勢,吓得上前一把摟住她的小腿,将人扛了下來。

談易很輕,被岳龍雨平穩地放到地面,她興奮的目光對上他後怕的眼神,兩人幾乎同時發聲。

岳龍雨:“你還笑?!”

談易:“你怎麽這個表情?”

岳龍雨抹了把腦門上的虛汗:“我吓死了!”

談易費解:“主意是你出的,高度差也是你算的,怎麽臨陣退縮也是你?”

“是,主意是我出的,理論也是我給的,但是理智和情感能混為一談嗎!出意外怎麽辦?你不聽我的,非要自己下來,萬一碰着磕着,腳崴了呢?我能不怕嗎?”岳龍雨心髒狂跳,話不經大腦,脫口而出。

談易一懵,下意識說:“我不會怪你的。”

“誰管你怪不怪我,我擔心的是你!”

岳龍雨這話說完,大腦空白了一下,只覺得世界都安靜了。

談易被他的話震得半晌沒出聲。可心裏那一角,有什麽在這靜默裏,堅定地、勇敢地、放肆地……破土發芽了。

風停了,空氣凝滞,在和談易對視的某個瞬間,岳龍雨腦子嗡了一下,安靜過後,好像全世界的蟬同時收到指令,開始在他顱內齊聲合唱。

無法思考,這陣喧嚣的蟬鳴攫取他的聽覺,他只能看得見眼前的談易,她每一點細微的、平常的動作都被放大:她輕輕蹙眉,又眨了一下眼睛。

岳龍雨喉頭上下滾動,蟬聲漸漸遠去,他終于開始恢複思考,滿腦子卻只想一件事:為什麽她的眼神會這樣溫柔,卻又這樣平靜。像月光下的湖泊,像夜色裏的燭火,像薄霧中的山寺。

他陷入旖旎又不着邊際的幻想中,他的心蠢蠢欲動。

他開始期待一陣風,吹皺湖面,吹動燭光,吹散霧霭。

無論如何,岳龍雨想,要再近一點,哪怕沉溺其中,哪怕飛蛾撲火,哪怕翻山越嶺!一時之間,他柔情滿腔,又豪情萬丈,岳龍雨嘴唇翕動,就要開口了。

“啪”的一聲。

談易一巴掌拍在他的小臂上,岳龍雨周身一震,恍如夢醒,他遲鈍地看向談易。

冷白的大燈燈光之下,談易張開手心,裏頭躺着一只蚊子屍體。

“既然招蚊子,就別在這兒獻血了。”談易從岳龍雨肩頭取下自己的包,拿了紙巾低頭擦手,她慢條斯理的,似乎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出他的異常,也沒有對剛才岳龍雨的話産生什麽要命的聯想,她只是說,“快回家吧。明天一早就要上課。”

聲線平穩,一如往常。

岳龍雨全部的理智回籠,他被自己剛才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吓了一跳,又暗自慶幸——還好,還好沒有說出來。

如果說出來,一定會吓到她。岳龍雨想,太唐突,太不合時宜,就這麽個破停車場,還臨着垃圾站,怎麽都不能在這裏說。

“嗯……”他錯開目光,囫囵地應她,“那……走。”

岳龍雨說完就轉身,談易這才擡頭,她的臉已經紅透了。談易看着這個年輕男人寬闊的後背,随着走動,T恤上隐隐透出的肩胛骨輪廓。

談易記起來,這件衣服是他第一次來上她的課時穿的那件,只是她看向他的視線,已經和那時完全不同了。

紙巾在她手裏,被攥得很緊,談易低低地舒了口氣,邁開步子跟了上去。

那晚兩個人都不太好過。

岳龍雨半夜突然驚醒,一身是汗,寬松的睡褲頂得老高。他屋裏空調開着,空調被挂在床沿搖搖欲墜,被他一把撈過來,側身夾在腿間。岳龍雨再度閉上眼睛,微微弓着身體,下意識地動了動腰,想得到一點纾解的快感。

夢只做了一半,還想回去……

第一個浮出的念頭暴露了他此時的欲望。岳龍雨懊惱地喘息,把頭埋進枕頭裏。

冷氣幽幽從空調機出風口逸散而出,岳龍雨的身體卻熱度驚人。那半截夢成了折磨他的利器,任憑他如何岔開心思,都不肯刀下留情。

他也不是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看過片,撸過管,春夢并不是頭一遭。

從前那些夢裏,他肆意馳騁、發洩釋放,對象變幻莫測,幾乎沒有明确的面目,有回比賽前壓力太大,夢裏他對着獎杯都激情地硬了。

這回不一樣。

岳龍雨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對着談易,會自然生出一種膽怯。明明她柔軟又溫和,他在力量上,有絕對壓倒性的優勢。可他小心翼翼,甚至不敢用力,只是撫摸,指尖都在顫抖——哪怕是夢,他也感受到自己的情怯。

又想起夢中細節,岳龍雨喘息聲漸粗,只覺得冷氣失效,床鋪像塗了一層膠水粘着他,他徒勞地挺動腰肢,整個人陷入求之不得情緒中,掙紮、沉淪。

最後他認命地哀嘆一聲,翻身騰地跳了起來,一個箭步沖進淋浴間。

後半夜,談易起夜去了趟洗手間之後再回到床上,就徹底失眠了。

一半是生理原因——經期雌激素的減少造成失眠等植物神經紊亂的症狀。一半是心理因素。

傍晚岳龍雨那句半帶暧昧的話造成的冷場,是被她搪塞遮掩過去了,但她沒有辦法欺騙自己。事實上,岳龍雨開口說出讓她別愛上孫屹然這句話的那個晚上,談易就已經有所察覺。

大多數的女孩子,這方面的直覺都足夠敏銳。何況她早就告別了懵懂的青蔥歲月,談易有過完整的戀愛經歷,也見證過一些朋友的感情經歷,她知道男人會如何表達“喜歡”這種情緒。

爆棚的占有欲、保護欲、傾訴欲……很多時候,“喜歡”的外化表現,無非是這些。

深夜,談易有足夠的空間去冷靜思考,她想,岳龍雨剛從那種地方回來,獨處多、社交少,除了奶油,他最近頻繁接觸的人只有她,她又對他關懷有加,難免會讓他産生錯覺。

從岳龍雨對他過去的敘述來看,比起別人,他似乎更容易對弱勢群體産生強烈的保護欲。而她體弱多病——恐怕正是這一點刺激了他。

當初,楊星宇也是因為“覺得她看上去很可憐,讓人心疼”才會展開追求。

談易這個時候再想到楊星宇,眼皮輕輕跳了一下,她收回思緒,胳膊搭在額頭上,專注地思索當下的問題。

這麽一深思,談易就有些犯愁:岳龍雨現在的狀态一天比一天好,自己好幾次都覺得,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

可如果,他所表現出來的積極狀态,牽絆、捆綁着對她的感情,這就太不妙了。

假設她跟岳龍雨坦白說開,讓他打消念頭,會不會挫傷他的積極性?會不會直接逼走他?會不會讓他在經歷過對秦雪微的失望之後,更添一份悲觀情緒?

假設她順勢哄騙,完成對宋柳君的許諾,等岳龍雨順利參加考試之後再疏遠他,以這個孩子的個性,恐怕會反彈得更厲害。再說,利用情感達成目的,會讓她自己深感不适——也沒那個必要。

思來想去,不得其解,談易煩悶地把臉埋進枕頭裏。

怎麽會這麽難!她敲敲自己的腦袋:“談易,在處理人際關系這項上,你連及格線都摸不到!”

輾轉反側,談易越想越精神,實在睡不着,摸出手機漫無目的地刷着。

手指輕輕劃拉,朋友圈刷新出一條新動态。

瞥見備注名,談易心上像是被蟄了一下,驀地一收縮,沒來由地心慌氣短。談易蹙眉,強制自己平息這莫名的悸動,她捧着手機細看。

淩晨4:02,【霸氣】岳龍雨更新了一條新的朋友圈。

沒有配文,只是一張音樂軟件的截圖分享,一首名為《光陰·流年·夏戀》的歌。點開圖片,截取出來的歌詞是:情眷顧憂慮/期生如戀曲/寂落寞夜裏/有歌聲四起。

談易:……這都是些什麽?

漆黑的房間一點微光,來自岳龍雨的手機。他戴着耳機,抱着手機發完狀态之後,立刻翻轉扣在床頭櫃上。

明天早上,談易醒了以後應該會看到吧?

她會有什麽想法?

會不會問他為什麽這麽晚還不睡?

岳龍雨揣着撲通撲通跳動的心,肖想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又摸過手機,逐字品讀自己剛發的歌詞。過完一遍往下一瞅,竟然看到奶油點了個贊,還留言了。

奶油:你思春了?

岳龍雨回複奶油:去你的。

奶油:這都什麽中二歌名和歌詞?神他媽寂落寞,也太騷包了吧。你寫給誰看啊?

岳龍雨一怔,抽離自己的情緒佯裝路人重新閱讀自己的動态,突然觸電般揚起上半身,忙不疊點擊删除!

真的!太騷包了、太幼稚了!這大半夜的,搞什麽呢!

還好談易沒有看到。

這麽一想,岳龍雨心裏好受了點,他重新倒回去,又有點不甘心,翻來覆去地聽歌,想找個品味高雅、富有內涵、含蓄得體的歌詞截圖——這次一定要屏蔽奶油。身為他和談易唯一的共同好友,奶油的發言太危險了。

半天沒找到合意的,那邊奶油直接發了微信來問他什麽情況。氣氛全無,岳龍雨沒好氣地切出去,讓奶油專心練級,別來煩他。

談易這邊實時旁觀着兩人對話的更新,最後一次自動刷新結束,岳龍雨剛發了不到三分鐘的動态消失了。

談易怔愣半晌,突然松了口氣,同時覺得有點缺氧,這才發現自己剛才一直屏息窺屏,臉憋得發燙。

她把手機塞到枕頭下面去,伏趴在床上,雙臂墊在臉下枕着,假裝什麽都沒有看到,她覺得自己很快就能睡着了,一覺醒來,難以解答的問題也許會有新的思路。

當然,這個裝模作樣的假裝大概只能騙得了屋裏的橘子。

談易很快就發現,這個姿勢下,心跳的聲音好像就在耳畔,笨咚笨咚,格外清晰。最後她做了幾個深呼吸,逼着自己閉上眼,看似平靜下來。

時間流逝得異常緩慢。

少頃,談易在黑暗中睜眼,慢吞吞地抽出手臂,伸到枕頭底下,動作幅度很小地拽出手機,然後蒙上被子,做賊似的解鎖,默默點開自己手機的音樂軟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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